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第二

言语，指人的口才辞令。孔子的弟子中不乏善于辞令者。《孟子·公孙丑》：“宰我、子贡，善为说辞。”春秋战国时期，列国纷争，合纵连横，游说之士大行其道，所以言语也成为“孔门四科”之一。

魏晋时期玄风盛行，士人们喜谈玄析理，清谈也成为魏晋风度的一项重要内容。士人们追求语言的简约清新，往往只言片语，即有绵深之意味。言语不仅是品评士人才华高低的重要参考，同时也是士人跻身名流的重要手段。

本篇共有108则，妙语连珠的故事，生动地体现了魏晋士人才思敏捷、应对机智的风度。本书节选了其中10则。

一

边文礼见袁奉高⁽¹⁾，失次序⁽²⁾。奉高曰：“昔尧聘许由⁽³⁾，面无怍色⁽⁴⁾。先生何为颠倒衣裳？”文礼答曰：“明府初临，尧德未彰，是以贱民颠倒衣裳耳。”

【注释】

(1)边文礼：边让，字文礼，东汉陈留浚（xùn）仪（今属河南）人，为九江太守。献帝时去官还家，后因对曹操不敬而被杀。袁奉高：袁阆（làng），字奉高，汉末汝南（今属河南）人，官至太尉掾。

(2)失次序：指举止失措。

(3)许由：传说为上古高士，隐于箕山，尧欲将天下相让，由不受；又召其为九州长，由不愿听，洗耳于颍水之滨。

(4)怍（zuò）色：惭愧的神色。

【译文】

边让见到袁阆时，举止失措。袁阆说：“古时尧帝聘请许由时，许由面无愧色。先生你为什么慌乱呢？”边让回答道：“明府刚刚莅任，帝尧般的德行尚未彰显，所以我这个小民百姓才会手忙脚乱呀。”

三

孔文举年十岁⁽¹⁾，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²⁾，为司隶校尉⁽³⁾。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⁴⁾，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⁵⁾。”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⁶⁾，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⁷⁾，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⁸⁾。

【注释】

(1)孔文举：孔融，字文举，东汉鲁（今属山东）人。献帝时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又任少府、太中大夫等职。恃才负气，因触怒曹操，被杀。他是建安七子之一，著作大多散佚，有明辑本《孔北海集》。

(2)李元礼：李膺，字元礼，颍川襄城（今属河南）人。因谋诛宦官，事泄，下狱死。

(3)司隶校尉：官名。督察三辅、三河、弘农七郡，治洛阳。

(4)先君仲尼：孔融是孔子二十世孙，故称。伯阳：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师资之尊：孔子曾问礼于老子，故老子是孔子的老师。

(5)奕世：累世，一代接一代。

(6)太中大夫：官名。主管议论政事。陈韪（wěi）：曾任太中大夫。

(7)了了：聪明伶俐，明白事理。

(8)踧踖（cùjí）：局促不安的样子。

【译文】

孔融十岁时，跟随父亲到洛阳。当时李膺享有很高的名望，任司隶校尉。凡是登门造访的，只有那些有着高洁名声的杰出之士，以及中表亲戚才能通报进门。孔融到了李府门前，对守门吏说：“我是李府君的亲戚。”通报进门后，孔融坐到了前面。李膺问孔融：“您和我是什么亲戚？”孔融答道：“过去我的祖先仲尼与您的先人伯阳有师生之谊，所以我与您世代为通家之好。”李膺及宾客听了孔融的话无不感到惊奇。太中大夫陈韪晚到，有人把孔融的话告诉他。陈韪说：“小的时候聪明伶俐，长大后不见得就很好。”孔融说：“想来您小的时候，必定是聪明伶俐的了！”陈韪听后大为尴尬。

五

孔融被收⁽¹⁾，中外惶怖⁽²⁾。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³⁾，了无遽容⁽⁴⁾。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⁵⁾，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注释】

(1)收：逮捕，拘禁。

(2)中外：指朝廷内外。

(3)琢钉戏：古时一种儿童游戏。

(4)了：完全。遽（jù）：惊慌。

(5)冀：希望。止：仅，只。

【译文】

孔融被逮捕时，朝廷内外无不惶恐惧怕。当时孔融的大儿子九岁，小儿子八岁，他们照样做琢钉的游戏，完全没有一点惊慌的神色。孔融对派来逮捕的人说：“希望罪过只在我一人之身，两个儿子的性命能否保全？”两个儿子从容向前说：“父亲大人难道见过倾覆的鸟窝下会有完好的鸟蛋吗？”不久逮捕他们的人也就到了。

六

颍川太守髡陈仲弓⁽¹⁾。客有问元方⁽²⁾：“府君何如？”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何如？”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³⁾。’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为恭⁽⁴⁾，而不能答。”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⁵⁾，尹吉甫放孝子伯奇⁽⁶⁾，董仲舒放孝子符起⁽⁷⁾。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惭而退。

【注释】

(1)髡（kūn）：古代一种剃去头发的刑罚。陈仲弓：陈寔。

(2)元方：陈寔之长子陈纪。

(3)臭（xiù）：香味。

(4)伛（yǔ）：驼背。

(5)高宗：商代国君武丁。孝己：高宗之子。

(6)尹吉甫：周宣王大臣。伯奇：尹吉甫之子。

(7)董仲舒：西汉广川（今属河北）人。景帝时为博士，武帝拜江都相、胶西王相，后免官家居。推尊儒术，抑黜百家。著有《春秋繁露》。符起：董仲舒之子。

【译文】

颍川太守对陈寔施以髡刑。有客人问陈纪：“颍川太守为人怎么样？”陈纪说：“是高明的府君。”又问：“您父亲怎么样？”答：“是忠臣孝子。”客人说：“《周易》有名言说：‘两个人一条心，就如同锋利的刀能斩断金属；两个人心意相投，则其香气犹如兰草一样芬芳。’哪有高明的府君会对忠臣孝子施刑的呢？”陈纪说：“您的话是何等的荒谬啊！所以我不予回答。”客人说：“您只不过因为驼背装着恭敬一样，而实际上不能回答。”陈纪说：“古代殷高宗放逐孝子孝己，尹吉甫放逐孝子伯奇，董仲舒放逐孝子符起。这三位是高明之君，这三个孝子是忠臣孝子。”客人听后惭愧地走开了。

八

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¹⁾，正月半试鼓⁽²⁾。衡扬枹为《渔阳掺挝》⁽³⁾，渊渊有金石声⁽⁴⁾，四座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⁵⁾，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注释】

(1)祢衡：字正平，东汉平原（今属山东）人。与孔融交好，被推荐给曹操，因得罪曹操，被送至刘表处，刘表又送至黄祖处，后为黄祖所杀。魏武：曹操。曹丕称帝后，被追尊为太祖武帝，故称。

(2)正月半：正月十五日。

(3)枹（fú）：鼓槌。《渔阳掺挝（cànzhuā）》：鼓曲名。

(4)渊渊：形容鼓声深沉的样子。

(5)胥靡：服劳役的罪犯。孔融所说的胥靡，指殷高宗武丁的贤臣傅说。传说武丁梦到天赐自己贤人，派人寻访，在傅岩找到服劳役筑墙的奴隶傅说，用为大臣，辅佐治理国家，殷朝由此得以中兴。

【译文】

祢衡被曹操贬为击鼓的小吏，于正月十五日试鼓。祢衡举起鼓槌击奏《渔阳掺挝》之曲，鼓声深沉凝重有金石之声，满座宾客无不为之动容。孔融说：“祢衡的罪过跟刑徒相同，但不能使主上像贤明君王那样有求贤之梦。”曹操听后感到惭愧，便赦免了祢衡。

九

南郡庞士元闻司马德操在颍川⁽¹⁾，故二千里候之。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²⁾，焉有屈洪流之量⁽³⁾，而执丝妇之事？”德操曰：“子且下车。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昔伯成耦耕⁽⁴⁾，不慕诸侯之荣；原宪桑枢⁽⁵⁾，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此乃许、父所以忼慨⁽⁶⁾，夷、齐所以长叹⁽⁷⁾。虽有窃秦之爵⁽⁸⁾，千驷之富，不足贵也。”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⁹⁾，则不识其音响也！”

【注释】

(1)南郡：郡名。辖境在今湖北襄樊、荆门、洪湖等地，治所在今湖北江陵东北。庞士元：庞统，字士元，襄阳（今属湖北）人。初与诸葛亮齐名，号凤雏。后为刘备的谋士，与诸葛亮同任军师中郎将，建安十九年（214）中流矢而死。司马德操：司马徽，字德操，东汉末颍川阳翟（今属河南）人。善于知人，被称为“水镜”。

(2)带金佩紫：佩带金印紫绶带，汉时只有相国、列侯等才能带金佩紫。

(3)洪流之量：比喻才能、气度之大如同浩大的水流。

(4)伯成：伯成子高，尧时立为诸侯。夏禹为天子时，他认为德衰而刑立，不如尧舜，便辞去诸侯回去耕田。耦（ǒu）耕：古代的耕地方式，两人各拿一耜（sì，古代农具名）并肩而耕。

(5)原宪：春秋时鲁国人，一说宋人，字子思，孔子学生。孔子死后隐居，蓬户褐衣蔬食，不改其乐。桑枢：用桑条编成的门，比喻居处简陋。

(6)许、父：许由、巢父，上古高士。巢父为尧时隐士，在树上筑巢而居，人称巢父，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不受。

(7)夷、齐：伯夷、叔齐，他们是商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遗命立叔齐为继承人，父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两人逃到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而谏。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

(8)窃秦之爵：指吕不韦以计谋窃取秦国的爵位。

(9)伐：敲打。雷鼓：声大如雷的大鼓。

【译文】

南郡庞统听说司马德操在颍川，特地从二千里外赶去拜候他。到那里时正遇到司马德操在采桑。庞统从车中对他说：“我听说大丈夫生在世上，应当带金佩紫地做大官，哪有委屈自己宏大的志向去做织妇干的事呢？”司马德操说：“您请先下车。您刚才知道走小路快捷，却没有想到有迷路的危险。古代伯成子高在地里耕种，并不羡慕诸侯的荣耀；原宪虽住陋屋，也不去换取大官的豪宅。哪里有住在华丽的屋中，出行骑着高头大马，身旁围绕着侍女数十位，然后才算是奇特、高人一等？这也就是许由、巢父慷慨辞让天下的原因，也就是伯夷、叔齐长叹耻食周粟的缘故。即使有吕不韦那样从秦国窃取的爵位，有齐景公那样拥有数千匹马的巨富，也是不值得尊贵的。”庞统说：“我生在偏僻的边地，很少听到大道理，如果不是今天叩响大钟，敲打雷鼓，那就不会知道深沉的声响了！”

三一

过江诸人⁽¹⁾，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²⁾，藉卉饮宴⁽³⁾。周侯中坐而叹曰⁽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⁵⁾：“当共勠力王室⁽⁶⁾，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⁷⁾！”

【注释】

(1)过江诸人：指从北方南渡到建康来的诸位人士。

(2)新亭：三国时吴建，故址在今江苏南京南，东晋时为朝士游宴之所。

(3)藉（jiè）卉：坐卧于草地之上。藉，坐卧其上。卉，草。

(4)周侯：周，字伯仁，官至尚书左仆射。袭父爵武城侯，故称周侯。

(5)王丞相：王导。导字茂弘，拥戴晋元帝，经营江左，辅佐晋室，是东晋中兴名臣。愀（qiǎo）然：脸变色的样子。

(6)勠（lù）力：协力。

(7)楚囚：原指被俘的楚人。《左传·成公九年》载楚国伶人锺仪为晋所囚，仍奏楚声，不忘南音。后用以形容处境窘迫之人。

【译文】

过江避难的士人们，每逢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总是相邀一起到新亭，坐在草地上聚会饮酒。周坐到中途感叹说：“风景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山河有了改变！”大家都相看流泪。只有王导脸色大变说：“我们应当同心协力辅佐王室，恢复中原，为什么像楚囚那样相对哭泣！”

七〇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¹⁾，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²⁾；文王旰食⁽³⁾，日不暇给⁽⁴⁾。今四郊多垒⁽⁵⁾，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注释】

(1)王右军：王羲之，字逸少，东晋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曾为庾亮的参军，再迁宁远将军、江州刺史，最后做到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所以人们又称他为“王右军”。他是著名的书法家，号称“书圣”。谢太傅：谢安，字安石，少有重名，年四十余方出仕，孝武帝时官至宰相。前秦苻坚南下攻晋时，谢安为征讨大都督，指挥谢石、谢玄等大破苻坚于淝水，以功拜太保。死后追赠太傅，故称。冶城：故址在今江苏南京朝天宫一带，相传春秋时夫差于此冶铸，故名。

(2)胼胝（piánzhī）：手上脚上因劳动而磨出的硬皮。

(3)旰（gàn）食：天黑了才吃饭。

(4)日不暇给：形容事多时间不够用。

(5)四郊多垒：指战事频繁。

【译文】

王羲之与谢安一起登上冶城，谢安悠闲自在地沉湎于遐想中，似有超世脱俗的志趣。王羲之说：“夏禹为国事操劳，手脚都长满了茧子；文王整天忙于政事，到晚上才吃上饭，没有一点儿空闲时间。现在战事不断，每个人都应为国效力。然而空谈会荒废政务，浮华的文风会妨碍国事，恐怕与当前国势不适应吧。”谢安答道：“秦用商鞅的严刑峻法，仅仅两代就灭亡了，难道是清谈造成的祸患吗？”

七一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¹⁾，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²⁾：“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⁴⁾。

【注释】

(1)内集：家庭内的集会。

(2)胡儿：谢朗，小字胡儿，谢安次兄谢据的长子，官至东阳太守。

(3)大兄无奕女：谢安长兄无奕之女谢道韫（yùn）。聪慧有才辩，善清谈，时人称其颇有“竹林七贤”的名士风度。

(4)王凝之：王羲之次子，字叔平，历仕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工草隶。

【译文】

谢安在寒冷的雪天把一家人聚集到一起，给儿女们讲论文章的义理。一会儿雪下得急了，谢安高兴地说：“这白雪纷飞像什么呢？”侄儿谢朗说：“好比是把盐撒到空中一样。”侄女谢道韫说：“还不如说是柳絮凭借风势在空中起舞。”谢安听后乐得大笑。她就是谢安长兄谢无奕的女儿，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

七六

支公好鹤⁽¹⁾，住剡东山⁽²⁾。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³⁾。鹤轩翥不复能飞⁽⁴⁾，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⁵⁾！”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注释】

(1)支公：支遁，字道林，世称“支公”“林公”。本姓关，陈留（今属河南）人。家世事佛，二十五岁出家。以好谈玄理闻名于世。

(2)（àng）山：在今浙江嵊州东。

(3)铩（shā）：摧残，伤残。翮（hé）：鸟羽的茎状部分。

(4)轩翥（zhù）：飞举的样子。

(5)近玩：亲近的玩物、宠物。

【译文】

支遁喜爱鹤，住在剡县东面的山。有人送给他一对鹤，不久鹤的翅膀长成了想飞，支遁心里舍不得它们，便剪去它们的翅茎。鹤张开翅膀却不再能飞了，就回过头看着翅膀，垂下头来，看上去好像有懊丧的意思。支遁说：“它们既然有直上云霄的姿质，怎么肯被人们当作耳目观赏的玩物呢！”于是把鹤喂养到翅膀长好后，放它们飞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