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子》一起思考. 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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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名与身孰亲

(通行本第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字释

[1]名:爵号,声望,姓氏,孔子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2]货:凡货,金钱布帛之用(《汉书·食货志》)。后世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财就是老子此处所指的货。习惯集财集货,就是佛家说的贪。

[3]爱:爱惜。甚爱就爱惜过头,变成了吝啬,就是固执。财也好,名也好,情也好,甚爱都是一种愚痴。解不了,名缰系嗔贪,世间总有痴儿女。

[4]藏:集货集财而守之,欲人不知其所在,为藏。《易·系辞》:慢藏诲盗,河上公注曰:生多藏于府库,死多藏于丘墓。故生有攻劫之忧,死有掘冢探柩之患。就是财货多了,生前容易被打劫,死后要被盗墓。

计然被称为中华商祖,是商圣范蠡(陶朱公)的老师,与老子是同时代的人物。计然说:人之生无几,必先忧积蓄,以备妖祥。凡人生或老、或弱、或强、或怯。不早备生,不能相葬。兴师者必先蓄积食、钱、布帛。不先蓄积,士卒数饥,饥则易伤。这是战争经济学,也是生活常识。

[5]长久:如果说老子与佛的区别,有执与无执是其中最核心的一个观念区别。佛说一切不可执,不必执,叫毕竟空。老子也说无,但老子的无没有毕竟空的意思。老子是有所执的,除了前面说的道之妙,这个“长久”也是其中之一: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道篇第二十二章)。能做到释迦摩尼的不执、毕竟空,是好事;有所执,所执者与人为善、利生立人,也是好事。怕的是嘴上谈无执,心里都是贪嗔的两面人。

■翻译

名位与生命,哪一个对人更亲切?

生命与财物,哪一个对人更重要?

得到与失去,哪一个对人更有害?

过于爱惜吝啬,必然会有大的破费;

财货聚集收藏越多,失去时也必然越多。

所以,知道何时应该满足,就不会遭受羞辱;

知道何时停止,就不会有危险,这样才可以长久。

■精义

老子的三问:名、货、得,与佛家“三毒”的贪、嗔、痴,还是有所差别:老子的发问,对象明显是有名、有货(钱)的“大人”(君主王侯这类贵族),佛陀的三毒则是从物质到情感到心理,适用于所有人。

说起来,虚名无益,可是人人都活在名之下,有人还就是靠虚名获大利,名其实不虚。钱财乃身外之物,可是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王尔德说:年轻的时候我以为钱就是一切,现在老了才知道,确实如此。身外之物都没有,身体如何安放?何况灵魂?

老子并不是否定名、货、得,而是加了两个程度副词:爱可以,不要爱得太深,不要爱到吝啬,不能甚爱;藏可以,不要藏得太多,多藏也是厚亡,何必呢?适可而止,知道满足,就可以免留后患。

如果说孔子更多的是在教导如何为臣,如何对待家人朋友,如何修身学习(当然也谈了一些如何治国),那老子可以说主要谈的是如何做个有权人、有钱人、有见识的人。简单地说,孔子教导如何成为君子、臣子,老子教导如何做好君王、富豪。

与后世韩非子不同,老子从没有教导王侯们玩神秘、耍心计。王侯之道到韩非子已经变成了帝王术,以至于后世帝王不好意思把内裤穿在外面,只能在即位后,外儒内法,阳儒阴法,“批判性”地学习《韩非子》的权谋之术,就像文化大革命时期批判地看西方电影。

韩非是用鬼谷之术曲解老子流毒最大的一个。《解老》《喻老》是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曲意引申,大部分解释与老子本意并无关系。至于还有人说老子是兵书,真是奇谈:老子从根本上就反对战争,怎么会写兵法?

老子被误读、误解、曲解得太多。从《老子》里解读出世故狡诈阴谋权术的,不要说知“道”了,没有一个不是连“德”也欠缺的人。这些人的老子解读,即使名声很大,亦无足可观矣。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这两句话简直振聋发聩,足以让人半天不知如何回应。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是要等大费、厚亡出现,才会发现这句话说得是何其准确。而在此之前,甚爱与多藏的人,无不心存侥幸或者以为这句话与自己无关。

好名者死于名。孔子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后来在卫国,被子路问到如何治理卫国,即卫灵公的太子蒯聩与他儿子姬辄(卫出公)之间的王位之争,孔子不好回答支持谁,说了句“必也正名乎”,也就是要理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上下尊卑关系,结果子路为了表示对雇主的忠诚,跑去掺和可以不去的战斗,临死还要正冠,被剁成了肉酱,给晚年孔子带来巨大的精神打击。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蒯聩,蒯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蒯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蒯聩惧,乃下石乞、壶鬺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子路的死,几乎是“愚不知避难”(见《春秋基因》第七章“不死不反不走:谁逼死了太子申生”)的又一个版本,为的就是“忠”之名。可是子路的忠,不仅不智,而且不值。

春秋时代,晋献公太子申生,因为忠、直、孝,最后被骊姬“四人集团”逼死。如果无原则地赞颂忠、孝、直这种品性,晋文公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直的儿子。可是,晋国若没有晋文公,已经持续了150年内斗还不知要乱多久,晋国人民还不知要因为昏乱君主(晋献公、晋惠公、晋怀公)死多少人。

生命与钱财,究竟哪个更重要?范蠡从越国逃出后,成为著名的陶朱公,春秋时代的跨国大商人。相传他的二儿子在楚国犯了事,被拘囚在楚国待斩。

陶朱公说: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他想用重金打通关节以求赎免,就装了一车黄金,要派小儿子前往。可是,他的大儿子觉得,这么重大的事,三弟太小,怕办不好,就要求自己去。夫人也按常理支持大儿子,朱公不得已,就让大儿子给旧友庄生捎去一封信,并叮嘱大儿子把千金全给庄生,一切听其所为。还特别叮嘱大儿子:至则进于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

大儿子到了楚国,找到庄生家,起初按父亲嘱咐办。庄生叫他回去,一切不要探问。庄生家贫,但以廉直闻名,楚国君臣都尊重他,他本无意得这千金,待事成后归还,先做信任的抵押。陶朱公的大儿子见庄生这么穷,觉得是不是父亲看错了人,就在郢都活动,结交一些官府人士,托请疏通。

庄生入见楚王,说今夜某星座预示灾异,王若施德可以消除。于是楚王使人封三钱之府以示节俭。其他官员也收受了朱公大儿子的贿赂,这时,纷纷报讯说他弟弟得救了,因为楚王封钱府之后照例要大赦。

大儿子得讯见事已成功,以为是自己找的这些官府朋友起到了效果,觉得百金都给庄生有点冤,就去庄生家里。庄生见他来了,故意什么也不说,朱公大儿子觉得庄生连即将大赦都不知道,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是他托请的那些官宦起到了作用,就对庄生说他弟弟即将获赦。庄生笑了笑,把黄金交给朱公大儿子。

朱公大儿子取走黄金后,庄生觉得受到了侮辱,就再进宫见楚王,告以外面传言楚国将大赦的传言,还说传言是因为楚王将赦免大商人的犯罪孩子。楚王因被人觉察他未施行的意图而恼怒,立即处置罪犯,还特别将陶朱公的二儿子也列入名单,然后再宣布大赦。

大儿子带着二弟的尸体,为之奉丧恸哭而归。母亲和众乡亲甚为悲哀,唯有陶朱公却说:我已预料了八九分。因为大儿子与我共患难,治产业,惜财如命;小儿子从没吃过苦,不知财产贵重,所以这件事只能让小儿子去办。这是事物的定理,悲哀无济于事。

《史记·越世家》记载此事: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去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至于得与失哪一个对人更有害?没有比《红楼梦》的“好了歌”说得更明白的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这个知足与知止,也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