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哀音凄迷的晚唐时代
从懿宗即位的咸通元年(860)到唐哀帝禅位于梁的天祐四年(907),是唐代历史上极混乱、极血腥的时期。在大唐帝国走向覆灭的最后阶段,军阀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厮杀与火并,华夏大地在硝烟弥漫中震颤呻吟,规模空前的焚掠屠戮使得千百万的民众或葬身沙场,或流离失所。与此同时,朝堂内外还充斥着阉寺专权、朋党害政的腐朽气息。原本想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广大士人,也因为文衡失准而多无所成,通往科场的路途上,随处都能听到屡遭黜落的怨愤心声,无数下第诗作诉说着试子的凄楚和绝望。遥想唐之盛时,政纪严明,百业兴旺;其时士人群体心存渴求,满怀期待,于是慷慨之音发自肺腑,风流激荡,难以遏止;李、杜、元、白之所作类多如此。咸通以后,权奸在朝,政治腐败,广大士人在昏暗恐怖的环境中寻觅挣扎,心身俱疲,悲凉而绝望。在此情形下,其怨怒哀丧之情自然会形诸唱叹,播于管弦;咸通、乾符时期罗隐、陈黯、温庭筠、司空图等人通过诗歌作品来表达生不逢时的惆怅与无奈,其所营造的那种凄苦诗境,在有意无意间已经流露出国之将亡的悲哀。广明之乱以后,情形进一步恶化,在乱离中苦苦挣扎的士大夫群体,随时都要面对死亡的威胁,其精神人格遂不能不产生异乎寻常的消极蜕变。皇权衰败,国家残破,武夫称雄,宦途凶险,所有这一切迫使当日文人不能不变换其生存方式,他们或寄身诸侯幕府,或避乱出世以隐逸存身。或仕或隐,选择虽有不同,却都体现着求生于乱世的无奈和悲凉。刘勰尝云:“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3]晚唐文学环境严重恶化的基本情形,正可作如是观。为了避免无据空言,本节的讨论拟从以下几方面逐次展开。
一 朋党构祸,政纪解散
唐代政治之颓败腐朽,至懿宗咸通时已达到极点。其如唐末作家牛希济所云:“自咸通之后,上自宰辅以及方镇,下至牧伯县令,皆以赂取,故中官以宰相为时货,宰辅以牧守为时货,铨注以县令为时货,宰相若干万绳,刺史若干千绳,令若干百绳,皆声言于市井之人,更相借贷,以成其求。持权居任之日,若有所求,足其欲,信又倍于科矣。争图之者,仍以多为愈。彼以十万,我以二十万;彼以二十万,我以三十万。自宰邑用贿之法争相上下,复结驷连骑而往观其堆积之所,然后命官。权幸之门,明如交易。夫三公宰相坐而论道,平治四海,调燮阴阳,为造化之主;方镇牧伯,天子藩屏,以固宗庙社稷之重;刺史县令,为生民教化之首,率皆如是,不亡何待。”[4]其实,奸佞塞途,贿赂公行,还仅仅是懿宗一代政纪解散的表象之一,而在绝大多数文史学者看来,朋党、宦官及藩镇三者,才是逼迫李唐王朝最终走向毁灭的祸根所在。
对文士阶层来说,当日政坛上难以躲避的朋党之祸,或许比卖官鬻爵更可怕。买卖本身即便不是出于自愿,也少有性命之忧;而一旦卷入党争旋涡,其生死沉浮的诸多可能就完全操持于他人之手。如无名氏《玉泉子》载:“及咸通中,韦保衡、路岩作相,除不附己者十司户:崔沆循州,李渎绣州,萧遘播州,崔彦融雷州,高湘高州,张颜潘州,李贶勤州,杜裔休端州,杜彦持义州,李藻费州。内绣州、潘州、雷州三人不回。”钱易《南部新书》癸卷所载与此稍异,曰:“韦、路作相,贬不附己者十司户:崔沆循州,李渎绣州,萧遘播州,高湘高州,崔彦融恩州,韦颜虔州,张渎勤州,郑彦持义州,李藻费州。唯恩州不回。”又云:“韦保衡、路岩作相,势动天地。附其势者,有‘牛头阿旁’、‘夜叉捷疾’之号。”其实,咸通时代朝中大臣因事涉党舆而遭遇贬逐者,还远不止这些。《旧唐书》卷一九上《懿宗纪》载,咸通十三年五月辛巳,敕贬尚书左丞李当以下凡十四人,曰:“自李当已下,皆于琮之亲党也,为韦保衡所逐。”剧烈而残酷的朋党斗争,使原本就十分艰难的仕宦生涯,又多了几分难以预料的凶险。
值得注意的是,咸通以后朋党与强藩势力逐步结合在一起,使文士群体的仕宦处境更加糟糕。例如,唐昭宗天复三年(903)韩偓被贬远窜,即是崔胤纠合朱全忠,与敌党赵崇、王赞等人争权的结果。《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卷二六四天复三年二月庚辰载:“初,翰林学士承旨韩偓之登进士第也,御史大夫赵崇知贡举。上返自凤翔,欲用偓为相,偓荐崇及兵部侍郎王赞自代;上欲从之,崔胤恶其分己权,使朱全忠入争之。全忠见上曰:‘赵崇轻薄之魁,王赞无才用,韩偓何得妄荐为相!’上见全忠怒甚,不得已,癸未,贬偓濮州司马。上密与偓泣别,偓曰:‘是人非复前来之比,臣得远贬及死乃幸耳,不忍见簒弑之辱!’”与韦保衡、路岩贬斥异己的情形相比,崔胤与朱全忠联手,借藩镇之力剪除敌党的做法,危害更大,影响也更加深远。
崔胤式的党争模式一直延续到唐亡前夕。昭宗末年,攀附强藩的劣行文人柳璨、李振等人,与裴枢、独孤损、崔远、陆扆、王溥、赵崇、王赞等朝中大臣形同水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并最终酿成了“白马之祸”。范祖禹《唐鉴》卷二四天祐二年载:“五月,乙丑,彗星竟天,占者曰:‘君臣俱灾,宜诛杀以应之。’柳璨因疏其素所不快者于全忠,曰:‘此曹皆聚徒横议,怨望腹非,宜以之塞灾异。’李振亦言于全忠曰:‘王欲图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难制者也,不若尽去之。’全忠以为然。乃贬独孤损、裴枢、崔远皆为刺史,陆扆、王溥、赵崇、王赞皆为司户,其余或门胄高华,或科第自达于三省台阁,以名检自处,声迹稍著,皆指以为浮薄,贬逐无虚日,缙绅为之一空。辛巳,再贬枢、损、远为泷、琼、白州司户。六月,全忠聚枢等及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初,李振屡举进士不中第,故深疾缙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此次文士惨案的发生,不仅显示出唐末政治的残酷与血腥,更造就了唐末作家畏祸求生的乱世心态和冷漠消沉的艺术本能,其影响之深远,已经超出了朋党政治的固有范畴。
二 阉寺擅权,人伦颠倒
咸通而后,阉寺为祸的频率和规模也有所增加,其危害朝政、凌蔑文士的种种作为,已成促使文学生态逐步恶化的重要因素。从史料记载中可以看到,当日确有不少官吏,通过攀附宦官势力得到了急速升迁。如咸通四年五月,兵部侍郎杨收因“与左军中尉杨玄价叙同宗相结,故得为相”;[5]咸通六年正月,福建观察使杜宣猷因每年向宦官进献“私白”及寒食日遣吏分祭诸宦先垅之故,宦官德之,遂迁宣歙观察使,时人谓之“敕使墓户”。[6]至于那些职小位卑的中下层官员,就更是谈宦官而色变。例如《通鉴》卷二五〇咸通二年二月载:“建州进士叶京尝预宣武军宴,识监军之面。既而及第,在长安与同年出游,遇之于途,马上相揖;因之谤议喧然,遂沉废终身。”在这种情形下,原本“深疾宦官,事有小相涉,则众共弃之”[7]的士大夫群体,竟不得不改变初衷,委曲求全。更有甚者,则因攀附此龌龊之辈而遭人诟病。如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九《芳林十哲》条即云:“沈云翔,亚之弟也;林缮,改名绚,闽中人,光化中守太常博士。郑玘、刘业、唐珣、吴商叟(原注:以上四人未知其来),秦韬玉,京兆人,父为左军军将。韬玉有词藻,亦工长短歌……慕柏耆为人,至于躁进。驾幸西蜀,为田令孜擢用,未期岁,官至丞郎、判盐铁,特赐及第。郭熏者,不知何许人。……咸通中,自云翔辈凡十人,今所记得者八人,皆交通中贵,号‘芳林十哲’。芳林,门名,由此入内故也。然皆有文字,盖《礼》所谓君子达其大者、远者,小人知其近者、小者。”另据王谠《唐语林》卷四《企羡》门载:“芳林十哲,言其与宦官交游,若刘煜、任江洎、李岩士、蔡铤、秦韬玉之徒。铤与岩各将两军书题求华州解元,时谓对军解头。”两书所载“十哲”姓名虽有不同,但谓其“交通中贵”以求显达则一也。
僖宗及昭宗两朝,阉寺势力更是甚嚣尘上。先是以杨复恭为首的宦寺集团危害朝野,其同党杨守立、杨守信、杨守亮、杨守忠、杨守贞、杨守厚等并掌权要,他们内外勾结,拥兵自重,诛戮大臣,天子不能制。这一宦官集团被铲灭不久,左右神策军中尉刘季述、王仲先等又渐成声势。他们先与军阀韩建等密切勾结,尽杀通王、覃王以下十一王,从而使昭宗皇帝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危难境地。光化三年十一月,刘季述等又囚禁昭宗于东宫,拥立太子裕为帝,阉寺之祸再一次震动朝野。当强藩割据、皇权倾危之时,宦官势力如此甚嚣尘上,令人难以置信。记得陈寅恪先生曾经说过:“凡自玄宗朝迄唐亡,一百五十年间身居内廷,实握政治及禁军之权者皆属此族,即阉寺之特殊阶级是也。”[8]若以僖、昭两帝所历之情形而论,这一观点无疑是客观而公允的。
物极必反,随着李唐皇室的衰微,以依附皇权而存在,却又“实握政治及禁军之权”的宦官群体,最终难逃全体覆灭的命运。据《通鉴》卷二六三载,天复三年正月,在朱全忠威胁下,昭宗下令处斩韩全诲等二十余人,“时凤翔所诛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从行者,诛九十人”;“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宦官之“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经过这次大规模的捕杀,阉寺阶层作为一种政治势力把持朝政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发生过。
三 科场失衡,冤恨寝多
朋党与宦官的双重危害,使咸通以后的朝政陷入了极度混乱的状态,就连为国选材的科举考试也难以例外。懿、僖时代,应举旅途上的种种磨难,让天下才俊们普遍体会到刻骨铭心的痛。曾经困于名场达十三年之久、最终于乾宁二年(895)进士及第的闽中才子黄滔就曾经有过这样的慨叹:“咸通、乾符之际,龙门有万仞之险,莺谷无孤飞之羽!才名则温岐、韩铢、罗隐,皆退黜不已。”[9]其实,当日名士中不得一第而潦倒终身者又何止温庭筠、韩铢及罗隐等几人。昭宗光化三年(900)十二月,韦庄在《乞追赐李贺、皇甫松等进士及第奏》中共列出十四位“丽句清词,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的“奇才”,依次为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赵光远、温庭筠、刘得仁、陆逵、傅锡、平曾、贾岛、刘稚珪、罗邺和方干。[10]除李贺外,他们绝大多数都生活在咸通以后。另外,还有许多久历科场而不得一第的著名文人如罗隐、邵谒、赵牧、李洞、李山甫、章碣等,还没有被韦庄纳入“望追赐及第,各赠补阙、拾遗”的名单。康骈《剧谈录》卷下《元相国谒李贺》条尝云:“自大中、咸通之后,每岁试春官者千余人,其间章句有闻亹亹不绝,如何植、李玫、皇甫松、李孺犀、梁望、毛涛、贝庥、来鹄、贾随以文章著美,温庭筠、郑渎、何涓、周钤、宋耘、沈驾、周繁以词赋标名,贾岛、平曾、李陶、刘得仁、喻坦之、张乔、剧燕、许琳、陈觉以律诗流传,张维、皇甫川、郭、刘延晖以古风擅价,皆苦心文华,厄于一第。然其间数公丽藻英词播于海内,其虚薄叨联名级者,又不可同年而语矣。”康骈所列举的诗文作者中,有不少人已经被历史尘埃所湮没。个中缘由固难尽述,但归根结底,他们“苦心文华,厄于一第”的不幸命运令人同情。当然,同样是“厄于一第”者,每个人的遭遇及自我解脱方式却不尽相同,兹就其中富有典型意味者略述于次,以进一步加深对唐末科场弊端的认识和了解。
罗隐,字昭谏,咸通、乾符时屡上不第。《唐才子传》称其“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养浩然之气。乾符初举进士,累不第。广明中,遇乱归乡里”,遂依钱镠,为掌书记。“隐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自以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诗文凡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且介僻寡合。不喜军旅。献酬俎豆间,绰绰有余也。隐初贫来赴举,过钟陵,见营妓云英有才思。后一纪,下第过之,英曰:‘罗秀才尚未脱白。’隐赠诗云:‘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11]落第举子与未嫁营妓,虽贵贱有别,但心灰意冷的人生感受确有几分相似。
邵谒举进士不第,亦在咸通时。高棅《唐诗品汇·姓氏爵里详节》载:“按本集序云:谒,韶州翁县人。少传闻为县吏,客至,令怒不搘床,遂截髻着县门,发愤读书。书堂隐起水心,距县十里。谒平居如里中儿未冠者,束发苦吟,尤能工古调。寻抵京师,隶国子。时温庭筠主试,乃榜三十余篇以振公道。已而释褐。后赴官,不知所终。”按:高氏所谓温庭筠主试,榜谒诗三十余篇以振公道事,发生于咸通七年十月六日,温庭筠榜文见存《全唐文》卷七八六。邵谒有《下第有感》诗云:“古人有遗言,天地如掌阔。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尝闻读书者,所贵免征伐。谁知失意时,痛于刀伤骨。……如何归故山,相携采薇蕨。”诗虽朴拙,所叙苦情及归隐之由则真切动人。
李山甫虽“诗名冠于当代”[12],然屡试不第,落魄终身。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九著录《李山甫集》一卷,称“唐魏博从事李山甫撰。唐末进士不第”。《唐才子传》卷八谓其“咸通中累举进士不第。落魄有不羁才,须髯如戟,能为青白眼。生憎俗子,尚豪,虽箪食豆羮,自甘不厌。为诗托讽,不得志。每狂歌痛饮,拔剑斫地,少摅郁郁之气耳。后流寓河朔间,依乐彦桢为魏博从事,不得众情,以陵傲之,故无所遇”。另据《北梦琐言》卷一三《草贼号令公》条载:王铎“避地浮阳,与其都统幕客十来人从行,皆朝中士子。……彦祯有子曰从训,素无赖,爱其车马姬妾,以问其父之幕客李山甫。山甫以咸通中数举不第,尤私愤于中朝贵达,因劝从训图之。俟铎至甘陵,以轻骑数百,尽掠其槖装姬仆而还,铎与宾客皆遇害”。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三则云:“唐人尤重进士,其末也,如李振劝朱温一日杀司空裴贽等百余人于白马驿,苏楷进昭宗谥,李山甫教乐从训害王铎一家三百口,皆不得志于场屋者为之。”李山甫的所作所为固然应该受到指责,但唐末科场之弊及其严重影响,则更值得瞩目。
陆龟蒙乃晚唐名士,治文学史者多以之为晚唐诗人之代表,然究其实,亦为落第贫士也。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陆龟蒙传》,详考龟蒙行迹,谓其咸通九年应举不第,旋即奔波于诸藩幕府,多所撰论。晚岁退居松江之甫里,不喜与流俗交往,常携书籍、茶灶及钓具,乘蓬舟往还,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自比涪翁、渔父、江上丈人。他还把自己的隐逸生涯与古圣人相提并论,曰:“尧、舜徾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13]既自谓散人,又自比尧、舜,傲世不群中亦透露着隐隐苦涩。
上述四人分别代表着唐末落第文人的四种心态,他们或归依强藩幕府,或流落不知所终,或放浪形骸以求解脱,或助纣为虐以泄私愤。咸通以后久困名场而不得一第者,其基本出路大抵如此。例如,赵牧“大中、咸通中累举进士不第。有俊才,负气节,遂舍场屋,放浪人间”;[14]章碣,咸通末以篇什著名,累举不第,竟流落不知所终。尝为《焚书坑》诗曰:“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15]此二人之选择,颇与陆龟蒙相类似。另如刘得仁“苦于诗。出入举场三十年,竟无所成。尝自述曰:‘外家虽是帝,当路且无亲。’既终,诗人争为诗以吊之,唯供奉僧栖白擅名,诗曰:‘忍苦为诗身到此,冰魂雪魄已难招。直教桂子落坟上,生得一枝冤始销。’”[16]李洞“字才江,诸王之孙。慕贾岛为诗,铜铸为像,事之如神”。[17]此公尝“三榜裴公,第二榜策,夜帘献曰:‘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寻卒蜀中。裴公无子,人谓屈洞之致也”。[18]按:《唐诗纪事》卷五八载:“裴公,贽也。”另据徐松《登科记考》,裴贽知贡举凡三次,即大顺元年(890)、二年(891)及乾宁五年(898),其第二榜抑洞当在大顺二年。刘、李二人可视为邵谒同调。晚唐时代,与罗隐、邵谒、李山甫、陆龟蒙等人类似的情形还有很多,文烦不赘。
正因为有太多士人饱尝久困名场的辛酸,那些从心灵深处自然流出的下第诗作才会引起全社会广泛的共鸣。罗隐《下第作》云:“年年模样一般般,何似东归把钓竿。岩谷谩劳思雨露,彩云终是逐鹓鸾。尘迷魏阙身应老,水到吴门叶欲残。至竟穷途也须达,不能长与世人看。”李山甫《下第献所知三首》之三云:“十年磨镞事锋铓,始逐朱旗入战场。四海风云难际会,一生肝胆易开张。退飞莺谷春零落,倒卓龙门路渺茫。今日惭知也惭命,笑余歌罢忽凄凉。”罗邺《下第》诗称:“谩把青春酒一杯,愁襟未信酒能开。江边依旧空归去,帝里还如不到来。门掩残阳鸣鸟雀,花飞何处好池台。此时惆怅便堪老,何用人间岁月催。”章碣《下第有怀》云:“故乡朝夕有人还,欲作家书下笔难。灭烛何曾妨夜坐,倾壶不独为春寒。迁来莺语虽堪听,落了杨花也怕看。但使他年遇公道,月轮长在桂珊珊。”这些作品中有怨愤,有叹息,但更多的是凄凉和无奈。宋人尝谓“大凡进取得失,盖亦常事”,而由下第诗作中实不难窥见其作者心胸之开阔与否。其实,面对唐末落第才子,这样的说法显失公允。倘若不能设身处地给予理解,则举子往返奔波于应试旅途,数年乃至数十年不得一第的凄凉心境,并不仅仅是其人“器宇不宏,偶一下第,则其情陨获,如伤刀剑,以至下泪”[19]那样简单。
总之,咸通以后受挫于科举考试的诗文作者,形迹各有不同,凄凉寒苦却无二致。他们的遭遇充分反映着懿宗以后世乱道衰、科场不公、士多不遇的历史真实。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段内,有那么多富有才情、专注诗文创作的著名文人困名于场,不得一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悲哀。从文学生态制约作家人格心态的角度讲,“咸通、乾符之际,龙门有万仞之险”的特殊环境,必然会影响到这一阶段诗歌创作的总体风貌,对此,下文还将展开更为具体和深入的讨论。
四 强藩称雄,才士凌夷
有唐一代,藩镇称雄的状况从来都没有得到根本改变,但在宣宗以前,中央政府的权威还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懿、僖宗以后,一方面是皇权力量在不断弱化,而另一方面,各地强藩又利用镇压“盗寇”的机会以扩充实力;此消彼长之间,割据局面遂告形成,而各地强藩裂土自专的趋势也渐难遏制。
咸通元年(860)正月,刚刚即位的懿宗皇帝就不得不面对爆发于浙东地区的裘甫之乱。此事平息不久,咸通三年(862)徐州又发生了乱军驱逐节度使温璋的变故。咸通九年(868)七月,徐州赴桂守卒杀其将王仲甫,以粮料判官庞勋为都头,剽掠湘潭、衡山,擅还本镇。“庞勋据徐州,仓库素无贮蓄,乃令群雄四出,于扬、楚、庐、寿、滁、和、兖、海、沂、密、曹、濮等州界剽牛挽运粮糗,以夜继昼。招致亡命,有众二十万,男女十五已上,皆令执兵……首尾周岁,十余郡生灵,受其酷毒。”[20]曾巩所谓“大中、咸通之间,南方之忧常剧矣”,[21]大约就是指这些状况。到了咸通十三年(872)末,振武节度使李国昌移镇云中,其小男李克用杀云中防御使段文楚,据云州,自称防御留后;十四年,李国昌据振武,“自是沙陀侵掠代北诸州镇”[22],朝廷不能制,由此拉开了诸侯割据、裂土称雄的亡国序幕。总之,懿宗一代,随着四方“盗寇”的峰起,大唐帝国已经呈现出了大厦将倾般的颓势。
僖宗一朝更与王仙芝、黄巢之乱相始终,銮舆逃蜀,寰宇破碎。各地军阀先借戡乱之名扩张实力,继而专擅财赋,私封官爵,形成了数十个大小不等的割据集团。黄巢乱平以后,僖宗自蜀返京,改元光启,“时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据蒲陕,诸葛爽据河阳、洛阳,孟方正据邢、洺,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朱瑄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皆自擅兵赋,递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汉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23]面对分崩离析的社稷,僖宗忧惧而卒,享年才二十九岁。昭宗继立之时,朝廷已形同虚设,分裂已成定局。路振《九国志》等史籍所载南方诸国创置之年,杨吴为景福元年(892),前蜀为大顺二年(891),王闽、吴越为景福二年(893),马楚为乾宁三年(896),均在昭宗一代。天复以后,朱全忠更加快了篡唐自立的步伐,朝中大臣遭受杀戮或贬斥远窜者难以计数,最后连昭宗本人也被弑于洛阳的寝宫。
从咸通到唐末,华夏大地一直在战火硝烟中震颤沉吟,各路诸侯互相火并,大肆屠戮,一战之后死者往往达数万人,战争的持久与残酷真是触目惊心。原本富庶繁华的长安、扬州及成都等地,都因此成为人烟稀少的荒田野地。《通鉴》卷二五九景福元年七月丙辰载:“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及经秦毕孙杨(按:即秦彦、毕师铎、孙儒、杨行密)兵火之余,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其实,扬州乃至江淮地区的残破,不过是饱受战乱摧残的全中国的一个缩影而已。旷日持久的杀伐屠戮,严重威胁到广大士人的生存,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怖无处不在。广明元年十二月,黄巢乱军攻入长安,“己亥,黄巢下令,百官诣赵璋第投名衔者,复其官。豆卢瑑、崔沆及左仆射于琮、右仆射刘邺、太子少师裴谂、御史中丞赵蒙、刑部侍郎李溥、京兆尹李汤扈从不及,匿民间,巢搜获,皆杀之。……将作监郑綦、库部郎中郑系义不臣贼,举家自杀。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虽臣于巢,多纳亡命,匿公卿于复壁,巢杀之”。同卷中和元年三月又载:“有书尚书省门为诗以嘲贼者,尚让怒,应在省官及门卒,悉抉目倒悬之;大索城中能为诗者,尽杀之;识字者给贱役。凡杀三千余人。”[24]时韦庄被困长安,作《秦妇吟》长诗云:“内府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25]乃写实也。嵩山隐君周朴,工为诗,乾符末被黄巢乱军所执,宁死不屈,终遭杀害,“远近闻之,莫不流涕”。[26]苏州才子吴仁璧,“少习星纬黄白家言。唐大顺中登进士第,已而入浙。家贫,常佯狂乞于市。武肃王闻其名,待之客礼,叩以天象,仁璧辞非所知;欲辟幕职,又以诗固辞。及秦国太夫人薨,具礼币请为墓铭,仁璧坚不肯属草,武肃王大怒,投仁璧于江中死”。“仁璧有女年十八,能诗,精于天官之学,居恒戒仁璧慎出入,无罹罗网。及仁璧被系,女泣曰:‘文星失位,大人其不免乎!’未几,王并沉之东小江”。[27]另据陶岳《五代史补》卷一《郑准作归姓表》条载:“郑准,不知何许人,性谅直,能为文,长于笺奏。成汭镇荆南,辟为推官。……(后)遽请解职,汭怒其去,潜使人于途中杀之。”[28]李巨川,字下已,乾符中举进士。历事王重荣、杨守亮及韩建诸幕,光化初也死于朱全忠之手。[29]另据何光远《鉴诫录》卷四《危乱黜》条载:“昭宗之代,张拾遗道古因贡《五危二乱表》叙兴废之事,遂黜于蜀。时王太祖辟为安抚推官。张所为古僻,不循时情,遂在道江卖卜过日。及太祖立,每思其贤,遣使招之,屡征不起。复上章疏,词旨是非,帝遂诛之,瘗于五墓之地。”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文烦不赘。
当战争和杀戮成为生活的常态时,整个社会都会陷入无休止的恐怖之中;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恐怖之情还会以各种怪异不稽的方式得到传播。如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一一《关三郎入关》条云:“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慄,亦无大苦。弘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慄。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事实上,看似无稽讹传的“关三郎鬼兵入城”传说,正是以一种“民间化”的特殊方式,夸张描述着“咸通乱离”在人们心灵上造成的惊惧与恐慌。从某种角度讲,战乱年代阴阳两界的距离的确不比平常,生死之间的转换往往在瞬间即可完成。当此之时,心忧“关三郎相随”者,又何止杨玭!身处乱离的作家们,同样用诗歌表达着他们的惶恐与不安。例如,皮日休《寄滑州李副使员外》云:“兵绕临淮数十重,铁衣才子正从公。军前草奏旄头下,城上封书箭簳中。围合只应闻晓雁,血腥何处避春风。”陆龟蒙《短歌行》云:“爪牙在身上,陷阱犹可制。爪牙在胸中,剑戟无所畏。人言畏猛虎,谁是撩头弊。只见古来心,奸雄暗相噬。”罗隐《乱后逢友人》云:“沧海去未得,倚舟聊问津。生灵宼盗尽,方镇改更频。梦里旧行处,眼前新贵人。从来事如此,君莫独沾巾。”这些作品所描述的,约为咸通、乾符年间的战乱景象;比较而言,僖、昭宗两朝狼烟蔽日、血流成河的情状,更加震撼人心。如曹松在黄巢入长安之年所作的《乙亥岁二首》诗云: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渔。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波间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李山甫《乱后途中》则云:
乱离寻故园,朝市不如村。恸哭翻无泪,颠狂觉少魂。诸侯贪割据,群盗恣并吞。为问登坛者,何年答汉恩。
诸侯割据的贪婪,生灵涂炭的悲哀,还有诗人心灵深处难以自抑的震颤与恐惧,在这些作品中均得到了充分体现。如果说那些在战乱中失去性命的文人还会因为“死节”的悲壮而得到世人的同情,那么在战乱中委曲求生的宦途游子们,则只能默默忍受各种屈辱。例如无名氏《玉泉子》即云:“(皮)日休尝游江湖间,时刘允章镇江夏,幕中有穆判官者,允章亲也,或潜日休薄焉。允章素使酒,一旦方宴,忽怒曰:‘君何以薄穆判官乎?君知身之所来否?鹦鹉洲在此,即黄祖沉祢衡之所也。’举席为之惧,日休雨涕而已。”今按: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称皮日休“乾符丧乱,东出关,陷巢贼中。巢惜其才,授以翰林学士。日休惶恐局踧,欲死未能。劫令作谶文以惑众,曰:‘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贼疑其衷,恨必讥己,遂杀之。临刑神色自若,知与不知皆痛惋也”。然胡三省于《资治通鉴》卷二五四广明元年十二月壬辰“以太常博士皮日休为翰林学士”条下注云:“陆游《老学庵笔记》曰:‘《该闻录》言,皮日休陷黄巢,为翰林学士,巢败被诛。’今《唐书》取其事。按尹师鲁作《大理寺丞皮子良墓志》称:‘曾祖日休,避广明之难,徙籍会稽,依钱氏,官太常博士,赠礼部尚书。祖光业,为吴越丞相。父璨,为元帅府判官。三世皆以文雄江东。’据此,则日休未尝陷黄巢,为其翰林学士被诛也。小说谬妄,无所不有。师鲁文章传世,且刚正有守,非欺后世者。”今从此说。
和皮日休一样,余杭罗邺落第后投身幕府,其遭遇也颇为辛酸。《唐诗纪事》卷六八称:“邺,余杭人。……咸通中,崔安潜侍郎廉问江西,志在弓旌,竟为幕吏所沮。既而俯就督邮,因兹举事阑珊,无成而卒。”其实,僖、昭两朝像这样入幕求生的落魄文人随视皆是,举不胜举。杜荀鹤、李袭吉、敬翔、李巨川、马郁等先后从事于北方诸藩,罗隐、韦庄、牛峤、唐彦谦、黄台、杜荀鹤、黄滔、徐寅、刘山甫等又委身于南国诸幕。他们身事强藩的经历和遭遇各有不同,才学与人品也各自有别,但生不逢时的无奈和凄凉感受却大体相同。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二二《五代幕僚之祸》中说:“五代之初,各方镇犹重掌书记之官。盖群雄割据,各务争胜,虽书檄往来,亦耻居人下,觇国者并于此观其国之能得士与否。一时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然藩镇皆武夫,侍权任气,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礼戕害。”这一概括完全符合历史真实,其所谓“五代之初”,实际上就是指割据形势已基本稳定的昭宗时代。
以上从四个方面概括描述了晚唐时代文学生态严重恶化的基本情形。概而言之,奸佞当道、武夫称雄以及为谋求生存而颠沛流离,乃是晚唐文人不得不面对的严酷现实。咸通以后诗文创作日渐衰替的客观原因在此,唐宋文学开始转型的历史契机也在此。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善良的人们总是希望战乱能够避免,或尽量少发生一些。有人说生活在咸通乱后的文人,心灵深处所承受的屈辱和恐怖为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所仅见,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史实依据还是充分的。不过,正如山川地貌的改变总要借助地壳运动一样,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也要付出痛苦的代价。晚唐社会所发生的种种灾难固然令人痛心,但从另一角度讲,这场灾难乃是中唐以来各种社会矛盾沉积发展的必然结果。假如我们将由唐及宋的社会变革和文学转型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那么,从咸通初年到哀帝被弑的四十余年,还仅仅是整个过程的开端。当割据形势相对稳定之后,五代十国将会为文学发展提供另一种生态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