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量第六
雅量,指为人具有宽广之胸怀、淡定之气度、优雅之涵养。古人讲求修身正己,《荀子·修身》:“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也,灾然必以自恶也。”修身、齐家、平天下,人的气度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慢慢积累和形成。
本篇共有42则,广泛地反映了魏晋士人志存高远、淡泊宁静、宠辱不惊、虚怀若谷、视死如归的胸怀和气度。本书节选了其中11则。
一
豫章太守顾劭(1),是雍之子(2)。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3),岂可有丧明之责(4)!”于是豁情散哀(5),颜色自若。
【注释】
(1)顾劭:字孝则,吴郡吴县(今属江苏)人。官至豫章太守。
(2)雍:顾雍,字元叹,曾得到蔡邕的赞赏。孙权时历任会稽太守、尚书令,后任吴国丞相。
(3)延陵之高:指季札行事之高尚旷达。延陵,季札,又称公子札,春秋时吴国贵族,封于延陵(今江苏常州)。《礼记·檀弓下》,谓季札到齐国聘问,回程中,长子死,下葬于嬴、博之间,孔子前往参观葬礼。葬礼十分简单,季札哭了三遍,并说其长子回到土里是命,其精神则无所不在。孔子认为季札所为很合乎礼数。
(4)丧明之责:事见《礼记·檀弓上》,谓孔子的学生子夏哭子失明,曾子去慰问他。子夏说自己没有任何过错,曾子生气说他有三错:事奉夫子,老了退处西河,使西河人把他比为夫子;自己的长辈死了,老百姓也没有听到他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死了儿子就哭瞎了眼睛。子夏听了,立即丢掉手杖谢罪。
(5)豁:消散,消除。
【译文】
豫章太守顾劭是顾雍的儿子。顾劭死于郡守的任上。顾雍正大请同僚部属聚会,自己在下围棋。外面禀报信使来了,却没有儿子的信,顾雍虽然神色不变,但心里已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他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掐得血流到了坐垫上。等到宾客都散去后,他才叹息道:“我已经没有季札那样的高尚旷达了,难道可以再受子夏失明那样的责备吗?”于是排除悲痛和哀伤的心情,神色变得坦然自如。
二
嵇中散临刑东市(1),神色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2)。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3),吾靳固不与(4),《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注释】
(1)嵇中散:嵇康。嵇康曾官中散大夫,故称。东市:汉代长安行刑之场所,后即专指刑场。
(2)《广陵散》:琴曲名,又称《广陵止息》,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
(3)袁孝尼:袁准。
(4)靳(jìn)固:吝惜固执。
【译文】
嵇康将在东市被执行死刑,神色不变。他要来琴,弹了一曲《广陵散》。弹完后说:“袁准曾经请求跟我学奏此曲,当时我舍不得,便坚持拒绝了,《广陵散》从此要绝响了!”太学生三千人向朝廷上书,请求拜嵇康为师,不被准许。不久司马昭也感到后悔了。
四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译文】
王戎七岁的时候,曾经与很多小孩子游玩。他们看到路边的李树上长满了李子,把树枝都要压弯了。孩子们都抢着跑过去摘李子,只有王戎一个人站着不动。有人问他,他答道:“李树在路边却有这么多李子,说明这必定是苦李。”摘下李子来尝,果真是这样。
八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1),经时未行(2)。遇于一处饮燕(3),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4)。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5)。”
【注释】
(1)王夷甫:王衍,字夷甫,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善谈老庄,倡导玄学,在当时影响很大。他终日清谈,不问政务,在他的倡导下,浮诞之风日盛。后官至太尉。在与石勒作战中被杀。属(zhǔ):嘱咐。
(2)经时:多时。
(3)燕:通“宴”。
(4)樏(lěi):食盒,有底有隔。
(5)出牛背上:牛背为着鞭处,眼光出于牛背,意指不计较挨打受辱这类小事。
【译文】
王衍曾经嘱托族人办事,过了好久也没有办。后来在一处宴会上喝酒时相遇,就对那位族人说:“前些日子托付您办事,怎么没有办啊?”族人听了大怒,便拿起食盒来扔到他的脸上。王衍一言不发,盥洗干净后,拉着丞相王导的手臂,和他一起坐车离去。在车子里王衍照着镜子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竟超出牛背之上。”
九
裴遐在周馥所(1),馥设主人(2)。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3),司马恚(4),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5)!”
【注释】
(1)裴遐:字叔道,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善言玄理,东海王司马越引为主簿。周馥:字祖宣,汝南(今属河南)人。惠帝时为平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封永宁伯。
(2)设主人:准备酒肴当东道主。
(3)时:按时,及时。
(4)恚(huì):恨,怒。
(5)直:只不过。暗:愚昧。
【译文】
裴遐在周馥家中,周馥设宴当东道主。裴遐与人下围棋,周馥的司马依次给客人斟酒劝饮。裴遐正忙于下棋,没有及时喝酒。这位司马很恼怒,便把裴遐拉倒在地。裴遐回到座位上,举动如常,神色不变,还是像原先一样下棋。王衍问裴遐:“你当时怎么能做到神色一点儿也不变呢?”裴遐答道:“他只是愚昧无知才会如此罢了。”
一〇
刘庆孙在太傅府(1),于时人士多为所构,唯庾子嵩纵心事外(2),无迹可间(3)。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4),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帻堕几上(5),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6),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注释】
(1)刘庆孙:刘玙,一作刘舆,字庆孙,中山魏昌(今属河北)人。刘琨之兄,两人齐名。历官散骑侍郎、中书侍郎、颍川太守、魏郡太守等。太傅:东海王司马越。
(2)庾子嵩:庾。字子嵩,颍川鄢陵(今属河南)人,雅有远韵,为王衍所推重。石勒之乱,与王衍一起被害。
(3)间:离间。
(4)说(shuì):劝说。换:换借,借取。
(5)帻(zé):包头巾。
(6)两娑千万:犹言两三千万。娑,字义未详,或言即古吴语的“三”。
【译文】
刘玙在太傅府上任职,当时有很多人士被他设计陷害,只有庾一人放纵心意在世事之外,所以没有什么空子可以利用。后来刘玙因为庾生性俭省而家里又很富有,就劝说太傅向庾借钱一千万,希望他吝啬不借,由此找到可乘之机。太傅于众人在座时问庾,庾当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头巾掉在几案上,便用头凑上去戴,缓缓地回答说:“我家里原有个两三千万,随便您拿去就是。”这时刘玙才真的服了。后来有人向庾说到这件事,庾说:“这就是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八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1),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2),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3)。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4),当送客过浙江,客出(5),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人(6)?”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7),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不(8)?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9),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注释】
(1)褚公:褚裒,字季野。
(2)估客:商贩。
(3)钱唐:钱塘,旧县名。治在今浙江杭州西。亭:驿亭。
(4)吴兴:郡名。治在今浙江湖州。沈充:事迹不详。
(5)出:来到。
(6)何物:轻蔑语,哪一个,什么人。
(7)伧(cāng)父:鄙贱之人,南人对北人的蔑称。
(8)(bǐng):同“饼”。
(9)修刺:写好名帖。刺,名帖,名片。
【译文】
褚裒由章安县令升为太尉的记室参军,他的名声已很大但官位还低,人们大多不认识他。当时他向东出发,乘的是商贩船,送行的几位属吏与他一起投宿在钱塘驿亭。这时候吴兴人沈充担任县令,正值他送客过钱塘江,客人到了,亭吏就把褚裒赶出来移到牛屋里住。夜里潮水涌来,县令起床徘徊,问:“牛屋里是什么人?”亭吏说:“昨天有一个北方佬来亭中寄宿,因有尊贵的客人来了,暂时把他移到牛屋里。”县令有了几分醉意,便远远地问:“北方佬要吃饼吗?姓什么?可以过来一起说说话。”褚裒就举手答道:“河南褚季野。”远近的人久闻褚裒的大名,县令这时大为惊慌,不敢劳驾褚裒移步,便在牛屋下写好名帖去拜见褚裒,并且宰杀禽畜重新置办酒食,在褚裒面前鞭打亭吏,想借此表示惭愧之意。褚裒和他一起喝酒吃饭,言谈神色没有什么异样,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沈充后来把褚裒一直送到了县界。
一九
郗太傅在京口(1),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2):“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3)。唯有一郎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4),因嫁女与焉。
【注释】
(1)郗太傅:郗鉴。鉴字道徽,高平金乡(今属山东)人,仕晋历惠、元、明、成数朝。曾着力防抑王敦。祖约、苏峻之乱,他登坛流涕,誓师勤王。事平,进太尉,封南昌县公。京口:古城名。故址在今江苏镇江。
(2)信:信使。
(3)矜持:指拘谨,做出端庄严肃的样子。
(4)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为王导之堂侄。
【译文】
郗鉴在京口时,派门生送信给王导,想在王家子侄中找一位女婿。王导对郗鉴的信使说:“你到东厢房去,任意挑选一位。”这位门生回去向郗鉴报告说:“王家诸位郎君都值得称道,他们听说来挑女婿,都显得很庄重拘谨。只有一位郎君,在东面的坐榻上袒胸露腹地躺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郗鉴说:“恰恰是这一位好!”再去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于是郗鉴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二八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1),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2)。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3),便唱使还(4)。太傅神情方王(5),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曰:“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6)。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注释】
(1)谢太傅:谢安。
(2)孙兴公:孙绰。
(3)孙、王:孙绰、王羲之。遽:惊惧。
(4)唱:高呼。
(5)王(wàng):通“旺”,指精神旺、兴致高。
(6)承响:应声。
【译文】
谢安隐居在东山时,与孙绰等人乘船到海上游玩。海面上风起浪涌,孙绰、王羲之等人的神色全都惊惧不已,就高呼让船开回去。谢安却兴致正高,吟诗啸呼,不予回答。船夫因为谢安面色闲静,意态愉悦,就仍然向前行驶。转瞬间风势更急,浪头更猛,船上人都大喊大叫坐不住了。谢安平静地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回去呢?”大家即刻应声安定下来回去了。从这件事可知谢安的气量,足以震慑安定朝野上下。
三五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1),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2)。客问淮上利害(3),答曰:“小儿辈大破贼(4)。”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注释】
(1)谢玄:字幼度,小字遏,谢安之侄。淝水之战中与谢石等大破苻坚军,并收复徐、兖、青、豫诸州,以功封康乐县公。死后追赠军骑将军。
(2)局:棋局。
(3)利害:指胜负。
(4)小儿辈:谢安被任为征讨大都督,他派遣弟谢石、侄谢玄、子谢琰率军北上拒敌,诸谢多为其子侄,故称。
【译文】
谢安和人下围棋,不一会儿谢玄从淮河前线派来的信使到了。谢安看完来信后,默默地不说话,缓缓地转向棋局。客人问他淮上胜负消息,谢安答道:“小孩子们大破贼军。”说话时的神态举动,与平常时候没有一点不同。
三九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1),既承藉(2),有美誉,公甚敬其人地(3),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4),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5),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6),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7),咸云“是公辅器也”(8)。
【注释】
(1)王东亭:王珣,王导的孙子。桓宣武:桓温。
(2)承藉:继承前辈事业并以为凭借。王珣是名门望族之后,故称。
(3)人地:人才与门第。
(4)见谢:指进见桓温答谢时。失仪:失礼。
(5)月朝:指下属每月初一按例朝见长官。
(6)宕(dàng)仆:摇摇晃晃向前跌倒。
(7)名价:名声。
(8)公辅:三公、丞相。
【译文】
王珣担任桓温的主簿,他凭借祖上的名位,已经拥有很好的名声,桓温对他的才学与门第非常敬重,他也成为整个大司马府上众望所归的人物。王珣初见桓温时有失答谢礼仪,但他神色坦然自如。座上的宾客随即贬抑嘲笑他。桓温说:“并非如此。看他的神态面貌,必定不是寻常之人。我要试试他。”后来趁着初一属吏朝见拜伏在官署阁下之时,桓温从官署内骑马直冲出来,左右其他人都惊慌失措跌倒在地,而王珣则不为所动。于是他的名声得到很大的提高,人们都说:“他是具有三公丞相才干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