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时代的朱元璋
吴晗
元至正四年(1344)春季,淮北一带,好几个月没有下过雨。栽下的苗晒得干瘪枯黄,遍地都裂成了一条条的龟缝。挨到快收割的时候,穗上稀稀的几颗粟粒,又给弥天漫地的蝗虫吃得一干二净。村子里有年纪的人都说,几十年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年成,这日子着实是过不得了。不料祸不单行,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病倒,起身时只觉得浑身无力气,上吐下泻,不到一昼夜便断了气。开头大家还不觉得,到了村东头刘家一天病死五个大人,隔壁的一家三口都同时病倒同时断气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可怕的瘟疫。慌得满村人携儿带女,逃往亲戚家躲避,连家里的病人也顾不得了。不过几天的工夫,这上百人家的村子便闹得人烟寥落,鸡犬声稀,显出一片凄凉的景象。
小河边的朱家——朱世珍夫妻和他们的长子朱兴隆便在这次瘟疫里相继死亡,次子兴盛和他的小兄弟朱元璋(原名兴宗)眼看一家人在短短几天内便死了三口,只急的相对痛哭。尤其伤心的是:家里没有一贯钞,买不得棺木,更买不得茔地。正没计较处,幸亏隔壁住的刘继祖是个财主,有慈心,听得朱家连遭三丧,没法安葬,慨然舍了一块地,两兄弟称谢了,将就把几件破衣裳包扎埋了,才算了却一桩大事。
元璋饿了几日,到处找活计作。谁知大户人家都已逃荒逃瘟去了,到处碰壁,懒洋洋地不愿回家,一迳到村外给他父母上坟。他蹲在父母坟边,又伤心又着急,沉思日后的出路。
他长得躯干魁伟,黑黑的脸,下巴比嘴唇长出一寸多,高高的颧骨,却又大鼻子,大耳朵;就整个脸盘看,恰像一个横摆的山字,脑盖上一块奇骨隆起,像一个小山丘。粗眉毛,大眼睛,样子虽看着叫人不喜欢,却怪得匀称,怪得威严而沉着。
他今年十七岁了,六七年前才移住到这村子——濠州钟离太平乡。他父亲老实本分,辛苦了一辈子,才挣得三两亩薄田,两间破房子,好容易盼得儿女都长大了,老大老二都娶了媳妇,老三兴祖出赘给刘家:老大生了两个孩子,老二也生了一个男孩,大女儿嫁给王七一,小女儿嫁给盱眙李贞,只剩下小儿子没成家。要是时和世顺,一家子勤勤恳恳,佃几十亩田,男耕女织,靠着人力多,省吃俭用,倒也过得日子。偏又时运不济,二、三两房媳妇都先后病死,大孙子和二房的孩子也夭折了,王家满门死绝,嫁给李家的小女儿也死了,李贞带着他的儿子保儿逃荒,不知去向。这时又是一家三口同时疫死,偌大一个人家,只存下大嫂王氏和二侄文正、二哥和元璋自己了。本来粮食就不够半年,平时一家子都靠力气血汗换饭吃,今年又旱又蝗,这一闹眼看得打饥荒。估计大嫂还有娘家,借得三斗两斗的,加上侄儿捡来的树皮草根,还可以对付三两个月;二哥呢,这几天脸色也不大对劲。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计虽干得,却苦于这荒年,连大户人家也都逃荒去了,空有力气没处卖。小时候虽曾跟蒙馆老师上过几个月学,认得几个字,又苦不甚通解,做不得文墨勾当。父亲在本地落籍,本是图着这地方地多人手少,只要不躲懒,靠天吃饭,总活得了。没想到却受了一辈子田主的气,三节送礼,陪着笑脸,还是掂斤播两的嫌麦子太潮,不够秤。那一些管事的更是刁难刻薄,饶是肥鸡大肉请他们,还拍桌拍凳,脸上剥不出一丝笑容。这年头能少交一点租就算恩德了,还敢向他们开口借粮!本家呢,伯父这一房在泗州盱眙县,是祖父手上起的家,伯父底下有四房,听说近年也衰落了,几个哥哥侄儿都先后去世,只剩一个四嫂在守寡,看光景也投奔不得。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还有许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户,本地不出金子,官府却按年按额定的数目要,只好到旁县买金子缴纳,后来实在赔纳不起,没奈何,只好合家迁居到泗州盱眙县。那边几代没来往,情况不明。再老的老家原是沛县,如今隔了几百年,越发不用说了。
舅家呢,外祖陈公那一嘴的大白胡子,惯常仰着头,那叩齿念咒的神气还依稀记得。外祖死的那年已经九十九岁了,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报官领赏银,据说还有花红,县太爷还要和他作揖呢。母亲曾翻来覆去地说外祖的故事,这话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时外祖在宋朝大将张世杰部下当亲兵,鞑子兵进来,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张世杰忠心耿耿,和陆丞相保着小皇帝逃到崖山。那年是己卯年,二月间张世杰集合了一千多条大船,和鞑子兵决战。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樵汲路绝,无柴无水,大家只好吃干粮,喝海水,全军人都呕泻病困。鞑子兵乘机进攻,宋兵船大,又都联在一起,不便转动,三军绝望死战,一霎时中军也被冲破了。陆丞相眼见事急,义不辱国,仗剑叫妻子儿女都投海殉了国,自己也背着六岁的小皇帝跳下了海。张世杰带了十几条船,冲出重围,打算重立宋后,恢复国土,忠义之气实在可佩。不幸船刚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阵飓风,把十几条船都吹翻,张世杰也淹死了,宋朝也就真个亡了国!外祖也掉在海里,侥幸被人救起。回家后不愿替敌人当兵,迁居到盱眙津里镇。他原来会巫术,就靠着当巫师过日子。到晚年他常含着泪说这故事,惹得听的人也听一遍哭一遍。外祖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嫁给季家,小的就是母亲。外祖过继了季家的大表兄作孙子。外祖死后,这几年也没有和季家来往,料想这年头情形也不见得比自己强。元璋想来想去,竟是无处投奔,左右无路可走。就越想越闷,无精打彩地走回家来,蒙头便睡。
吃了一些日子树皮草根,半饥半饱,百无聊赖,常时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周德兴、汤和年纪都比元璋大,有气力,有见识,又都出外谋生去了,无人可商量。从四月到九月,半个年头,还计较不出一条活路。
一天,他猛然想起,小时候因为多病,父亲和皇觉寺高彬法师认得,曾把自己舍给寺里做徒弟,还上了一笔捐,起过法名,后来病好了,也就不提此事。如今何不竟到寺里出家?一来可以算还了父亲许的愿,二来总有碗饭吃,愈想愈有理,这晚上竟睡得很熟。
九月里的一天,朱元璋作了皇觉寺里的小和尚,光葫芦头,披了一件破衲衣,居然算是佛门弟子了。他早晚听得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自己,想想家,心中无限感慨。
(一)这里只叙了朱元璋十七岁那一年因为没法生活,投入皇觉寺做小和尚的事情。顺便叙他的家世,原籍哪里,何时迁移,父亲干什么,外祖干什么,都交代明白。
(二)这里叙的是六百年前农家的情形,试与现在相比,看现在的农家生活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