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八云思想与创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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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母亲与小泉八云

幼年时期与母亲的分离,造成了小泉八云一生中对于母亲的渴望与追思。与母亲的关系影响了小泉八云的女性观、家庭观,影响了他的性观念和两性关系,更重要的是,也影响了他的创作。如果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表述,小泉八云一生都没有摆脱“恋母情结”的影响。“恋母情结”或曰“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创造的一个术语。弗洛伊德观察到,儿童往往将双亲中的异性作为自己幼稚的性欲的对象。“女孩的最初感情针对着她的父亲,男孩最初的幼稚欲望则指向母亲。因此父亲和母亲便分别变成了男孩和女孩的干扰敌手。”[33]弗洛伊德借用古代希腊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将男性的这种无意识冲动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34]。“恋母情结”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体系中占有较为重要的地位,他曾说:“根据我的广泛经验,所有后来变成精神神经症患者的儿童,他们的父母在其心理生活中占有主要的地位。在童年形成的精神冲动的原料中,对父母爱一方恨一方是其中的主要成分,也是决定后来神经症症状的重要因素。”[35]对于小泉八云来说,不管他是否符合弗洛伊德的“精神神经症”的标准,但“恋母情结”是理解其思想与性格的一个重要因素。

一、小泉八云与“恋母情结”

尽管弗洛伊德的理论如今已饱受质疑,因为他的许多观点还停留在描述的阶段,很难为科学所证实,但“恋母情结”的引入,的确给我们考察小泉八云的思想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当然,小泉八云的情况可能比字面意义上的“恋母情结”更加复杂,因为小泉八云对母亲的依恋更多的是一种渴望和想象。

如前所述,小泉八云4岁时便与母亲分开了。他对母亲的记忆很少,而且大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在给弟弟詹姆斯的信中,他急切地与素未谋面的弟弟分享着回忆:

你不记得曾经趴在你摇篮上的那张深色而美丽的脸吗?有着大大的褐色的野鹿一样的眼睛?你不记得每天晚上把你的手指按照希腊正教的方式交叉成十字,对你念诵“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的声音吗?当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按照她那孩子气的信仰,在你身上弄了三个小小的伤口,让你能处在那三种神力的护佑之下……你对她什么都不知道吗?这真的很奇怪。[36]

其实与母亲分离的时候,詹姆斯的年纪更小,他对母亲不太可能有什么记忆。小泉八云在与詹姆斯的讨论中,与其说是在询问弟弟,倒不如说是在追索和验证自己的回忆。难怪有人会对此评价说:他“似乎更在意描绘出母亲的形象而不是寻找兄弟情谊。那遥远无法达到的东西总是距离他的心灵最近。”[37]

小泉八云还记得母亲的脸,他在致异母妹妹阿特金森夫人的信中说,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样的一段记忆:

有一天她亲切地躬身贴近我。这张脸肤色深沉而精致,黑色的眼睛很大,非常大。这时我产生了一种孩子气的冲动要扇她一下。可能我扇她只是为了要看一下结果。结果就是我立马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我记得当时一边哭一边又感到这种惩罚是罪有应得的。我并没有感到怨恨,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惹事的人通常是最愤怒的。[38]

而他与妻子小泉节的谈话,也印证了这段描述:

4岁左右的时候,我曾经做过许多非常无礼的事情。妈妈用她的巴掌在我脸上打了一下,很重。我很生气,瞪着妈妈的脸,那张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正是这样我才记住了妈妈的样子。她身材娇小,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就像个日本妇人一样。[39]

这段记忆的核心是淘气而好奇的儿童试图挑战大人的权威而受挫,说穿了,这是一种创伤性——至少是挫折性——的体验,所以小泉八云才会有这么深刻的印象。但可悲的是,对于深自敬爱的母亲,他所拥有的较为完整的记忆却只有这一段[40]。由此我们也不难发现,小泉八云对于母亲的爱,更多地不是一种感受和体验,而是想象和移情。

小泉八云其实对父母的记忆都很少,“这个男孩当然只能复述亲戚朋友们告诉他的东西”[41]。他对于父母关系的了解主要源自周围知情人的转述,其中最重要的来源就是布雷奈夫人。布雷奈夫人同情罗莎的遭遇,反对外甥离婚,据说她因此取消了查尔斯对自己财产的继承权,还逼他还债,不许他上门。布雷奈夫人对查尔斯的怒火可能源于对罗莎的同情,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笃信天主教,那时离婚对于天主教来说还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但不管原因如何,她在转述中更多地回护罗莎,谴责查尔斯,这是毋庸置疑的。比如在抚养问题上,其实查尔斯和罗莎都回避了抚养孩子的责任,但小泉八云只怨恨父亲,对母亲却表示理解,他在信中跟弟弟解释说:

关于你说到的母亲对待我们的问题,我必须跟你说,当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是我的老姨奶,还有其他人——特别是家里的老仆人——都会对我说:“不要相信任何关于你母亲的坏话。她爱你们,就像任何母亲一样,她只是没有办法。”后来我听说,跟她结婚的那个人,跟她提了这样的条件:“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但是我不会抚养那个男人的孩子。”母亲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没有收入,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再者,孩子们似乎被照料得很好。我是奶奶的继承人,她很有钱,父亲关于你做过一些承诺。至于说她后来再也没问过我们,我不相信。我怀疑她一直都在打听我们的下落和状况,至少直到20年前。不过即便母亲后来真的没有表示过我们希望受到的那种关心,我也不能怪她。她一定痛恨跟父亲在一起的那段记忆。即便我听说她犯了什么过错,我也不能怪她或是不再爱她。她的境遇是如此特殊,如此不幸,而她的天性又是如此轻信,感情用事。[42]

不难看出,布雷奈夫人的解释对小泉八云的确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也很容易得到解释:一则小泉八云接受这种解释的时候还在幼年,先入为主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二则对于被遗弃的少年来说,在父母都无情地抛弃自己和至少母亲还爱自己只是无能为力之间,显然后者更容易接受。且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即便后一种解释中存在破绽,小泉八云也更愿意维护和保持它的完整。

对母亲境遇的同情,在小泉八云内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小泉八云之所以加入日本国籍,从英国人拉夫卡迪奥·赫恩变成了日本人小泉八云,也跟对母亲的同情有莫大的关系。1891年,刚刚跟小泉节结婚的小泉八云就开始考虑入籍的事。因为如果他按照英国法律注册结婚的话,妻子就变成了英国人,未来如果生活发生变动(例如小泉八云先于妻子去世,而后来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妻子继续留在日本将无法立足,但如果把妻子带到国外,小泉八云认为,这对妻子来说就太过悲哀了[43]。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把这个小妇人带到另一个国家将会使她非常不快乐;因为她将失去自己的社会氛围——那种思维和感觉与我们的完全不同,这是任何关心和舒适都不能补偿她的。”[44]显然,妻子可能面临的境况让他想起了母亲的经历。后来,在与小泉节的谈话中,他有着更为清晰的表述:

妈妈多可怜。多么不幸,多么可怜!想一下吧:你是我的妻子,我带着你和一雄、严[45]回到我的祖国去。你听不懂那儿的话,也没有朋友。你只有自己的丈夫,而他对你又不好。你一定会非常不开心的。而此后,假若我又爱上了某个本国的女人而跟你说再见的话,你的内心会多么苦恼!这就是我妈妈遇到的情况。我没有那么残忍,仅仅想想这样的情况都会让我伤心。[46]

正是由于不希望重演母亲的悲剧,小泉八云开始考虑入籍,只是一些细节问题阻碍了他,后来在长子出生后,为了家人考虑,小泉八云最终决定入籍日本。

父母离婚后,小泉八云被留给姨祖母布雷奈夫人抚养。孤儿(事实上的)又兼隔代抚养,这样的儿童本来就容易在心理上产生异常,而布雷奈夫人又是一位笃信天主教的富孀,她一心想将小泉八云培养成一位神父,教育比较刻板,所以小泉八云缺失的母爱并没有在这里得到代偿(某种意义上说,母爱本来就无法代偿)。而后来被抛弃的心理体验及生活的艰辛使得小泉八云更加怀念他曾经短暂拥有的母爱。终其一生,小泉八云对他的母亲罗莎有着一种执著的眷恋和近乎圣化的崇拜。

然而小泉八云对母亲的这种美好的回忆却未必站得住脚。尼娜·肯纳德就曾对此提出质疑:

那些给予了公正评价的人的描述,却抹去了赫恩在对母亲的回忆中涂上的诗意浪漫的色彩。根据这些描述,罗莎很漂亮,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但脾气暴躁,不知自制,有时甚至比较极端。她有音乐天分,但太过懒散,没能培养自己的才能。人很聪明,却毫无教养。她过得是一种东方妇人的生活,整天躺在沙发上,抱怨环境的沉闷、爱尔兰的天气和学习英语的困难。对孩子,她是反复无常而且有点粗暴的,经常用严厉的惩罚来管教孩子。[47]

不管肯纳德的这种说法是否真的公正,但至少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国人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到底如何,已经无从得知了,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即小泉八云对于母亲的回忆中的确有许多想象和美化的成分。

小泉八云将自己身上的一切品质都归功于母亲的遗传,他在给弟弟詹姆斯的信中说:

我身上任何好的东西——而且我相信,包括你身上任何更好些的东西——都来自那个我们所知甚少的深肤色的种族的灵魂。我对正确的喜爱,对错误的厌恶;我对美丽或真实的事物的赞赏;我对一个男子或女子的信任;使我多少获得了一点成功的对于具有艺术气息的事物的敏感;甚至那以我们的大眼为身体标志的语言能力——都来自于她。[48]

小泉八云终其一生都在梦想拥有一张母亲的照片,他之所以急切地跟弟弟联系,有一个原因就是想看看弟弟手里有没有母亲的照片。当他看到詹姆斯的照片时,小泉八云为他们的相似之处而倍感激动,认为这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共同遗传的明证。他从不承认父亲那一半的影响,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当我看着父亲的照片的时候,看着那张严肃冷峻的脸和钢铁一样坚毅的眼,我根本感觉不到生命中跟他有多少相同之处。我想,我不爱他……我内在的灵魂不是他的。”[49]小泉八云说自己一切好的品质都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哪怕不那么好的,比如嫉恶如仇,也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他几乎否认自己与父亲的一切关联。“我想我身上没有他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50]但有意思的是,其实不光是詹姆斯,“再婚而生的赫恩姊妹们与这位异母长兄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51]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无疑彻底否定了小泉八云的断言。无论他承认与否,他的身上都打着父亲的烙印(而不仅只是母亲),至少在长相上,父亲的影响反倒更多一些。

因为希腊是母亲的故国,母亲后来又回到了希腊,所以希腊对于小泉八云来说,永远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他对于南方、拉丁的偏爱,都有因迷恋希腊进而爱屋及乌的成分,他有时甚至会声称自己就是一个希腊人:“我自己作为南欧种族的一员,一个希腊人,我觉得更认可拉丁民族而不是盎格鲁萨克逊”[52];他热爱希腊的艺术和文化,尽可能地了解关于希腊的种种知识,伊丽莎白·比斯兰曾评价他说:“他身上那希腊种族的灵魂总是促使他去追求美和真。”[53]移居日本之后,他经常将日本与希腊进行类比,在情感上和评价上提高日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在《日本试解》中,他经常将日本社会的种种方面与希腊做比,几乎到了“言必称希腊”的地步。但另一方面,小泉八云一辈子也没有踏上过希腊的土地,他也没能掌握母亲的语言,对于真实的希腊,他并没有多少了解。希腊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他常常挂在口边的“老日本”(old Japan),更多的是一种理想境地罢了。

二、与女性的关系

“恋母情结”对小泉八云最大的影响可能体现在他对女性的态度及与女性的关系上。母亲被父亲抛弃的凄惨经历,使得小泉八云对于母亲乃至类似的女性,都充满了哀婉的同情,这对他的生活和创作都有非常明显的影响,关于创作的部分,本书将在后面的章节中做更为详细的论述。而在与女性的关系上,我们可以说,小泉八云直到赴日之前都还远远没有达到成熟与稳定的程度。

儿童时期,由于对爱抚的情感渴求及幼稚的性欲,男童往往会将欲望目标指向母亲。但这种欲望在正常的家庭生活中一般不会发展到过分的程度,而且由于乱伦禁忌和理性的成熟,男童最终会逐渐克服和超越恋母情结,而将欲望指向家庭外的女性。而无法摆脱“恋母情结”的人,在两性关系上往往会保持其幼稚状态,即希望在两性关系中寻找母亲的替代品,他们往往倾向于比自己年长、成熟的女性。小泉八云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很早就与母亲分开了,后来由亲戚们,主要是布雷奈夫人抚养。这就导致儿童期幼稚的欲望一开始可能就是投向家庭外的年轻女性的,而这种欲望由于没有伦理的禁忌,得以无限制的生长,从而导致对于女性和性欲的异常关注。在充满宗教气氛的家中和宗教学校完成的教育,未能压抑,反而加剧了这种状况。

小泉八云幼时曾经在布雷奈夫人家的藏书中发现过几本关于希腊神话的艺术画册。这些藏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快乐。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始料不及:

但这种新发现的快乐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忧伤的起源。我和我的一切都处在宗教的监护之下,当然,我的阅读也要受到严格的审查。有一天那些美丽的书都不见了,我也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多星期之后,它们又被放回了原来的地方。我重新发现它们的快乐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到处都被无情地涂改了。我的审查者们受到了那些神癨的裸体的冒犯,他们必须要纠正这种错误。有一些人物,如森林女神、泉水女神、美惠女神、缪斯女神们,因为太迷人而被用小刀刮掉了,我现在还记得有一个坐着的美丽的人物,她的乳房就被这样切除了。显然“树丛中的宁芙女神的乳房”被认为是太诱人了,森林女神、泉水女神、美惠女神、缪斯女神们也都没有了胸部。而且,多数神癨们都被画上了衬裤,连小爱神也没能幸免。肥大宽松的泳裤,用鹅毛笔交织而成,目的是为了遮掩一切美丽的线条,尤其是那修长的大腿。[54]

实际上这种封锁政策根本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反倒反向地强调了它想要遮掩的东西,引发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证据之一就是小泉八云此后很久都在试图恢复那些被涂改的线条。当然小泉八云谈及此事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追溯自己对美的追求和对宗教的厌恶,但我们也不妨拿来作为小泉八云性问题的一个注脚。小泉八云对于性的特别关注在其童年时代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

我小的时候必须要去做忏悔,我的忏悔都非常诚实。有一天我跟听忏悔的神父说,我有罪,因为我希望那个变成美女去诱惑沙漠里的隐士的魔鬼能来诱惑我,那样的话我会屈服于诱惑的。那个神父是个很阴郁的人,很少动声色的,但那一次他竟然气得站了起来。

“我警告你”,他喊道:“我警告你,绝不要妄想这个!你会悔之莫及的!”

他的认真让我又害怕又高兴,我想那种诱惑说不定真会出现呢,他看起来那么认真……但那美丽的女妖一直待在地狱里,没有来过。[55]

成年后的小泉八云显然持续并发展了这种倾向,许多研究者都发现他对于性的浓厚兴趣,乔治·古尔德(George M.Gould)说:

明眼人一定会发现赫恩的世界太过千变万化、五颜六色,同样,接受正统教育的人们也一定会发现,他的世界太过富于肉欲和感官。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将描写变成幽玄神秘的风格,但即便在这种时候也总是与女性相关的。山像曲线玲珑的臀,树像苗条的发育中的少女,不一而足。色彩也充斥着整个世界,即便是那些看来暗淡无光的地方也是如此。而且,即便是颜色,也经常通过奇妙的联想和暗示被赋予了肉欲和性的意味。[56]

爱德华·廷克(Edward Tinker)甚至说:“性欲的情结完全支配了他的生活。”[57]当然这与小泉八云讲述的这件童年趣事倒未必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小泉八云的这种幻想对一个发育中的男童来说并不算特别出奇,只是在跟宗教的碰撞中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但这其中更有意思的一点是,小泉八云对于女性的欲望,显然过于沉浸于幻想之中了。

国内外的大量研究早就证明了一个事实,即父母离异和隔代抚养的孩子相比于完整家庭的孩子,更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如焦虑、抑郁、叛逆、缺乏安全感、人际交往障碍等。小泉八云的童年兼具了多重不幸[58],而他的性格和心理上也几乎囊括了所有这类儿童容易出现的问题。被姨祖母收养后,小泉八云其实只是在生存上有了保障,真正陪伴他左右的是几个仆人,而且很早又被送到寄宿学校过集体生活,所以小泉八云没能享受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也就失去了在最佳的年龄和环境中学到人际交往的机会。所以终其一生,小泉八云都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尤其在面对女性时更是如此。

在古尔德的《关于拉夫卡迪奥·赫恩》(Concerning Lafcadio Hearn)中,曾经记录过这样一件事:小泉八云希望找人记录一首歌的曲谱,于是古尔德就帮他找了一位女士,但晚上去那位女士家拜访的时候,小泉八云却打起了退堂鼓。“虽然最后他已经挪到了门口的台阶前,但就在我敲响门铃的时候,他的勇气消失了,门还没开,我就看到他仿佛逃命一般,已经跑出去半条街了!”[59]文学家往往异于常人,有几件轶事倒也不算稀奇。但古尔德记录的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的性格问题,几乎可以算是病态了。因为此时的小泉八云已经39岁了,而且早已有过一次婚姻。

因为无法与女性正常交往,这种欲望只能在想象世界中得到曲折的释放。刚刚抵达美国时,小泉八云曾在火车上偶遇一个好心的北欧姑娘。小泉八云说她是个挪威人,19岁,白皙,红润,健壮。小泉八云很喜欢这个陌生的漂亮姑娘,“从一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愿意为她而死”[60],但碍于语言不通,再加上羞怯,小泉八云一直没有与姑娘交谈过。因为兜里没钱,小泉八云在长途旅行中一直没有吃过东西,正在苦捱的时候,姑娘递过来一块很大的面包,吃完后,小泉八云试图向姑娘表示感谢,却引起了姑娘的误解和愤怒,于是故事在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这段没头没尾,几乎都算不上艳遇的经历,却给小泉八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35年之后,也即临死之前,他还以《我的第一次罗曼司》(“My First Romance”)为名将其记录下来。在这件小事中,固然没有什么浪漫可言,但它打着青春的印记,对于小泉八云来说,当然有触动心灵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则可以从中看出小泉八云面对女性时的自卑、慌乱、羞怯,以及与此相伴的过分想象的才干和将一切浪漫化的倾向。在文章的末尾,小泉八云充满怀念地写道:

即便是到现在,一想到让那颗同情我的仁慈的心灵生气、面红耳赤的那一刻我还会脸庞发热,为了她,我会满心欢喜地献出我的生命……但她的身影,那金色的身影,永远与我同在;而且因为她,即便是她出身的那块土地的名字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亲切。[61]

这些语句可能只是小泉八云的一种文学表述的手法,我们当然不能过于穿凿,认为他对北欧文学的热爱仅仅是因为这个在人生中擦肩而过的挪威姑娘,但对一个四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当回忆起35年前的一段青涩的往事,动不动就说要为之献出生命,这显然不是一种常见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