识鉴第七
识鉴,指对人或事物的认识和鉴别。
本篇共有28则,主要集中于对人物的品评和识鉴,展现了魏晋士人审时度势、见微知著的洞察力和决断力。本书节选了其中9则。
一
曹公少时见乔玄(1),玄谓曰:“天下方乱,群雄虎争,拨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实是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恨吾老矣,不见君富贵,当以子孙相累(2)。”
【注释】
(1)曹公:曹操。乔玄:字公祖,东汉梁国睢阳(今属河南)人,官至尚书令。
(2)累:劳累,麻烦。意为托付。
【译文】
曹操年轻时去见乔玄,乔玄对他说:“天下正在动荡不安,各路英雄如虎相争,整顿治理天下,不就是您吗?但是您实在是乱世的英雄,治世的奸贼。遗憾的是我已老了,看不到您富贵发达了,只有把子孙交给您照顾了。”
二
曹公问裴潜曰(1):“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2),卿以备才如何?”潜曰:“使居中国(3),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注释】
(1)裴潜:字文行,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曹操定荆州,以裴潜参丞相军事。此后历任兖州刺史、散骑常侍、荆州刺史、尚书令。
(2)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三国时蜀汉的建立者。
(3)中国:指中原地区。
【译文】
曹操问裴潜道:“您当初与刘备都在荆州,您认为刘备的才能怎么样?”裴潜说:“如果让他占有中原地区,会把人心搅乱,不能治理天下;如果让他驻守边境扼守险要,那么他就能成为一方的霸主。”
三
何晏、邓飏、夏侯玄并求傅嘏交(1),而嘏终不许。诸人乃因荀粲说合之,谓嘏曰:“夏侯太初一时之杰士,虚心于子,而卿意怀不可交。合则好成,不合则致隙。二贤若穆(2),则国之休(3)。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颇也。”傅曰:“夏侯太初志大心劳(4),能合虚誉,诚所谓利口覆国之人(5)。何晏、邓飏有为而躁,博而寡要(6),外好利而内无关籥(7),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8)。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之,此三贤者皆败德之人尔,远之犹恐罹祸,况可亲之邪?”后皆如其言。
【注释】
(1)何晏:字平叔,南阳宛(今属河南)人。累官尚书,主选举。后因依附曹爽,被司马懿所杀。邓飏:字玄茂,南阳宛(今属河南)人。明帝时官颍川太守、侍中、尚书。夏侯玄:字太初,谯县(今属安徽)人。为早期玄学领袖。曾任魏征西将军,都督雍、凉州诸军事。中书令李丰等拟谋杀司马师,而以夏侯玄取代,夺取司马氏权力,事泄被杀。傅嘏(gǔ):字兰硕,北地泥阳(今属陕西)人。历官尚书郎、黄门侍郎、河南尹、尚书。
(2)穆:和睦。
(3)休:美善,福禄。
(4)心劳:指思虑过多,费尽心思。
(5)利口覆国:指巧言令色会导致国家败亡。
(6)寡要:不得要领。
(7)关籥(yuè):关门之锁,引申为检点、约束。
(8)妒前:忌妒胜过自己的人。
【译文】
何晏、邓飏、夏侯玄都希望与傅嘏结交,而傅嘏始终不答应。几个人就通过荀粲来撮合,荀粲对傅嘏说:“夏侯太初是当代杰出之士,他对您一心向往,而您心中却不愿意和他交往。互相交好能成大事,不能交好就会造成隔阂,两位贤者如能和睦相处,就是国家之福。这也就是蔺相如为什么避让廉颇的原因。”傅嘏说:“夏侯太初志向远大费尽心思,能够聚集虚名于一身,真是古人说的能言巧辩足以导致国家败亡的人。何晏、邓飏有作为却很浮躁,学识虽广博却不得要领,对外爱好钱财而内心却毫不检点,看重意见相同的人而厌恶意见不同者,喜欢虚谈而妒忌超过自己的人。言多必失,招来嫌隙,妒忌超过自己的人必定无人亲近。照我看来,这三位所谓的贤者都是败坏道德的人。即便疏远他们还怕会遭到连累,何况去亲近他们呢?”后来他们三人的结局都与傅嘏说的一样。
四
晋武帝讲武于宣武场(1)。帝欲偃武修文(2),亲自临幸,悉召群臣。山公谓不宜尔(3)。因与诸尚书言孙、吴用兵本意,遂究论,举坐无不咨嗟(4),皆曰:“山少傅乃天下名言(5)。”后诸王骄汰(6),轻遘祸难(7),于是寇盗处处蚁合(8),郡国多以无备,不能制服,遂渐炽盛。皆如公言。时人以谓“山涛不学孙、吴,而暗与之理会”。王夷甫亦叹云(9):“公暗与道合。”
【注释】
(1)宣武场:操练场,在洛阳宣武观北。
(2)偃(yǎn)武修文:止息武备,振兴文教。
(3)山公:山涛。
(4)咨嗟:赞叹。
(5)山少傅:山涛曾为太子少傅,故称。
(6)骄汰(tài):过分骄纵。汰,过分。
(7)轻遘(gòu)祸难:晋武帝偃武修文的初衷虽好,但他即位后大封宗室为王,诸王各有封地,各擅重兵,在他死后即开始争权夺利,酿成连年的战乱,史称“八王之乱”。遘,通“构”,构成。
(8)蚁合:像蚂蚁般地聚合,形容极多。
(9)王夷甫:王衍。
【译文】
晋武帝在宣武场上讲论武事。他想停息武备,振兴文教,故亲自莅临,把群臣全都召集起来。山涛认为不适宜这么做,便与各位尚书谈论孙武、吴起用兵的本意,于是加以推究论述,满座的人听后没有不赞叹的,说:“山涛所说是天下的至理名言。”后来分封到各地的诸侯过于骄纵,轻易地酿成祸乱灾难,于是盗贼四处蜂起,各地郡县封国多数因为没有武备,不能予以制服,叛乱势力于是逐渐强大起来。一切都像山涛所说的那样。当时人认为山涛虽然不学孙子、吴起的兵法,但他的见解却与孙、吴兵法相吻合。王衍也感叹道:“山公的看法与大道暗合。”
一〇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1),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2),曰:“人生贵得适意尔(3),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4)?”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5)。
【注释】
(1)张季鹰:张翰,字季鹰,吴郡(今属江苏)人。齐王冏时为大司马东曹掾。博学善为文,存诗六首,集已佚。辟(bì):征召。齐王:司马冏。东曹掾(yuàn):东曹的属官。曹,官署中分科办事的机构。
(2)吴中:吴地,苏州。菰(gū)菜:茭白,生长于长江以南的低洼地,可作蔬菜食用。鲈鱼脍(kuài):鲈鱼切片或切碎做的菜。
(3)尔:罢了,而已。
(4)羁宦:在异乡做官。要(yāo):求。
(5)见机:在事前即已察知其结果。
【译文】
张翰被任命为齐王的东曹掾,在洛阳,看到秋风吹起,因而思念家乡吴地的茭白羹和鲈鱼脍,说:“人生可贵的是使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怎能为了求得名位而在数千里外做官呢?”于是他就命人驾车回乡。不久齐王兵败被杀,当时人都说他有先见之明。
一五
王大将军既亡(1),王应欲投世儒(2),世儒为江州;王含欲投王舒(3),舒为荆州。含语应曰:“大将军平素与江州云何,而汝欲归之?”应曰:“此乃所以宜往也。江州当人强盛时,能抗同异(4),此非常人所行。及睹衰厄,必兴愍恻(5)。荆州守文(6),岂能作意表行事!”含不从,遂共投舒,舒果沉含父子于江。彬闻应当来,密具船以待之,竟不得来,深以为恨。
【注释】
(1)王大将军:王敦,字处仲,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王导族兄。与王导一同拥戴司马睿建立东晋王朝,迁大将军、荆州牧。因元帝信任刘隗、刁协,于永昌元年(322)起兵攻入建康,杀刁协、周等人,自任丞相,回屯武昌。后二年,明帝乘其病危下诏讨伐,他遂再次进兵建康,终死于军中。
(2)王应:字安期,王敦兄王含之子,因敦无子养为嗣子,以其为武卫将军,后被诛。世儒:王彬,王敦的堂弟,官至江州刺史、左仆射。
(3)王含:字处弘,王敦之兄,官至光禄勋。王舒:字处明,王敦堂弟。后讨苏峻有功,封彭泽侯。
(4)抗:抗论,直言不阿。
(5)愍恻:哀怜,恻隐。
(6)守文:遵守成法。
【译文】
王敦病死之后,王应想投奔王彬,王彬当时担任江州刺史。王含想投奔王舒,王舒当时担任荆州刺史。王含对王应说:“大将军一向与江州关系怎么样,而你却想归附于他?”王应说:“这正是应当去的原因。江州正当人家强盛的时候,能直言不讳地提出不同意见,这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等看见人家衰败困厄时,必定生出恻隐之心。荆州遵守成法,怎么能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呢?”王含不听他的话,于是一起投奔王舒,王舒果然把王含父子沉于长江。王彬听说王应要来,就秘密地准备船只等待他们,最后却没能来,他为此深感遗憾。
二〇
桓公将伐蜀(1),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2),承藉累叶(3),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4):“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5),不必得则不为。”
【注释】
(1)桓公:桓温。蜀:指成汉,十六国之一,氐族人李雄所建,都成都。
(2)李势:字子仁,成汉的国君。
(3)累叶:累世,不止一代。叶,世代。自李雄之父李特起兵至李势前后共六世。
(4)刘尹:刘惔。
(5)蒲博:即樗(chū)蒲,古代的一种赌博游戏。
【译文】
桓温准备攻打成汉,朝廷的大臣们都认为李势在蜀地经营很久了,凭借祖宗几代的基业,而且地形上占据着长江上游,三峡地区不能轻易攻克。只有刘惔说:“他必定能攻克蜀地。看他赌博就知道,不是必胜的就不去做。”
二二
郗超与谢玄不善(1)。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2),又虎视淮阴矣(3)。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唯超曰:“是必济事(4)。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5),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6),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7)。”元功既举(8),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注释】
(1)郗超:字景兴,一字嘉宾,高平金乡(今属山东)人,曾为大司马桓温谋主,权重一时。
(2)苻坚:字永固,略阳临渭(今属甘肃)氐族人,是十六国时前秦第三代君主,在位期间任用王猛等汉族官吏,推行教化,励精图治,统一了北方。后来野心膨胀,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贸然伐晋,兵败淝水。此后前秦元气大伤,北方重又分裂。梁:梁州,治所在今陕西汉中。岐:岐山,今陕西岐山东北。
(3)淮阴:指淮河以南地区。
(4)济事:成功。
(5)桓宣武府:桓温的幕府。
(6)履屐:泛指鞋子。这里喻指小事。
(7)容:也许,或许。
(8)元功:大功。此指谢玄在淝水之战中的战功。
【译文】
郗超与谢玄关系不好。苻坚准备攻打东晋,他已经像狼似的吞并了梁、岐一带,又虎视眈眈地想攫取淮阴地区。这时朝廷决定派遣谢玄领军北伐,人们对此颇有不同看法。只有郗超说:“他必定能成功。我过去曾经与他一起在桓温的幕府共事,看他用人时都能人尽其才,即使遇到极细小的事,也都能处理得当。由此推断,他必定能建立功勋。”大功告成后,当时人都赞叹郗超的先见之明,又敬重他不以自己的好恶来掩盖他人的长处。
二八
王忱死,西镇未定(1),朝贵人人有望。时殷仲堪在门下(2),虽居机要,资名轻小,人情未以方岳相许(3)。晋孝武欲拔亲近腹心(4),遂以殷为荆州。事定,诏未出。王珣问殷曰:“陕西何故未有处分(5)?”殷曰:“已有人。”王历问公卿,咸云:“非。”王自计才地(6),必应任己。复问:“非我邪?”殷曰:“亦似非。”其夜,诏出用殷。王语所亲曰:“岂有黄门郎而受如此任!仲堪此举,乃是国之亡征。”
【注释】
(1)王忱:字远达,小字佛大,晋平北将军王坦之子,有名于时。官至荆州刺史、建武将军。西镇:荆州为西部重镇,故称。
(2)门下:门下省,皇帝的顾问机构。
(3)方岳:专任一方的重臣。
(4)晋孝武:名司马曜,字昌明,简文帝子。在位期间任用谢安、桓冲等,太元八年(383),在淝水打败苻坚,晋朝号称中兴。后任用司马道子,沉溺酒色,国力渐弱。
(5)陕西:东晋时荆州治所在江陵,在建康西,也称西州或陕西。
(6)才地:才能与门第。
【译文】
王忱死后,荆州刺史的人选尚未确定,朝中大臣人人都有染指的想法。当时殷仲堪在门下省任职,虽然位居机密要务,但是他资历浅名望低,人们都不认为他能担任一方长官的要职。晋孝武帝想提拔自己的心腹,便用殷仲堪担任荆州刺史。事情确定后,诏书尚未发出。王珣问殷仲堪:“荆州的事为什么没有处置?”殷仲堪说:“已经有人选了。”王珣一个个地举出公卿的名字来问,殷仲堪都说“不是”。王珣自己估计无论才能与门第,必定应当是自己。便再问:“莫非是我吗?”殷仲堪说:“也不是。”这天晚上,诏书发出任用的是殷仲堪。王珣告诉亲信说:“哪有黄门侍郎能得到如此重任?任命殷仲堪的举动,是亡国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