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宋相假:中国学术思想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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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圣”字解

关于“心之精神是谓圣”的“圣”字,慈湖并没有确定的表述。而先秦时荀子有“精神相及,一而不贰为圣人”的说法(《荀子·成相》),与慈湖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似乎有相似的地方,只是二者意义不同,也没有思想源流上的联系。在儒家文献中,“圣”字的语义一般都指向“圣人”,所以后世往往把“心之精神是谓圣”的“圣”字解读作“圣人”,其实并不确切。在慈湖思想中,“圣”字的意义不能说与“圣人”毫无关系,但二者究有分别。

《易经》乾卦《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对《文言》中这段名言,慈湖解释道:

世皆睹大人之形,不睹大人之神,世皆知大人之思为,不知大人之思为之神。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曰心曰精神,虽有其名初无其体,故曰“神无方,易无体”,非神自神,易自易,心自心也。是三名,皆有名而无体,莫究厥始,莫执厥中,莫穷厥终。(《杨氏易传》,1:29b—30a)

关于“大人”所指,慈湖解曰“大人者,圣人之异名”[37]。据此粗略看来,“心之精神是谓圣”,似乎即“圣人”之谓。但细读原文,慈湖之意,并不在表明心之精神为圣人(即神、精神与圣人、大人的对等关系),而是要强调“神”、易、心三者,“皆有名而无体,莫究厥始,莫执厥中,莫穷厥终”,全段的重心在“莫究厥始,莫执厥中,莫穷厥终”一句,“圣”字所对应的就是这十二字,主旨即“无所不通”。

为了更有力地说明这一点,我们再引几条慈湖的表述以供参详:

1.钦惟舜曰道心,非心外复有道,道特无所不通之称。孔子语子思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圣亦无所不通之名。(《临安府学记》,《遗书》,2:14a)

2.圣者无所不通之谓。(《先圣大训》,4:55a)

3.此心自明自神,自无所不通。(《杨氏易传》,6:12b)

4.道心者无所不通之心,以之修身则身修,以之齐家则家齐,以之治国则国治,以之平天下则天下平…… (《杨氏易传》,18:13a)

由第一条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圣”是“无所不通”之义。[38]慈湖解释“道”的含义,亦是“无所不通之称”。因此总的来讲,“心之精神是谓圣”,就是“道心”“心即道”“心即理”的另一种表述。“此心自明自神,自无所不通” 是慈湖经常说的话。慈湖所说的心、“心之精神”,由此“圣”字点出“无所不通”之义,[39]如果借用牟宗三发明的概念,即是“无限心”“自由无限心”。

“圣”字之“无所不通”义,是就“心之精神”的表现说。心之“精神”的表现,即心体之流行,“变化无方”,发用无穷。如用能、所关系而言,心体之“神”为能(主),而“圣”(无所不通)为所(从)。心体之“神”,其用即见于“所”处无所不通之“圣”[40]

人心非气血,非形体,广大无际,变化无方,倏焉而视,又倏焉而听,倏焉而言,又倏焉而动,倏焉而至千里之外,又倏焉而穷九霄之上,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非神乎,不与天地同乎?(《二陆先生祠记》,《遗书》,2:18a)

此是就“神”为“视、听、言、动”之主宰说,次则就其见于道德实践说:

敬也,哀也,欢也,信也,威也,仁也,怒也,忧也,皆此心之为。(《先圣大训》,5:60a)

此心之灵,于亲则孝,于兄则悌,于君则忠,于友则信,于乡则和,于民则爱。一以贯之,无所不通。(《饶娥庙记》,《遗书》,2:17a)

道心因应事变,事变无穷,道心之因应亦无穷,与时事相偕。凡敬、哀、欢、信、威、仁、怒、忧,或曰孝、悌、忠、信、和、爱,皆此心之为,“一以贯之,无所不通”,所以此心“象广大,无际量”[41]

慈湖在为象山所作行状中,说及“先生之心”,言其心体之大:

日月之明,先生之明也;四时之变化,先生之变化也;天地之广大,先生之广大也;鬼神之不可测,先生之不可测也。先生之心,与万古之人心,一贯无二致,学者不可自弃。(《象山先生行状》,《遗书》,5:10a、b)

所谓“日月之明,四时之变化,天地之广大,鬼神之不可测”云者,出自《易经》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之说。《文言》以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合一为“大人”(即圣人)之德,慈湖则径以心与道同一本体,发用流行,人心精神之圣,与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合一,周流溥遍,所谓“六通四辟,变化皆妙”[42]。此“无所不通”之“妙”,故称之为圣。

因此精神之周流溥遍,慈湖认为“天地未离乎形,君子足以范围之也”,他赞赏明道所谓“至诚可以赞化育,可以回造化”之说。[43]在一篇祭祀象山先生的文字中,慈湖论及“先生之道”,言象山与道同体的境界:

仰观乎上,先生确然示人易矣;俯察乎下,先生聩然示人简矣。垂象著明者,先生之著明;寒暑变化者,先生之变化;《书》者,先生之政事;《诗》者,先生之咏歌;礼者,先生之节文;《春秋》者,先生之是非;《易》者,先生之变化。(《祖象山先生辞》,《遗书》,4:5a)

为其高祖杨伦所作墓记中又说:

某祗惟高祖府君,本性清明无体,量广大,无际畔,万善本备,不假造为。日月运行,云雷风雨霜露,即吾高祖府君之变化也;草木林生,山川畤流,人物群居,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即吾高祖府君之变化也。(《半亭高祖墓记》,《遗书》,5:14a、b)

慈湖就象山之心、其高祖之心而说“万古人心之所同”,人心无二致,此心此圣,不止象山一人有之,举天下之人皆有之。

关于慈湖的“心之精神是谓圣”,既已解释如上,我们可以很自然地联想到北宋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1017—1073)与张载(字子厚,号横渠,1020—1077)关于“圣”与“神”的阐释。

濂溪《通书·诚几德》“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通书·圣》“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之说。前章说诚体之发用,几微隐幽而不可见,而其感应则“充周不可穷”,无方而无穷无尽,此即为“圣而神”。此与上文所引孟子“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同义。后章所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为先秦儒家原有而亦最深的玄思(形上智慧),濂溪以寂言诚体,感通言诚体之用,对此最根源智慧的把握,即是“默契道妙”的表征。[44]

横渠则谓“圣者,至诚得天之谓;神者,太虚妙应之目”(《正蒙·正和》),以“太虚妙应”解释主体诚敬之心之神用,即谓道德的超越的本心,自身即呈现一不测的神用,与孟子、濂溪“圣而神”说诚德之“神化”同调。[45]慈湖则以心体之神,“有叩斯应,众妙必形”[46],肯定此道德的实体之普遍性。

试问,慈湖以“心之精神是谓圣”为宗旨,在他的心学体系中的理论意义何在?我们可以看出,慈湖言道、天道、道心,皆为笼统、形式、抽象的表示(于此笔者另有专论,此不具述),故慈湖拈出“心之精神是谓圣”一句作为宗旨,以“精神”充实心体之义。“精神”之外,为什么还需要一“圣”字,才得完整地表示慈湖心学之义?如“心之精神”四字已足,自不需加多“是谓圣”三字。当因“心之精神”亦嫌笼统,故须复以“圣”字再充实之,使心体所具有“寂感”之义,具体地得以呈现。[47]

顺带一提的是,明代中后期慈湖心学复兴以后,也出现了对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之说的批评。周海门(周汝登)曾经说:

“心之精神是谓圣”,此子思闻之夫子者,慈湖数举以明宗。而或以为此非夫子之言,曰:以精神而不以中正,故决其非。[48]

所谓“以精神而不以中正”云云,为引述湛甘泉之说。[49]实则慈湖之意,“精神”与“中正”并无冲突。慈湖曾言:“夫人心本善,本清明广大,本刚健中正,本与天地同。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慈湖春秋传》,6:14a)关于《易经》“同人”卦卦辞“利君子贞”“文明以健,中正而应”,慈湖有如下解释:

何谓君子之贞?言乎文为条理、光辉著见之谓文,言乎辨析、洞照无蔽之谓明,言乎日应万变、不屈不息之谓健,言乎无思无为无偏无倚之谓中言乎正而无邪之谓正,言乎交际泛应之谓应。道心无体,神用无方,文、明、健、中、正、应,非实有此六者之殊。形容君子之正道,有此六者之言,其实一也。(《杨氏易传》,6:12a、b)

凡文、明、健、中、正、应,皆为道心之神用。“无思无为、无偏无倚之谓中,言乎正而无邪之谓正”,中正之道,亦为心之精神具有之义。此可解甘泉之辨难。[50]

在明儒中,对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一义,有特别申发的人物,不能不提到颜钧(字子和,号山农,1504—1596)与罗汝芳(字惟德,号近溪,1515—1588)。颜山农好讲“心之精神是为圣”,并揭出“精神莫能”“神莫”之说,[51]曰:

故曰:性情也,神莫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如此申晰,是为“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学。又曰:心之精神是为圣,圣不可知之谓神,不知其然而然之谓莫,即是夫子五十知天命以后,翊运精神成片之心印。耋农亦从心以为性情,而默会神莫,如是心印,辚辚然,井井然。[52]

山农以性情与神莫并言,已是其所创新义,并非为慈湖专作解人,不过其“神莫”之说与慈湖的渊源关系,则是不可忽视的事实。相对而言,近溪与门人讲“心体之亲切”时,则较切合慈湖之本义:

盖心之精神是谓圣圣者神明而不测者也。故善观天地之所以生化人物,人物之所以彻通天地,总然此是神灵,以充周妙用,毫发也无间,瞬息也不遗,强名之曰心,而人物天地浑沦一体者也。……须如精神谓圣,又须如神明不测,方是专主灵知而直达心体也。至若灵而谓之虚者,不过是形容其体之浩渺无垠。又灵而谓之窍者,不过是形容其用之感通不窒。实在心之为心也,原天壤充塞,似虚而实则非虚,神明宥密,似窍而实则无窍。[53]

近溪以“神明而不测”释“圣”字,正是慈湖之本义。天地之生化,三才之贯通,皆为此神明“充周妙用”,其体“浩渺无垠”,充塞于“天壤”,故而“人物天地浑沦一体”,人物、天地同一本体,此本体名之曰心,分别说则是人物之心、天地之心,其用“感通不窒”。慈湖以“人心即《大易》之道”[54],据《易传》“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中庸》“发育万物”之言说心:

此心未尝不圣、不精神,无体质,无际畔,无所不在,无所不通。《易》曰“范围天地”,果足以范围之也;《中庸》曰“发育万物”,果皆心之所发育也。[55]

近溪早年曾研读阳明、象山、慈湖著作,虽然“于三先生所谓工夫,每有罣碍”,中年以后,学思俱进,关于知体神理之体悟,与阳明、象山、慈湖心体之义极为契合。[56]现代著名儒者梁漱溟,在阳明之外独许慈湖、近溪二人,以为堪称“明心见性”[57],此说颇可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