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研究(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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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徐文长小品

徐渭(1521—1593),字文清,更字文长,号天池、青藤道士,山阴人。徐渭少年时即有文名,但文场上很不顺利,屡试不中。怀才不遇,又性气狂傲,每为权势所摈弃。三十七岁时,应浙江总督胡宗宪之请,任幕下书记,兼参机要。后胡宗宪因事被治罪,徐渭精神失常,而自戕未遂。后又因杀妻系狱七年。出狱后,纵情山水,漫游齐鲁燕赵,以诗文书画糊口,穷困以终。

徐渭一辈子穷愁潦倒,但在文学艺术上却取得了巨大成就,受到晚明文学家极力称誉。他是一个天才卓绝的艺术家,擅长书法,精于水墨画,开创写意画派,对后世影响很大。在文学上,徐渭的诗文与戏曲都有突出成就,著有诗文集《徐文长集》、戏曲论著《南词叙录》、杂剧《四声猿》等。徐渭在理论上强调文学作品必须有真实感情,并予人以强烈的感受;认为作品“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92。他的作品,大多有这种特点。

《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徐渭散文源出苏轼,创作成就比其诗歌高,并对徐渭的思想与创作进行分析:

盖渭本俊才,又受业于季本,传姚江纵恣之派。不幸而学问未充,声名太早,一为权贵所知,遂侈然不复检束。及乎时移事易,侘傺穷愁,自知决不见用于时,益愤激无聊,放言高论,不复问古人法度为何物。故其诗遂为公安一派之先鞭,而其文亦为金人瑞等滥觞之始。93

这段话对徐渭的评价虽然有不公允之处,但对徐渭创作风格特点与其身世关系的揭示,却是颇为中肯的。徐渭青年时曾以季本为师,同时与王畿交往,受到阳明之学的影响,加上怀才不遇,故形成一种愤激、放纵的个性。陆士龙评论徐渭小品说:“若寒士一腔牢骚不平之气,恒欲泄之笔端,为激为懑,为诋侮,为嘲谑,类与世枘凿。”94徐渭性格疏狂,其为文,放纵淋漓,任情涂抹,然得心应手,真乃文学大家手段。他一些谈论书画的小品,常常以三言两语道出个中精义;他如尺牍、游记,亦时时显露“青藤道士”的独特个性。

在徐渭小品文中,题跋和尺牍写得最为漂亮。《题自书杜拾遗诗后》是一篇很值得重视的小品:

余读书卧龙山之巅,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嗟乎,唐以诗赋取士,如李、杜者不得举进士;元以曲取士,而迄今啧啧于人口如王实甫者,终不得进士之举。然青莲以《清平调》三绝宠遇明皇,实甫见知于花拖而荣耀当世;彼拾遗者,一见而辄阻,仅博得《早朝》诗几首而已,馀俱悲歌慷慨,苦不胜述。为录其诗三首,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95

徐渭天才绝代,但到二十岁时,才勉强获得诸生资格,以后近十次参加乡试,每次都碰壁而归,终生在功名上没有成就。徐渭所敬佩的李白、杜甫和王实甫三人,生活在科举时代,却都不是进士。这种事实不知道应该是使徐渭感到激愤还是宽释。三人之中,杜甫的命运尤苦,更使徐渭感到与杜甫异代而同轨,同病而相怜,“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怆之情。

徐渭写过《纪梦》二则,记录两段奇怪梦境,颇能反映他的心态:

历深山皆坦易。白日,道广纵可数十顷。非秋甃者,值连山北阯衙署四五所,并南面而阖。戎卒数十人守之。异鸟兽各三四羁其左,不知其名。予步至其中署,地忽震几陨。望山北青林茂密,如翠羽。亟走直一道观,入。守门者为通于观主人,黄冠布袍,其意留彼,主人曰:“此非汝住处。”谢出。主人取一簿揭示某曰:“汝名非‘渭’,此‘哂’字,是汝名也。”观亦荒凉甚,守门及主,亦并蓝缕。

时入匿群山人家冷室,而群山乃壁河之东,非西也。韩生陪焉。诸监移节群城五百及客无数,韩为之耳目,邀招以往,童子随者似东。似一二客踵至,辈伪扬曲至。卒曳以行,到一曲巷。某曰:“幸决某。”百等诺之。不百武,群山西上,一白羊,大可如一大驴而脚高,逐一白大羊,眼并黄金色。伯见之,怖而反走。误叫曰:“虎来!虎来!”某为大白羊所钳,钳项右不伤,亦不痛。十八年五朔梦。96

梦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但徐渭既然记录成文,可见他对此梦颇为重视。梦是日常心态的反映,徐渭两个梦境,绝不是愉快欢乐、心旷神怡,而是迷离恍惚、若得若失,不知道来何处、去何方,甚至连自己名字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这梦境又有几分怪诞、几分恐怖,梦到忽然地震,梦到把羊当作老虎,又被大白羊所钳。我们不是占梦家,不能破译此梦的意义,但假如说徐渭的梦反映一种潜在的焦灼、紧张、压抑和不安,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徐渭是一位不幸的艺术家。他有杰出的艺术才能,还有一副傲骨。但现实却让他以诗文书画作为糊口养家之资,像工匠那样出卖自己的艺术。他代别人写了大量文章,故有《抄代集》一书。书序说:“古人为文章,鲜有代人者。”一般有才能的文士,不是当官,就是归隐,当官的有权势,自然不必代人写文章了,再说也不一定能写出文章;而归隐者高洁,自然不愿代人执笔了。而“渭于文不幸若马耕耳,而处于不显不隐之间,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97。骏马应奔驰万里,如今却作为耕田之具,岂不悲伤?在现实生活中,他处于“不显不隐”的尴尬地步,所以人家可以让他代笔,而他也不得不俯首听命。在《幕抄小序》中,他说在胡宗宪幕下五年,写了近百篇文章,只存一半,“其他非病于大谀,则必大不工者也”,而且“存者亦谀且不工矣”。98后来他在《与马策之》中,描写了自己寄人幕下的悲凉处境:

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噫,可悲也!99

写此信时,徐渭已是年过半百。发白齿摇,为了生活,只好投奔老朋友,做他的幕僚,代他写文章。以徐渭横溢的天才和孤傲的个性,这种处境的悲凉无奈,是不言而喻的。徐渭把自己比喻为一头老公牛,踉踉跄跄勉力耕田,可是筋疲力尽,拉不动沉重的犁,眼泪簌簌而下,滴渍在肩头的伤疤上。读徐渭的文章,不难感受到这位天才的压抑悲怆之情。

徐渭四十五岁时,胡宗宪因被指控与严嵩有牵连而被捕,后自杀于狱中。徐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感到绝望,又深恐受辱,便打算自杀,写了《自为墓志铭》以明志。徐渭在文中生动而传神地刻画了自己那种狂傲、颓放的畸人形象。他说自己性格“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裼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100。写自己傲慢与玩世,故与世多违。“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101表现自己强烈的叛逆精神和对儒家传统规范的蔑视。他还以虚拟口气,写他死后的境地:

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余书数千卷,浮罄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若文若干篇而已。102

读到这里,令人为之扼腕叹息。墓志是古代常用文体,而自为墓志,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创作形式。此体滥觞于陶潜的《自祭文》,至唐代始盛行,如王绩《自作墓志文》、白居易《醉吟先生墓志铭》、杜牧《自撰墓铭》等。日本学者川合康三在《中国的自传文学》第四章中说:“纵观古来自撰墓志铭的全貌,表述对死亡的达观,应该是它的主流。尽管写作这种墓志铭的人并不一定都真的忘怀生死、四大皆空,但至少在执笔时,他的态度、心境是想要这样的。”103所论甚当。徐渭《自为墓志铭》倒是“忘怀生死”之作,而风格却是悲凉难抑,而非“达观”的。

读徐渭文章,有一种相当特殊和复杂的况味:傲气之中流露出悲怆,悲凉之中又夹带着幽默。徐渭在艰难之中,还是保持着一种幽默感。《与梅君》:

肉质蠢重,衰老承之,不数步而挥汗成浆,须臾拌却尘沙,便作未开光明泥菩萨矣。再失迎候道驾,并只在乡里故人咫尺之间摇扇闲话而已,非能远出也。稍凉敬当趋教,兼罄欲言。104

信中写自己年老体胖,动辄汗流浃背,而一蒙尘土,则便如混混沌沌未画眉目的泥菩萨,说得何等地风趣幽默。又如尺牍《与道坚》一则说,京城就如一座金矿,各地的人涌入京城,就好像是来淘金似的。对于命运好的人来说,“满山是金银”;而“命薄者偏当空处,某是也”105。自己偏偏就是入宝山空手而归的苦命人。这种比喻,自我嘲讽,而显得机智幽默。又如《答张太史》一文:

仆领赐至矣。晨雪,酒与裘,对证药也。酒无破肚脏,罄当归瓮;羔半臂,非褐夫常服,寒退拟晒以归。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106

这则尺牍是对张元汴(张太史)送来礼物的答谢。有人认为,这则小品表现了徐渭与张元汴之间的矛盾。最后一句称对方为“老爷”,自比为“西兴脚子”,是拿幽默作间接的攻击。107其实,这封短札只是幽默而别致地表示对于张元汴馈送礼品的感谢罢了。清晨大雪,张元汴送来酒与裘作为御寒之助,真是雪中送炭。徐渭表达感激,自然不是感激涕零,而另有独特的表达方式。“对证药”就得体地表达出感激之情。下文便是幽默了:惠赐的东西,本应奉还,但酒已经喝开了,总不能剖开肚皮取还。不过,等喝完了酒,酒瓮是会归还的。至于裘衣,也是会还的——等天热不穿,自然璧还了。文末,引用了当时挑夫的一句俗话:“风在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这本是穷人对社会不公的调侃,徐渭反用此语之意,以自我调侃。实际上,意思是说,送来的礼物我将尽情享用,言外之意表达对所赠礼物的喜欢。这也是一种别致而不失尊严的感谢,若作为讽刺理解,则全文的意思不连贯。而且既然不肯领对方的情,大可拒之不收;既然享用对方礼物,还来攻击对方,未免是一副无赖的口吻了。虽然后来徐渭与张元汴关系不谐,但此牍口气还是友好的。

徐渭是一位有多方面造诣的艺术家。他有些论及艺术创作的小品,也颇为精彩。如在《与两画史》一札中写道:

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

百丛媚萼,一干枯枝,墨则雨润,彩则露鲜,飞鸣栖息,动静如生,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108

这是与画家谈论画艺的书札。徐渭本人就是写意画大师,对于绘画意境与技法,体会精微。此则尺牍先是论写意山水,推崇用淋漓的笔墨创造一种苍茫奇伟的风格;花鸟画则不同,以润墨鲜彩塑造既精工,又富有灵逸之气、悦人性情的意境。在这短札中,徐渭无意为文,但他那种以画家特有的艺术感觉所刻画出来的生动的艺术形象,构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和花鸟画,很有画趣,可谓状难状之景如在眼前。又如《书石梁雁宕图后》:

台、宕之间,自有知以来,便驰神于彼,苦不得往,得见于图谱中,如说梅子,一边生津,一边生渴,不如直啜一瓯苦茗,乃始沁然。今日观此卷画图,斧削刀裁,描青抹绿,几若真物,比于往日图谱仿佛依稀者,大相悬绝,虽比苦茗,尚觉不同,亦如掬水到口,略降心火。老夫看取世间,远近真假,有许多种别,不知他日支杖大小龙湫,更作何观。109

此种跋语,写得何等洒脱,文笔又是何等老辣颓放,寥寥数语,竟有多番曲折。用笔不温不火,却波澜纵横;虽是题画,而其中又洋溢着自己的情趣爱好。令人不能不佩服徐渭确有极高的语言艺术修养。

徐渭还著有笑话集《谐史》,据赵景深《小说戏曲新考》“中国笑话提要”所载,《谐史》原有一百一十六则,但原书已佚。王利器《历代笑话集》从《古今谭概》等书辑录五则,其中多是对于现实的讽刺,如《惜人品》一则:

某司寇讲学著名,一日,于酒次得远信,读毕,惨然欲泪。坐中一少年问其故。答曰:“书中云某老生捐馆,不佞悲之。非为其官,惜其人品佳耳。”少年应曰:“不然,近日官大的人品都自佳。”司寇默然。110

“近日官大的人品都自佳”,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官大非惟权大、势大、财大,连人品也自然好了。“自佳”之“自”字,妙绝。此文从徐渭这位命运多舛、一辈子沉于下僚的天才之手写出,“谑”之中不免带着“悲”与“愤”。

徐渭的生活年代,是在嘉靖中叶至万历中叶。其强烈的个性和狂放不羁的精神,成为晚明文学精神和文学创作的先导。但在他那个时代,晚明那种狂飙式的文学革新运动尚未到来。他在生前并没有得到普遍的赞许,其知名度也尚未远播天下,“其名不出于越”。到了晚明,他的价值才得到全面的认识。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写他初次接触徐渭作品时的意外、狂喜与振奋:“获此奇秘,如魇得醒。”“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钜匠,浸浸知向慕。”他高度评价了徐渭的文学成就与地位:“先生诗文倔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111由于袁宏道等人大力推崇,徐渭遂成为晚明文学的旗帜。徐渭创作的历史地位,不仅因为其高超的艺术才能,更因为它代表了一种新兴的文学精神,标志着晚明文学的发展趋向。黄宗羲在《青藤歌》中说:“岂知文章有定价,未及百年见真伪。光芒夜半惊鬼神,即无中郎岂肯坠?”112他又评论徐渭文章说:“其文具有至情,叙次句无不精到。夫震川之文淡,或落于时文;文长之淡,淡而愈浓,嘉靖间大作手。”又说:“天池文有法度,得《史》《汉》之体裁,但未底于美大耳。倔强自负,不屑入弇州太函之牢笼;而当世随声附和之徒,亦无有能道之者。水落石出,究竟天池之光芒不可掩。”113所论颇中肯。黄宗羲认为,纵使没有袁中郎大力推尊,徐渭的文学成就也不会被埋没。这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历史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