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屠赤水小品
屠隆(1543—1605)142,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别号由拳山人、一衲道人、蓬莱仙客,晚年又号鸿苞居士。鄞县人。万历五年进士,任颍上知县,万历六年底迁青浦令,万历十年升礼部主事。屠隆性格不羁,当青浦县令时,延接吴越间名士泛舟置酒,以仙令自许。在郎署,益放纵诗酒,和西宁侯宋世恩两家肆筵曲宴,交往甚密,并时以通家往还。刑部主事俞显卿与屠隆有私仇,上疏弹劾屠隆,说他纵淫,还说他与宋世恩夫人有私,屠隆因而被罢官。罢官后屠隆曾写过一首《乌栾》曲,曲中说:
罢官的感觉,是跳出“火坑”,脱出“苦海”。其后,他的生活越发放荡。《明史》本传说他“归益纵情诗酒,好宾客,卖文为活。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144。他遨游吴越,寻山访道,啸傲赋诗。晚年出盱江,登武夷。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所载,屠隆“家无余赀,好交游,蓄声伎,不耐岑寂,不能不出游人间”,“衰晚之年,精华垂尽,率笔应酬,取悦耳目,渊明乞食之诗,固曰‘叩门拙言词’,今乃以文词为乞食之具,志安得不日降,而文安得不日卑!”145像屠隆这样好交游,好山水,好声色,而晚年竟落到“以文词为乞食之具”,用文章应酬来获得生活之资的地步。以屠隆如此出众的才华,这种结局,似乎是个悲剧。但是,世上“乞食之具”多矣!农夫以耕耦,百工以制作,妓女以身体,官吏以媚颜,故文人“以文词为乞食之具”,以艺术创作养活自己,绝不是可耻之事,也不是容易之事。
屠隆著有《栖真馆集》《由拳集》《采真集》《南游集》《鸿苞集》等,其散文瑰丽横逸,成就颇高。屠隆曾在答友人书信中,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创作:“姿敏而意疏”,就是说,自己的特点是思维敏捷而疏于构思,所以“姿敏故多疾给,意疏故少精坚”。他还说自己“束发操觚,睥睨一世,长篇短什,信心矢口”。146据说他的《由拳》《白榆》诸集中文章,都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的。
在文学史上,屠隆有非常独特的地位。他是明代文学从前后七子时代走向公安派时代的一个重要过渡。《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九《白榆集》提要说:“隆为人放诞风流,文章亦才士之绮语……文尤语多藻绘,而漫无持择。益沿王、李之涂饰,而又兼涉三袁之纤佻也。”147屠隆列名后七子支流的“末五子”,他服膺王世贞,亦为王世贞所称赏。同时,他又与汤显祖、袁宏道等人有交谊,受到他们的尊重。袁宏道曾在《与王以明书》中说:“游客中可语者,屠长卿一人,轩轩霞举,略无些子酸俗气。”148他的文学观受到前后七子的影响,追随“文须秦汉,诗必盛唐”主张;但在反对拟古这一点上,又与公安派同道。他在创作上兼了两者的特点,而总体上更倾向于性灵一路。吴从先《小窗自纪》就把屠隆与李贽并称:“李卓吾随口利牙,不顾天荒地老;屠纬真翻肠倒肚,哪管鬼哭神愁。”149
屠隆作品有一种浓厚的江南气息,他在江南长大,在江南任职,对于江南山水清音充满感情。每当处于恶劣艰苦或喧嚣嘈杂的环境中,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江南清远的山水和特殊的人文环境。如《答李惟寅》中谈到自己:
这里,是以回忆江南之青溪碧石,来自我排遣,作为精神慰藉。在《送董伯念客部请告南还序》一文中,他更明确地说:“不佞故海上披裘带索之夫也,偶邀时幸,窃禄下寮,生平有烟霞之癖,日夜不忘丘壑间。而苦贫无负郭一顷,饱其妻孥,不得已,就五斗中外,风尘马蹄,未尝不结思东南之佳山水。”151所以,一旦摆脱了官场羁绊,他就全身心地沉醉于“东南之佳山水”中,尽情满足自己的“烟霞之癖”了。
屠隆散文有一种乡村“情结”。他对于都市与官场生活,总感到隔膜,觉得自己难以融合到这种文化氛围之中。在《与元美先生》一信中,他说:“长安人事,如置弈然。风云变幻,自起自灭。是非人我,山高矣。”152京城是政治文化中心,是令多少士人一辈子梦牵魂绕的神往之地。而在屠隆心目中,不过是喧杂肮脏之处。他的《在京与友人》中有一段传神之笔:
陆士龙夹批道,此文描绘了两幅图:“一幅待漏图”“一幅江南意”,即仕宦生活与田园生活之对照,所言有理。短短数行,展现了两个迥异的生活环境:京城的都市生活是如此喧嚣、紧张,环境如此拥挤、肮脏,人与人的关系如此不平等;而乡村生活则是那么恬淡、闲适,环境那么宁静、清幽,人际关系又是那么纯朴、友好、和谐。一个是眼前的世界,一个是遥远的江南乡村。作者轻轻用“遥想”二字,就巧妙地把这两者作了强烈的对比,使人不禁油然而生“归去来兮”之感。“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把沾满黑乎乎烟尘的鼻孔比喻为烟囱,真是妙不可言。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当然,屠隆文中对于京城的抱怨,并不是他的创造。古人对此早有描写,晋代诗人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中就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154谢玄晖《酬王晋安》诗:“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155但屠隆把“多风尘”的京城,写得如此传神,如此妙绝,却是前所未有的笔墨。在这里,妙处并不在对于村居生活的回忆,这种描写在中国古代文章中俯拾皆是。其妙处是写出京城生活环境的喧嚣、京城逼人的“官气”,以及由此而来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使乡村生活相比变得更令人向往。
正因如此厌倦官场与喧嚣生活,所以,一旦离开都市,回归到恬静的乡村,屠隆即如鱼得水,似鸟归林,十分自在。在《归田与友人》一文中,他以抒情笔墨写道:
归园田居,可以听鸟鸣,闻花香,赏莲品竹,自然界一切美景,都供我品赏,为我所用,就像秦始皇阿房宫、隋炀帝的迷楼贮有万千丽人侍候一样。比喻虽未能免俗,但屠隆那种写意自得之情,却是溢然纸上。
屠隆在作品中,多表达对于官场生活无奈与厌烦之情。如《与君典》一文中道:
当青春作伴,良辰美景,其他人都在逍遥之时,他却因为公务在身,而无法去欣赏阳春美景。所以,他把当官视为“沦于粪壤”。后来,袁宏道屡辞官职,与屠隆这种当官有碍玩乐的想法是完全相同的。
屠隆的文化人格,在晚明文人中颇有代表性。他既追求闲适的江南乡村式生活情致,也善于将日常生活艺术化。这正是晚明文人特有的文化气质与处世态度。屠隆写过一些生活艺术方面的小品专著。如《考槃余事》一书,杂论文房清玩之事:谈书版碑帖,评书画琴纸,论笔砚炉瓶以至一切器用服御。如《盆玩》一文,描写种种盆景,颇有清致。其中写松的盆景:
盆玩虽为小摆设,晚明文人却善于以之营造古雅的文化气息和氛围,从中获得清玩清赏的文化精神。所以,在屠隆看来,松之盆景,可以使人产生“与孤松盘桓”的感觉,可以“令人六月忘暑”。茶,本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乃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但古代文人将之提到文化的高雅层次。屠隆在此书中则说:“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时废而或兴,能熟习而深味,神融心醉,觉与醍醐甘露抗衡,斯善赏鉴者矣。使佳茗而饮非其人,犹汲泉以灌蒿莱,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识其趣,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甚焉。”159在他看来,饮茶不仅是物质享受,而且还有一种深刻的人文意蕴。因此,同是饮茶,便有了雅、俗之分,而茶与文人的人生境界,也就密切相关了。此外,屠隆又著有《游具雅编》一书。所谓“游具”,是指便于游览之具,如笠、杖、鱼竿之类。这些既有助于文人养生,也是文人悦性的需要。
屠隆有小品《适志》一文:
在这里,他描写了心目中理想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文中把“有客清言”作为理想生活方式的条件之一。这里的“清言”,是指与客人之间的高雅清谈,并不具有文体意义。但是,在晚明时代,“清言”不仅是文人雅士清远玄逸的口头语言,也是一种新兴的小品文体。而这种文体的风行,和屠隆有密切关系。屠隆本人便写过《娑罗馆清言》和《续娑罗馆清言》二书,在晚明开创了一种清言小品写作风气。关于“清言小品”一体的渊源流变和艺术特点,本书第八章另有专节论述,此略。屠隆在《娑罗馆清言》中说:“观上虞《论衡》,笑中郎未精玄赏;读临川《世说》,知晋人果善清言。”161可见,屠隆非常欣赏《世说新语》中晋人清言,而且屠隆写作清言,也应该受到《世说新语》清言的某些影响。《世说新语》着重记载了晋代士大夫的思想、生活和清谈放诞的风气;而《娑罗馆清言》和《续娑罗馆清言》(下简称《清言》《续清言》)二书,则全是以格言形式,写出晚明文人的生活、情趣和心态,是晚明文人一部形象的“心史”。
屠隆思想受佛、道二家影响很大。晚年的屠隆,是佛、道二家的信奉者和宣传者。他写过阐述宗教的戏剧,也创作了大量悟禅求仙的诗曲,而在散文方面,佛道思想集中表现在《清言》《续清言》中。屠隆清言小品,首先强调对于人生本质虚幻的领悟。《清言》开篇便是对于人生如梦的感叹:“三九大老,紫绶貂冠,得意哉,黄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蝉鬓,销魂也,白骨生涯。”162“疾忙今日,转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陈迹。算阎浮之寿,谁登百年;生呼吸之间,勿作久计。”163名利声色,总是南柯一梦,过眼烟云。人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领,悟人生幻灭的本质。“春去秋来,徐察阴阳之变;水穷云起,默观元化之流。”164“常想病时,则尘心渐灭;常防死日,则道念自生。风流得意之事,一过辄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转增意味。”165所以,最理想的是过着无忧无虑的隐逸生活。“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人是人非;春来尚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166这些清言,从各方面来阐释老庄、佛教那种人生如梦、人生如幻的思想。假如我们把屠隆清言与包括屠隆在内的晚明文人的实际生活相比较,是十分有意思的。屠隆说:“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167此言声色之不足留恋,而包括屠隆在内许多晚明文人,恰恰是喜欢放纵声色的。
屠隆对于僧道有特别感情,所以说:“方外偶过僧道,倒双屣,急开竹户迎来;座中倘及市朝,掩两耳,辄敕松风听去。”在他看来,最理想的生活是:“楼窥睥睨,窗中隐隐江帆,家在半村半郭;山倚精庐,松下时时清梵,人称非俗非僧。”168理想环境是“半村半郭”,清静,又不清冷;理想身份是“非俗非僧”,闲适,又不空寂。这种生活方式,可进可退,非常灵活,占尽人间一切便宜。从庄禅的世界观出发,便要求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随境而安,真性冲融,如陶潜般“心远地自偏”。这一点,正是晚明文人自身所难以达到的人生境界。若真正能做到“履喧而灵台寂若”,屠隆就不会对于都市的喧杂表现出那么强烈的反感了。
在屠隆清言中,最有诗意,也最有艺术色彩的笔墨,是那些对于文人高雅生活的描写和特别设计:
屠隆在这些描写之中,寄托了自己的向往之情。这些充满诗意的描写,的确具有很强的艺术魅力。它们以简约对称的语言,描绘出文人种种理想的生活景象,犹如一幅幅清雅澹远的文人写意画。这些画面,无不是大自然美妙的情景,而其中主人公所表现的,又无不是与物熙和、澄怀涤虑、修洁脱俗的格调。屠隆以及后来一批晚明清言小品,比其他文体的小品,更为集中、更为简约地反映了当时文士艺术化的生活理想。
屠隆在理论上,对于文学风格,却是持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在《与王元美先生书》中,他从大自然风光的多样化谈起:
这种文学思想体现到其创作中,便是既有平和清新的一面,也有奇崛豪放的一面。《四库全书总目》说屠隆创作,“沿王、李之涂饰”172,即受到七子影响,这种情况往往为人所忽视。如其《海览》一篇,以近于汉赋的写法作记,写普陀海天的千变万化,文笔绚丽,气象壮观,风格雄奇。这种山水记,在晚明较为少见。如篇首写他从桃花津放舟东下,登侯清山,踞鳌柱峰,“陡觉东南天地大荒,寥阔开朗,奣然灏漾。金鸡、虎蹲,两山对峙,奔腾峡口,蛟门峡东,谽谺鼓怒,巨涛摧磢,六合撼顿。夜宿佛阁上,通宵闻大风雷声,或如万面战鼓,訇訇而来,疑遂卷此山去。令我眇焉四大,掷于何所?其上挂扶桑蟠木,与阳乌亲乎?其下撞蛟宫水府,与龙子友乎?”173极力夸张铺排,刻意渲染,刻画一个令人目眩神驰、灏瀚苍茫的世界。文字则多用古僻字,语言显得古涩诘屈。与屠隆其他小品文相比,风格相去甚远。这正是其作品的一个侧面,恰好反映出屠隆风格的复杂性。
黄宗羲说:“赤水之文,才情舒卷,忽而波澜浩渺,有一段好处,但未经剪裁耳!而随逐时尚,持论荒谬;幸其工夫未深,不掩本色。”174此评价亦褒亦贬,贬其持论而褒其文采才情之本色,所论可称平允。屠隆著作在当时影响很大,非常有名气。从反面例子,也可以说明一点问题。当时不少人假托屠隆之名,出版一些书籍赚钱。如《四库全书总目》所录的《篇海类编》二十卷、《翰墨选注》十二卷、《钜文》十二卷,谬误百出,却嫁名于屠隆,这些都是书肆为了牟利的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