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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如何解释

《易•既济》之爻辞谓“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这是指商王武丁对鬼方的战争,并已在出土的甲骨文中得到证实。商王武丁号称中兴之主,对鬼方的战争,需要经过三年才能取得胜利,则鬼方的强大是可以想见的。可是在武丁时的卜辞中,有关鬼方的记载却如此稀少。并且从武丁卜辞中所反映的敌对战争、次数最多的是img方、土方、羌方,而不是鬼方。所以,卜辞中的鬼方决难证明是“三年克之”的敌对大国。有的同志因此提出怀疑说:“卜辞中的鬼方即《周易》所称之鬼方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并且更进一步说:“据现有甲骨文资料,武丁时没有征伐过称之为鬼方的一个鬼姓邦国。”[10]这种怀疑不能说没有道理。那么,《周易》的“三年克之”到底怎么解释呢?

按《周易》爻辞说的“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一般人认为这是说武丁与鬼方打了三年的战争,才把鬼方攻克。其实这种理解是很错误的。在三千多年以前的殷商时代,两国交兵,绝不会有持续三年的大规模战争。记载较翔实的殷末周武王在牧野克商的战争,是有名的大战。据史书记载,当时周武王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百人[11],甲士四万五千人与商纣兵七十万人(可能是十七万之误),战于牧野。战役也仅仅在“甲子”那天一日而毕[12]。甚至数百年后春秋时期的战争,也不是很大。《左传》所描绘的五大战役(韩、城濮、鞌、邲、鄢陵),我们脑中都有很深的印象,总觉得这五大战役为我国历史上有名的大规模的战争。其实若仔细查阅史料原文,所谓五大战役,都只是一天就打完了整个战争。每次战役,其战车不过几百乘,兵众不过十万,战程不过一日。例如晋、楚鄢陵之战,据记载“旦而战,见星未已”,而楚军“乃宵遁”[13]。这个春秋时有名的大战,也不过一天一夜。一直到战国时期,战争的规模才逐渐增大,但也不过数月。如战国末年公元前260年的长平大战,秦、赵两军相持于上党、长平,战线绵延一百几十里;战争始于四月,至九月赵军败降,前后持续也仅有五六个月之久[14]

从战国上推一千年的殷商时,武丁与鬼方的战争却说已有延续三年之久的大战役,这种说法,恐怕是绝对讲不通的。

吾人生于两、三千年后,习见于近世国家的大规模战争,往往易于以今律古,把远古的小战役,错误地无限放大而不自知。所以,《周易》所载伐“鬼方三年克之”这句话,不是记载失实,就是另有其他解释。我们且推敲一下古文献的原文。

《周易》是这样记载的: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既济》九三爻辞)

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未济》九四爻辞)

这两条爻辞行文古朴,我们绝无理由怀疑其真实性。

有人说,“此两伐鬼方当非一时之事”[15]。可是我们却认为应指同一事。所谓“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其中之“用”乃“周”字之讹。这是说殷高宗武丁时,震和周两个小方国,助商伐鬼方有功,得到大国殷商的赏赐[16]。两爻辞都说到“三年”,问题在于这个“三年”与“伐鬼方”如何联系。绝不是打了三年的仗,已辨如前。那么“三”代表什么呢?

“三年”的“三”或者是古人习惯用语,《周易》卦辞、爻辞这种用法很多,是指大于“一”的泛称,不代表“三”的确数[17]。“三年克之”并不是说商王打了三年的仗,才得胜利。但是,即便不是整三年,也必须是一年以上,才配得上称“三”。一年以上的战争,在殷商时仍觉得是不可能的。

我们从古史记录的体裁上考虑,才发现爻辞的“三年,克之”、“三年,有赏于大国”都是指商王的纪年,是说殷高宗武丁在位的第三年那一年,命周攻克鬼方。这才是这两条爻辞的确解。下面且作具体说明。

古代之史书,盖为文句极为简略、以事系年的编年体。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这类古史书,以孔子《春秋经》为最早[18]。其体裁大概悉依鲁史之旧。吾等可借此以窥见古代所谓史,文句简短达于极点。每条最长者不过四十余字,最短者乃仅一字(如隐公八年有一条云:“螟”)。这类史书在春秋战国间,各国都有,故孟子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19],墨子称“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20],又称“百国春秋”[21]。可惜这些史书,自秦灭之后,荡然无存。所幸西晋时汲冢出土一部《竹书纪年》。根据残存的《古本竹书纪年》看,这类史书的体裁,与《春秋经》大致相同,也是以事系年。今举殷商末年几条纪事为例:

大丁二年,周入伐燕京之戎,周师大败。(《后汉书•西羌传》注引)

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同上注引)

帝乙处殷。二年,周人伐商。(《太平御览》八十三引)

这和《周易》爻辞“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其行文极相似。《周易》这条爻辞的来源,可能就是采自这类编年的史书。上所举《竹书纪年》这三条纪事,是说周人伐燕京之戎是在大丁即位之第二年,伐始呼之戎是在大丁即位之第七年,周人伐商是在帝乙即位之第二年。大家公认这么理解是毫无疑义的。同样文例的《周易》爻辞,为什么不能把“伐鬼方”“克之”解释为是指殷高宗即位之“三年”的纪事呢[22]

《周易》爻辞“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中的“三年”得到合理的解释,这条纪事也就可以确信无疑了。

最后,我们再谈谈与讨论鬼方问题有关的一条img组卜辞。罗琨同志引《殷虚文字乙编》403片,释其文为:“癸亥,贞旬。庚午鬼方受img(又)。”认为这是商王为鬼方求福佑的卜辞[23]。鬼方既是商的敌对方国,为什么又为他求福佑呢?经我们查对原书,发现这条卜辞作以上释文是有问题的:第一,在这片卜辞中之所谓“鬼方”的“鬼”,模糊不清。如果我们参阅《甲骨合集》与此片词句相类的第20966片,就可以看出,此字似乎不是“鬼”而是“兄”字。第二,其中“受img”之“img”字也可疑。按“img”是卜辞中的常见字,据《甲骨文编》所辑的二十五个“img”字,其形下部大都作一横画,或横画稍曲。而此字下部作山形,可见,未必是“img”。第三,即便是img字,似乎也不能读为“鬼方受img”。因为从原拓看这个字明明是在罗氏所释的“鬼方”二字之上方。足证这条卜辞在释文和通读上,还应再斟酌。并且,就是采用罗氏读法,与我们对“高宗伐鬼方”的理解也不会构成矛盾。道理很简单,img组卜辞的断代,学术界还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我们赞成img组属武丁时代。至于在武丁的晚期还是早期,虽然尚有争论[24],但由于传说武丁在位年久[25],假如我们把这条卜辞置于武丁三年攻克鬼方之后,也仍然没有超出武丁早期的范围。鬼方自被攻克即服属于商,商王为其占卜求佑,又有什么不可呢?我们对鬼方这样一些理解,卜辞和文献的记载便完全相合了。


[1]林义光:《鬼方黎国并见卜辞说》,刊于中国大学《国学丛编》第一期第二册;董作宾:《论img方即鬼方》,载其《殷历谱》下编;于省吾:《释img方》,载于《双剑誃殷契骈枝三编》。于氏说:“且在已发现之契文中,不应仅此一见。”又说:“以契文img方之方位及为患之剧考之,亦非img方无以当鬼方。”

[2]参见罗琨《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中所引。罗文刊于胡厚宣编《甲骨文与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3]丁山:《商周史料考证》,龙门书局1960年版,第78页。

[4]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鬼方昜》,中华书局1979年版。

[5]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75页。

[6]于省吾:《双剑img殷契骈枝•释昜》,1940年石印本。

[7]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img》,中华书局1979年版。

[8]罗琨:《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刊于胡厚宣编《甲骨文与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9]按罗琨的《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中曾引过一片卜辞:“隹img乎竹imgimg”(《京》1434)。img字下之字,更似鬼字。可是我们检阅《战后京津新获甲骨集》原片,img字下断缺,并无鬼字。故今未敢贸然取以为证。

[10]罗琨:《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刊于胡厚宣编《甲骨文与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1]按虎贲即勇士。《周本纪》谓虎贲三千人,《尚书•牧誓序》作三百人。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谓当依《书序》以三百人为断。

[12]《史记•殷本纪》谓周武王率兵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近出土的周初铜器《利簋》铭文有“武王征商,隹甲于朝”,日期与《史记》所述相合。

[13]见《左传•成公十六年》。

[14]见《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15]徐中舒:《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史语所集刊》第七本第二分册。

[16]王玉哲:《先周族最早来源于山西》,载《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3辑。

[17]“三”的习惯用语例子,见于《周易》的,如“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盅》),“三日不食”(《明夷》),“昼日三接”(《晋》),“田获三品”(《巽》),“三驱”(《比》),“三就”(《革》),“王三锡命”(《师》),“三岁不兴”(《同人》),“三人行”(《损》),“妇三岁不孕”(《渐》),“不速之客三人”(《需》),“三岁不得”(《坎》),“田获三狐”(《解》),等等。这些“三”字均属泛指,而不是“三”的确数。

[18]比《春秋经》成书前的如《尚书》、《诗经》,时代虽然早,但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它们还不能算史书。《尚书》是政府档案集,《诗经》是文学作品选。两书只可说是史料。

[19]见《孟子•离娄下》。

[20]见《墨子•明鬼下》。

[21]《墨子》佚文,见《史通•六家篇》所引。

[22]这种编年形式又见《尚书大传》。记周公摄政有“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隋书•李德林传》,又《通鉴外纪》卷三引)。这里的“几年几年”也是编年史体,是指周公摄政的第几年那一年所做的事。

[23]罗琨:《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刊于胡厚宣编《甲骨文与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4]主张img组卜辞在武丁晚期者有: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53页;肖楠《安阳小屯南地发现的“img组卜甲”——兼论“img组卜辞”的时代及其相关问题》,《考古》1976年第4期。主张在武丁早期者,见林沄《小屯南地发掘与殷墟甲骨断代》,《古文字研究》第九辑,中华书局1984年版。

[25]古史传说殷高宗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尚书•无逸》),或说五十五年(《史记•鲁世家》),或作百年(见《熹平石经》、《汉书•五行志》、《论衡•气寿篇》)。总之,武丁在位必在五十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