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父亲与小泉八云
要理解小泉八云,就不能不谈到小泉八云与父亲的关系。跟母亲一样,这个从7岁起就未曾谋面的父亲,同样是小泉八云在一生中无法摆脱的心结,对他的人格、心理乃至创作都有很大的影响。
小泉八云在辛辛那提时的友人约瑟夫·图尼森(Joseph S.Tunison)曾回忆说:“他总是带着最深的敬爱谈论他的母亲,而对于父亲他却不喜欢,如果不说是憎恨的话。跟他相处日久的话,不可能意识不到,他的童年就是常年的苦涩。”[62]小泉八云对于父亲抛弃母亲和家庭一直怀着怨怼之心。某种意义上说,小泉八云“恋母情结”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母子的过早分离造成的童年时的幼稚欲望无法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克服、超越,反倒被固着、强化;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对父亲的憎恨导致的移情,也即小泉八云对母亲过于热烈的爱其实部分源自对父亲过于强烈的恨。
这种情感大致依然可以在弗洛伊德式的“恋母情结”框架中得到解释。因为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理论本身就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娶母”欲望是从属于“弑父”冲动的,也就是说儿子对父亲地位的挑战和取代才是这种情结的核心及目标,“娶母”本身就是一种取代父亲的行为,是对父亲的模仿和超越。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甚至用“恋母情结”来解释人类文明起源中的诸多重大问题:如禁忌、道德、社会组织、宗教等。不过,相比于普通人,小泉八云的情况可能更加特殊一点。
小泉八云对父亲的怨恨主要是因为他认为父亲对于家庭的破裂负有责任。1856年7月查尔斯从克里米亚战场回到都柏林,1857年1月查尔斯与罗莎正式离婚,1857年7月与艾丽西娅再婚,8月即携后妻一家前往印度。无论内情如何,查尔斯对于家庭责任的背叛是无可否认的。而且不同于对母亲模糊的印象,对于这一年中发生的许多事,小泉八云已经有了自己的记忆,并相应地,会有自己的判断。
例如,对于查尔斯的后妻艾丽西娅,小泉八云就有着深刻的印象。“他对童年的回忆不仅包括他那黑头发、黑眼睛的母亲,还有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她以某种方式将他的幸福变成了痛苦。”[63]在给弟弟的信中小泉八云回忆道:
关于这件事,在给阿特金森夫人的信中有大致相同的描述:
不难看出,除了措辞和细节上稍微有些差异,小泉八云对于事实的表述大致是一致的。从天气、穿着、第一次见面、赠送礼物、姨祖母后来的反应等种种情况分析,这件事可能发生在1856年的夏秋之际,即查尔斯与罗莎正式离婚之前。其实这次会面艾丽西娅给小泉八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个常年缺乏母爱的男孩,对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而又温柔慷慨的女士,不但没有任何的抵触,而且是非常喜欢和渴望的。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次事件的不同寻常。小泉八云在两次表述中都对姨祖母发现真相的原因含糊其辞,这显然是一种遮掩或是选择性遗忘,事实可能就是他自己吐露了真相。而且从常理分析,对于孩子手里多出的玩具,监护人不可能毫无觉察。如果说这时懵懂的男孩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件小事中蕴藏的危机,那么在成年之后,小泉八云对于此事的回忆,一定夹杂着复杂的感情。一方面这是他童年不多的美好回忆之一,另一方面这件事更加印证了父亲的罪恶,而且自己竟参与其中,毫无警觉,并对“敌人”一直抱以好感,这可能也让小泉八云对母亲怀有负罪感。一个证据是在1890年写给弟弟的信中,小泉八云说:“我不会爱他(指父亲)跟那个小时候亲过我的金发女人在印度生的孩子的。”[66]事实也的确如此。
查尔斯与艾丽西娅再婚后,生了三个女儿。根据尼娜·肯纳德的记述[67],在这三个异母妹妹中,利拉最早给小泉八云写信,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此后,布朗夫人也给他写过信,同样石沉大海。后来最小的妹妹阿特金森夫人给小泉八云写信,不知为什么,小泉八云终于回信了,而且后来与这个妹妹保持了很久的通信。但他只肯跟这一个妹妹联系,在1893年的信中,他很严肃地正告阿特金森夫人:
在1896年的一封回信之后,小泉八云突然毫无征兆地跟阿特金森夫人断绝了联系。阿特金森夫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她揣测,哥哥曾经多次对自己强调“一个妹妹就够了”,有可能是自己反复建议他与其他妹妹联系才导致了这种结果。而传记者肯纳德则分析有可能是与阿特金森夫人的联系引发了小泉八云的思乡病,影响了他的心理平衡,进而才引起他的退缩和自我保护。[69]
在笔者看来,其实阿特金森夫人的揣测可能更加接近真相。阿特金森夫人姊妹三人与小泉八云之间的联系只在于查尔斯的那一半血缘,她们三人乃至于詹姆斯彼此之间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出乎血缘的亲情。但小泉八云却了解更多的家族历史,他对于父亲一直是怨恨的,而属于艾丽西娅的那一半血缘,对于小泉八云来说更是一种刺激。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小泉八云与最小的异母妹妹产生了亲密的联系,但这种联系却是违反小泉八云的理性和原则的,他必须将其置于可控的范围之内,才能避免良心的拷问。而阿特金森夫人却单纯地希望他与另外两个妹妹甚至是艾丽西娅的两个前房女儿也保持联系,共建“和谐家庭”,这对于小泉八云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这意味着对历史的忘却和对母亲的背叛。而且,小泉八云也清楚,这些姊妹就个人而言,可能并不讨厌,如果与她们联系过多,产生感情之后,自己将陷入情感与原则冲突的尴尬境地。所以他才会将自己封闭起来,以保护自己敏感的内心和惨痛的过去不受触动。
相比于母亲,小泉八云对父亲的记忆稍多一些,因为父亲从克里米亚回国的那一年他已经6岁,颇能记住一些事情了。但由于小泉八云当时已经在姨祖母家,查尔斯又忙着离婚和追求新欢,父亲留给他的印象仍然很淡薄。他给弟弟的信中回忆说:“我记得父亲跟部队进入城区的时候把我放在马上。我记得跟一群穿红外套和条纹裤子的男人一起吃饭,我就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掐他们的腿。”“我只记得见过父亲四次——不,是五次。他从来不跟我亲热,我老是觉得很怕他。”[70]在给妹妹的信中,他也说:“他从来不笑,所以我有点怕他。”[71]
在对妻子的讲述中,他珍藏着一段美好的回忆:
每当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笔者都会有一种为之心酸的感觉。残酷的生活让小泉八云选择了憎恨自己的父亲,然而在那个被抛弃的孩子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像其他人一样,渴望着父亲强壮的臂弯呢。
小泉八云还记得自己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这就是小泉八云关于父亲几乎所有的记忆了。我们当然可以看出这其中隐藏的父子之情,但由于见面太少,查尔斯又不善表达,父亲留给小泉八云的就只是一个威严的印象。年纪渐长之后,小泉八云对于父亲有了自己的判断。查尔斯在印度的时候曾给儿子写过一封长信,里面谈到蛇、大象、老虎之类,还提到一只老虎怎样进了他的房子。查尔斯显然希望能跟儿子缓和一下关系,据小泉八云的回忆,父亲还很贴心地用印刷体工整书写,以便他能看懂。但小泉八云没有领情。“我从来没给他写过信。我记得姨祖母曾跟我这样说:‘孩子,我并不禁止你给你父亲写信。’但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希望我写的样子,而且我很懒。”[74]显然,懒惰并不是小泉八云拒绝给父亲回信的真正原因——被抛弃造成的心理创伤当然不是一封示好的书信所能弥补的。
在与父亲的关系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莫过于小泉八云的名字了。关于小泉八云的姓名有很多说法[75],但根据最权威的资料,也即小泉八云受洗的文件来看,他的姓名应该是帕特里克·拉夫卡迪奥·赫恩。帕特里克(Patrick,小泉八云有时也拼成希腊化的Patricio)是个带有强烈爱尔兰色彩的名字。因为帕特里克是在古代爱尔兰传教的圣者,传说中爱尔兰的保护神,每年3月17日的圣帕特里克节,如今已经成为爱尔兰的国庆日和全世界爱尔兰人的节日。这个名字显然是父系的象征,也是小泉八云真正的名字。从出生直到赴美之前,家人、朋友对他的称呼就是帕特里克。而拉夫卡迪奥则是作为小泉八云出生地的希腊岛屿的名字。然而赴美之后,小泉八云却自己改了名字。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说我的名字是‘虚构的’是不对的:这是妈妈给我的名字。我一来到这个国家就把Patricio那个名字放弃了。”[76]姓名从本质上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但对于人的心理来说,它的意义非常重大。它是人自我认同的一个标志物。改名往往意味着自我认同的剧烈变化。小泉八云舍弃了代表着父亲、爱尔兰及在欧洲度过的一切的“帕特里克”,而将自己的中名,代表着母亲、希腊、童年以及他所失去并渴望拥有的幸福的“拉夫卡迪奥”作为自己唯一的名字,显然宣示了一种态度。
其实稍加留意我们就不难发现,小泉八云对父亲的态度并不像他宣称的那样坚决。前往美国时,他身边带着父亲的照片。抵达辛辛那提后,由于无力交纳房租,小泉八云曾被房东扫地出门,并失去了所有行李,这其中也包括父亲的照片。小泉八云对此显然是非常遗憾的。多年后,弟弟詹姆斯与他取得联系,寄给他一张父亲的照片,小泉八云马上就回信要求复制一张。在跟阿特金森夫人联系时,他又向妹妹索要父亲的照片。如果小泉八云真的对父亲那样漠然,那么父亲的照片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关于小泉八云与父亲的关系,有一篇文章是我们绝对不能忽略的,即1874年1月25日发表于《寻问者》的《在鬼魂之中》(“Among the Spirits”)。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件:一位《寻问者》报的记者——“他”,应邀前去参观一个灵媒组织的降神会。没想到真的招来了鬼魂——记者先生死去的父亲。他试着跟父亲的鬼魂进行对话:
记者希望父亲更加清楚地讲明需要原谅什么,鬼魂却表示不愿意当着他人的面讲述。在争取让鬼魂写下来的时候,降神会被闯入的人打断了。
这篇文章的副标题叫做“一个《寻问者》记者与父亲的交流”,小泉八云在整篇文章中都使用了第三人称视角,但这位记者其实就是指他本人,因为文章中出现了父亲的真实姓名、经历等非常明确的信息。不过即便如此,这件事情的真伪依然无法判断。因为文章中描写的通灵之事显然与我们的常识和理性相悖,此外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并不知道这篇文章到底属于新闻纪实还是文学创作。但无论这件事是小泉八云的亲身经历还是小说家言,它的文本价值是一样的。《在鬼魂之中》描述的是小泉八云内心的隐痛,宣泄的是他对父亲的怨恨之情。父亲的道歉显然是小泉八云内心欲望的一种外化,他并不愿意永远背负着被抛弃的委屈和对父亲的憎恨,他希望与父亲和解,希望拥有父爱,希望拥有正常的家庭、童年、生活……
所以父亲对于小泉八云的影响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如果将这父子俩的人生轨迹做一对比,我们会发现许多有趣的现象:在成年之后,查尔斯和小泉八云都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他们的一生都在四处漂泊中度过;他们都很短命,最终都客死异乡;他们的第一次婚姻都发生在异国,都娶了与自己不属同一阶级的异族妇人;他们的第一位妻子都不识字;他们的第一次婚姻都以失败告终,并最终在第二次婚姻中稳定下来……这些当然可能只是一种巧合,但也同样存在着其他可能,如小泉八云继承了与父亲类似的性格与气质,或者,是小泉八云潜意识驱动下对父亲行为的模仿与追随?
如果从教育学的角度来看,不管父子情感如何,儿子将父亲作为行为的摹本并不奇怪。譬如生活中常见的例子,在父亲暴力下成长的男孩,尽管对自己的父亲深恶痛绝,但当面对麻烦时,却非常自然地倾向于使用暴力解决问题。因为父亲就是成熟后的儿子,儿子就是幼稚期的父亲,父亲不仅为儿子提供了成长的榜样,甚至提供了规则和范式。儿子如果崇拜父亲当然是如此,即便是在俄狄浦斯情结式的父子冲突模式下,儿子对父亲的模仿和超越依然是应有之义。我们不妨看一段小泉八云写给妹妹的话:“比起英国,我更加希望能去印度看看,探究一下它的传统。直到去年,我才确切地知道,父亲曾经去过西印度群岛。我去那里时,有一种最最奇怪,最最神秘的感觉,好像似曾相识一样。我想在印度我会有更加奇异的体验的。”[78]
小泉八云写这封信是在1893年,而在赴日之前,他曾在西印度群岛待过两年。有意思的是,查尔斯也去过西印度群岛。他曾被派驻多米尼加和格林纳达,而且待在那里的时间比儿子还要长一些。这又是父子间的一个共同之处。小泉八云在提到这件事时,用了一个很谨慎的说法:“我才确切地(positively)知道。”那么在此之前,小泉八云是否“不太确切地”知道点什么呢?促使小泉八云前往西印度群岛的,除了机缘,是否还有隐秘的追随父亲脚步的无意识冲动呢?小泉八云对于东方的迷恋,乃至最终前往日本,是否是在模仿父亲,寻找自己的“希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