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李卓吾小品
李贽(1527—1602),原名载贽,号卓吾,又号宏甫,别号温陵居士等,泉州晋江人。嘉靖举人,曾任云南姚安知府。五十四岁辞官居麻城,著书讲学,揭露当时的假道学。后被官方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下狱,自杀狱中。著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
李贽是明代新兴社会思潮的突出代表,公安派的思想先驱。他以“异端”自居,反对儒学礼教,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尤其对假道学的攻击最为激烈。他在哲学思想上,曾受阳明之学很大启发,但又有所发展。如对“存天理,去人欲”(阳明亦主张此说),就持深恶痛绝的态度。他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114他的“童心”说对晚明文学艺术的影响最大。他把“童心”当作人性最高范畴。所谓“童心”,指的是先天本性。它虽出自阳明“良知”说,却包容了人的本性与欲望。这种理论在当时的思想界放射刺目的光芒。在文学方面,他认为,天下至文都是出于“童心”,是作家真实的思想感情与个性的自然流露,而不在于形式上的追求,更不在于拟古复古。他的观点,为晚明小品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思想基础。
李贽性格倨傲而倔强。他不崇拜偶像和权威,一切历史和现实,都要用自己的价值观重新加以评价。他在《赞刘谐》中讽刺那些自称是“真仲尼之徒”的守道者,而赞美刘谐,刘谐敢于称孔子为“我仲尼兄”。那些迷信孔子的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刘谐嘲笑地说:“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115李贽之所以赞刘谐,是因为他不像道学者那样把孔子作为“至圣先师”,作为膜拜偶像,而是作为一种亲切而可以平等论道的对象。李贽之意,并不是要推翻孔子学说。刘谐称孔子为“兄”,其实还是一个亲切的称呼。李贽追求和赞扬独立意识、自我意识。他在《别刘肖川书》中说,豪杰与凡民的差异,就在于“庇人与庇于人”,而“今之人皆受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者也”。小时在家,则受父母庇荫;长大在朝廷,则求庇荫于宰臣;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边帅,按理应该独立吧,他们也要求庇荫于朝中大官与监军的太监;读书人想读书做官,就要求庇荫于孔孟;而写文章,则又求庇于班固、司马迁。李贽讽刺说,这些人都扬扬得意,“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孩子而不自知也”116。这里骂文人,骂将帅,骂朝官,他们的通病,是处处依附人,缺乏自主意识,更严重地说,是一种奴性,这正是封建社会制度的产物。而李贽心目中的“男儿”,应该是有独立意志、铮铮铁骨的豪杰。李贽是一个孤傲的人。一般的庸人俗人,他当然看不起,而那些思想保守迂腐的文人和道学家,他更是深恶痛绝。所以,在一些人眼中,他确是一个狂妄而怪诞的人。他的个性刚烈,不屈不挠,宁死不屈。他的悲剧性结局,正是他的刚烈性格与传统势力冲突的必然结果。
李贽读书相当广泛,袁中道说他“所读书皆抄写为善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笔,逐字雠校,肌擘理分,时出新意”117。他在继承优秀文学传统同时,也创造出富有个性的文学风格。尽管他不以文学家名世,但他的一些小品,摆脱古文格套,信笔而书,发前人之所未发,尖锐犀利,不同凡响。吴从先《小窗自纪》说:“李卓吾随口利牙,不顾天荒地老;屠纬真翻肠倒肚,哪管鬼哭神愁。”118王夫之《姜斋诗话》外编卷二说“李贽以佞舌惑天下”119,王夫之所评,当然带着贬义。然而,我们假如从艺术影响角度来看,这也未始不可看成是赞词:能“以佞舌惑天下”,其实,也是一大本事,必然具有艺术魅力和感染力。李贽文章之所以能够风行天下,除了它思想内容方面的原因,也有其艺术上的原因。这种“佞舌”,岂容易乎?
让我们从小品文艺术角度分析一下李贽之所以能“惑天下”的“佞舌”“利牙”。李贽杂文的特点,首先是尖锐直率。如在《答耿司冠》中,李贽揭露耿定向(1524—1596)言行不一的伪善:
李贽还尖锐地指出耿定向口是心非的品格,又把耿定向的言行与普通百姓相比较:“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120此等文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直扫温柔敦厚传统。就李贽文章的任性直率而言,可谓开晚明文风。而晚明文人的战斗性,却远逊于李贽了。
李贽眼光相当敏锐,他的翻案文章,往往从似乎毫无道理之处立论,令人耳目一新。如贪生怕死,自古以来被视为人的恶性之一,但李贽偏偏说怕死为学道之本:“世人唯不怕死,故贪此血肉之身,卒至流浪生死而不歇;圣人唯万分怕死,故穷究生死之因,直证无生而后已。无生则无死,无死则无怕,非有死而强说不怕也。”又说:“自古唯佛、圣人怕死为甚。”他认为,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是“怕死之大者”,因为其意是“朝闻而后可免于死之怕也”。121听李贽一说,确有道理。这便是“佞舌”功夫了。又如李贽论君子之误国,更甚于小人。在《党籍碑》中说:“公但知小人之能误国,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解救。若君子而误国,则末之何矣。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122李贽确善于作翻案文章,推倒成说,开拓心胸。他的论证,常采用一种逆向思维方式,从“无理”处生出道理,从常人思想不到处看问题,反映出他非同寻常的锐利眼光和敏捷思维。
李贽的文章直率大胆,毫无传统文人温文谦恭作风。比如,他的自我评价便颇能表现这种风格。他在《焚书》卷四《杂述》里,谈到为人须有识、才、胆,而其中,识最重要。“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有人问他对于识、才、胆三者的自我估价时,他说:
虽略有谦辞,但字里行间,仍掩不住那种傲气、豪气和自得自信之感。自古以来,敢于自称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舍李贽之外,还有多少人呢?此处李贽似有曹操夫子自述的味道。在这里,找不到传统文人那种温良恭让之风,当然更无虚饰。又如《答周友山书》论人情必有所寄时说:“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皆可度日。”124这种口吻,正是晚明许多文人自我表现、自我暴露习气的蓝本。
李贽文章有一种“豪气”,有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气概,一种自视甚高的自豪感。《读书乐引》自述其读书之乐,说他之所以在老年还能读书,是老天爷恩赐。于是,便有下面一段文字:
这段话,虽似谢天之言,实是自赞之语。它连用六个“天幸生我”的排比句,而且分为数层,层层深入:“天幸生我目”“天幸生我手”,至老还能有看细字的眼,还有写细字的手,这只是身体之幸,是一般读书人应有的条件,有这种天赋的人很多;但是,有天生好“手”“眼”的人,不一定愿意读书,而“天幸生我性”“天幸生我情”,则是那些摒弃俗务,潜心学问者的条件,这种人已是很少有了;而“天幸生我心眼”“天幸生我大胆”,即是具有大胆的独创性,有卓越的识见和判断力,有敢于翻千古之旧案,自立一家之言的胆量。有这种天赋的人,则是凤毛麟角了。这也是李贽认为最值得庆幸、最为自豪之处。
李贽文章,如从内心迸发而出,有一股不可压抑的力量。其论说之文,更如冲锋陷阵,战无不胜。他在《与友人论文》一信中说:“凡人作文,皆从外边攻进里去,我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来,就他城池,食他粮草,统率他兵马,直冲横撞,搅得他粉碎,故不费一毫气力,而自然有余也。”126这段话非常形象地表达出其创作特点。他认为真正的文章是这样形成的:
这些话,不妨看成是李贽的夫子自道。李贽文章都是有感而发,发愤而作的。其作品猛烈如炽火,奔腾如飞瀑,自由奔放,富于鼓动性。其语言明白畅达,有声有色,又时时杂以口语、俚语、骈语、佛语、道家语,无拘无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独特的个性和思想。
李贽文章“霸气”凌人,有一种喷薄而出、排山倒海之势,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这主要是因为其思想的深刻性、尖锐性。但在艺术上看,与其语言风格关系也很密切。以《童心说》为例:
这里,以龙洞山农(焦竑)一句话引起,从此议论开去,如长江大河,滔滔而来,一浪高于一浪。下面谈到,失却童心之人其言虽工,但毫无价值:
在这里,李贽采用了排比、重复等修辞方式,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近二十个“假”字,联翩而出。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假”之可恶、可怕,与上文所言的“真”遂形成强烈对比。而“童心”之可贵,就令人信服了。李贽文章极讲究文字技巧,注意艺术效果,它确有一种魔力,使人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如下文:
此段文字便是吸收了先秦纵横家的技巧,故形成一种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的气象。又如李卓吾论苦乐相因时说:“人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苦极则乐至矣。苦乐相乘,是轮回种。因苦得乐,是因缘法。”131非常深刻的思想表达得非常流畅,如珠落玉盘,美妙动听。作者很巧妙地运用了一联长对,这不是为了卖弄文字技巧,而是一种与其表达的思想相一致的形式,让“苦乐相乘”的辩证思想与这种对偶的形式和谐地统一起来。
除了论说文之外,李贽的尺牍也十分精彩。周作人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说:“不知怎的尺牍与题跋后来的人总写不过苏黄,只有李卓吾特别点,他信里那种斗争气分也是前人所无,后人虽有而外强中干,却很要不得了。”132李贽尺牍中,也同样表现出他那种强烈个性和斗争精神。例如,当湖广佥事史旌贤扬言要惩治和驱逐李贽出麻城时,耿克念邀请李贽前去黄安。李贽认为,如果去了,人们将误会他害怕了,跑到黄安“求解免”,所以决意不去,并写了《与耿克念》一信,说:
这些话,可谓掷地作金石声,真有“大丈夫好汉”的胆气和豪情。“不畏死”“不怕人”“不靠势”,这就是他的人生信条。“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悲壮之慨,千古犹能动人。这种献身精神和执拗不屈的个性,正是晚明许多文人所缺少的。他在另一封《与耿克念》的信中又写道,他不是可以被吓跑的人:“我若告饶,即不成李卓老矣。”“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134总之,宁死不屈。这种文人中硬汉子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
李贽在《与焦弱侯》中论及豪杰时说,人就如水,豪杰就如巨鱼。信中还有这样一段描写:
这巨鱼,便是豪杰的象征。在尺牍中,来一段子虚乌有又气象非凡的寓言,其文气深得《庄子》与《战国策》纵横家之妙。尺牍竟能有此奇幻浩荡的气势,这正是晚明那些小品名家难以望其项背的。
李贽的作品与思想,对于晚明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受李贽影响最直接的当然是公安派。袁宗道曾向李贽问学。他在给李贽的信中说:“不佞读他人文字觉懑懑,读翁片言只语,辄精神百倍。”136袁宏道曾到麻城三个多月,从李贽问学。两年后,又与宗道、中道一起,再次拜会李贽。袁宏道十分推崇李贽《焚书》,称其:“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137李贽思想成为他创作飞跃的契机。袁中道说,袁宏道认识李贽之后,“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138。而中道也十分崇拜李贽,称他是“今之子瞻也”,“而识力胆力,不啻过之”。139他还写了《李温陵传》,为李贽立传。总之,公安三袁都是李贽的崇拜者,其思想和创作都受到李贽的直接影响。当然,李贽对于晚明作家影响相当广泛,不仅仅公安派,许多晚明作家都十分敬佩李贽,如董其昌就说:“李卓吾与余以戊戌春初,一见于都门外兰若中,略披数语,即许可莫逆。”140从晚明小品文发展来看,李贽关于个性自由的思想和童心说,对于晚明小品创作的确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李贽摆脱传统思想束缚、自由地抒发个性的作风对晚明文风,尤其是公安派,产生过巨大影响,但是李贽文章与晚明小品诸家,甚至与公安派,相去甚远。的确,就其追求个性、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些方面而言,精神是相通的。但李贽文章以气胜,而晚明诸家小品以韵胜。公安派之长在于“趣”,在于情致;李贽之长则在于理,在于气势。李贽文章充满斗争意味,而公安派文章多闲情逸致。李贽虽不以文章名世,但其小品文实有晚明诸子远所不及之处。
顾炎武说:“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虽奉严旨,而其书之行于人间自若也。”又记载:“天启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贽诸书怪诞不经,命巡视衙门焚毁,不许坊间发卖,仍通行禁止。’而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至今未灭。”141对其评价虽然不公,但从反面看出,晚明尽管官方百般禁焚,也拦不往李贽作品的广泛传播。这主要因为李贽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性,但与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也是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