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
我们把食品饮料、野营水壶、毛毯、压草机等物资用两匹马驮着,赶着羊群浩浩荡荡地向着呈现出黄褐色的丘陵出发,身后扬起一片尘土。又瘦又高的德莱尼先生那刀削般的侧脸像极了堂吉诃德,他带领着驮着物资的马走在最前面;骄傲的牧羊人比利、一个中国人,还有一个迪格尔族印第安人将在最初的几天帮忙把羊群赶过灌木丛生的丘陵;我则把我的笔记本拴在了腰间。
我们即将离开的农场位于图奥勒米河南岸靠近弗伦奇湾(French Bar)的地方,从那儿开始,含金的变质页岩构成的丘陵,一直延伸到中央山谷的沉积地层之下。出发还不到一英里路,领头羊群中的一些老羊开始激动地往前冲,因为它们已经回忆起去年夏天在高地牧场度过的愉快时光。很快,充满希望的喜悦气氛便传染给整个羊群,母羊们召唤着自己的孩子,小羊则用类似人类发出的声音给予回应,还时不时地抽空往嘴里塞满干枯的牧草。在这嘈杂的羊咩声中,羊群陆续爬上了山丘,很神奇的是每一对母子都能毫无差错地认出彼此的声音。有时候因为在滚滚灰尘中的小羊过于疲惫而无法发声应答,母羊就会掉头冲回到上次听到小羊咩咩声的地方,不找到自己的孩子决不罢休。当然了,我们无论是靠眼睛还是耳朵,都无法分辨出这许多小羊有什么区别。
羊群以大概每小时一英里的速度前行,队形看上去像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这个三角形底边大约有一百英尺,高约有一百五十英尺,一小群最强壮的羊构成这个三角形的顶角,它们轮流担当着领头羊的重任,其他积极的壮羊分布在三角形主体参差不齐的侧边,急切地在岩石和灌木丛中寻找牧草和树叶的踪迹,不放过任何角落。小羊羔和孱弱的老母羊则慢吞吞地跟在三角形的底部,构成所谓的“底边”。
中午时分的炎热让人难以忍受。可怜的羊儿们痛苦地喘着气,恨不得在它们经过的每一片树荫下多停留上片刻。尽管什么也看不清,我们还是透过火辣辣的刺目阳光,热切地凝望着远处雪山和溪流的方向。这里的地形仍然是绵延的丘陵,只有时不时的灌木丛、树木和裸露的页岩形成一些起伏。以蓝橡树为主的树木大多在三十到四十英尺高,长着浅蓝绿色的叶子和白色的树干,扎根在最贫瘠的土壤或者岩石的缝隙间,恰能躲过草原野火的魔掌。这片地区经常能看到覆盖着苔藓的页岩石板突然从黄褐色的草皮上冒出来,就像乱葬岗上突兀的墓碑。除了橡树和石兰、美洲茶等四五种灌木外,丘陵地区的植被和平原没什么区别。我曾经在春天到过这片地区,景色完全不同于现在,那时简直就是个鲜花绽放,鸟儿和蜜蜂翩翩起舞的大花园。现在这炙热的天气把一切都烤得了无生机:土地上布满干涸的裂纹,蜥蜴在岩石上一闪即过,队伍庞大的蚁群列队收集食物,散发出与弱小身躯不成比例的能量,将它们微弱的生命之火在炎炎夏日中燃烧得更加炫目。在烈火般阳光的炙烤下,它们居然没有转眼就被烤成脆片,这真是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奇迹。有响尾蛇蜷缩在无人之处,但也并不多见。平日里聒噪无比的喜鹊和乌鸦现在都安静了,张着大嘴巴,耷拉着翅膀,再无力气发出一点声音。它们混杂成群,躲在树荫最浓的树下。在几个温热的碱水池旁,鹌鹑们也尽量躲在阴凉处,棉尾兔在美洲茶丛间的阴凉处窜来窜去,时不时地还能见到长耳兔穿过旷野的优雅身影。
在一片小树林短暂的午休后,这群可怜的羊又被驱赶着在滚滚尘土中沿着灌木丛生的山丘行军了。在我们几乎要迷失方向的时候,脚下那条我们一直跟随着的泥土小道也越来越看不清楚了,迫使我们停住脚步瞭望四周,确认我们的位置。那个中国人觉得我们已经迷路了,还用他的洋泾浜英语抱怨“小混子”(灌木)太多;那个印第安人则安静地瞭望波涛般起伏的山脊和峡谷,寻找空旷地带。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们终于发现了一条朝着科尔特维尔(Coulterville)方向去的路。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一个干燥的牧场,准备在那里扎营过夜,这时离太阳下山只有一个小时了。
在山脚和一大群羊扎营是件很轻松的事情,但却与舒适不沾边。太阳下山前,在牧羊人的看管下,羊儿们在周围寻找吃食,其他人则分头完成捡柴、生火、做饭、解下马儿身上的行李并把它们喂饱等工作。黄昏时分,困倦的羊群在营地旁的制高点集合,自愿挤拢到一起。当每只母羊都找到并且喂饱自己的孩子后,羊儿们便昏昏沉睡直到天明,完全不需要我们再操心。
随着一声大喊“吃的来了”,晚餐便准备好了。我们人手一个锡盘,直接从锅里盛出食物,一边聊着露营的轶事:喂羊啦、采矿啦、野狼啦、熊啦,还有淘金热鼎盛时期的难忘往事。印第安人一直沉默不语地把自己淹没在背景里,仿佛他是属于另外一个种群的生物。吃完饭,喂完狗,围着篝火抽完烟后,在肚儿饱饱烟瘾过足的满足感的双重作用下,大家脸上渐渐浮现出的平静表情也添上了一抹神圣的色彩,就像圣人们在沉思时焕发出的光芒。突然间有人如从梦中惊醒,叹口气,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打个哈欠,呆呆地朝着火光望了一会后,说:“行了,我要去睡了!”之后就消失在他自己的毯子下。闪烁的篝火余烬继续燃烧了一两个小时,天上星星的光芒越来越亮眼,浣熊、野狼和猫头鹰时不时地打破夜晚的宁静,蟋蟀和雨蛙则持续着愉悦地欢唱,仿佛它们的歌声是夜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梦中人的呼噜声和呛到灰尘的羊儿的咳嗽声是这夜里不和谐的音调。星光下,羊群仿佛是盖在地上的一条巨大的灰色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