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宋相假:中国学术思想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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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精神”与“良知”

王阳明晚年曾提出 “心之良知是谓圣”的看法。嘉靖四年(1525),阳明书赠门人魏良贵(字师孟,号及斋,1503—1563)说:“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58]次年,阳明与门人季彭山讨论“圣人之学”的问题,针对彭山提出的“善者圣之体”之说,阳明回答说:“……其云‘善者圣之体’,意固已好,善即良知,言良知则使人尤为易晓,故区区近有‘心之良知是谓圣’之说。”[59]按阳明卒于嘉靖八年(1529),此二事均在阳明去世之前不久。在阳明身后,王龙溪亦祖述师说道:“先师曰:‘心之良知是谓圣。同此谓之同德,异此谓之异端。’”[60]又谓:“阳明先生云‘心之良知是谓圣’,揭出‘致良知’三字示人,真是千古之秘传、入圣之捷径。”[61]

“心之良知是谓圣”显然出自慈湖的“心之精神是谓圣”。嘉靖四年(1525)十月,秦钺在江西刻印《慈湖先生遗书》,这是慈湖著作在明代的首次刊行(参见后文《宋儒杨慈湖著述考录》);也就在这一年,阳明书赠魏师孟提出“心之良知是谓圣”之说,时间上的重合当非偶然。

阳明曾经研读慈湖著作,并与门人讲论。早在秦钺刻印《慈湖先生遗书》之前,约在正德十四年(1519),阳明致门人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1483—1565)书中说:

承寄《慈湖文集》,客冗未能遍观。来谕欲摘其尤粹者,再图翻刻,甚喜。但古人言论,自各有见,语脉牵连,互有发越。今欲就其中以己意删节之,似亦甚有不易。莫若尽存,以俟具眼者自加分别。所云超捷,良如高见。今亦但当论其言之是与不是,不当逆观者之致疑,反使吾心昭明洞达之见,有所揜覆而不尽也。[62]

约略言之,阳明对慈湖颇有好评,如谓:“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63]据湛甘泉记述,阳明甚至说过就心学的境界论,“慈湖远过于象山”[64]

阳明借用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把“精神”改为“良知”,来宣扬自己的“致良知”之教。之所以说是借用,是因为阳明“心之良知是谓圣”一语,重在强调“致良知”为“入圣”的关键。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的确切意义,上文已经作过疏解,慈湖的“圣”字意在心之神用,而阳明的“圣”即指圣人。虽然在“圣”字上的侧重意义不同,阳明的“良知”,与慈湖的“精神”(道心的同义语),同为心体之谓,同指道德主体,二者的意义在同一层面上。[65]所以明代的佛教界人士曾将二者相提并论,如明代高僧袾宏(别号莲池,或称云栖大师,1535—1615)撰《竹窗随笔》中有如下答问:

《孔丛子》云:“心之精神是谓圣。”杨慈湖平生学问,以是为宗。其于良知何似,得无合佛说之真知欤?

曰:精神更浅于良知,均之水上波耳。恶得为真知乎哉?!且“精神”二字,分言之则各有旨,合而成文,则精魂神识之谓也。昔人有言,“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认作本来人”者是也。[66]

莲池以“精神”“良知”,二者同如水上之波,并无真实常住之性,未能以真知称之;并认为“精神”云云,是“痴人认作本来人”,以幻为真。此自然是由于儒、释根本立场的不同,此不多辨,仅就“精魂神识”一点稍作说明。

慈湖本义,固不排斥“精魂神识”。《礼记·檀弓》载延陵季子“若魂气,则无不之也”之言,慈湖解曰:“神魂之妙,无所不通,广大灵明,惟昏故小故拘,此启之通之。”[67]慈湖心学是一种圆顿的“通一论”,在天人关系方面持“三才一道”,“人鬼、生死实一”的观点。所以他赞赏《礼记·礼运》中“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的说法,以“人心与天地鬼神之心,通一无二”。此其一。其次,也是更主要的一点,慈湖说:“德性无生,何从有死,非二道也。”[68]他使用“精神”二字,意在强调德性的无生无死、超越或者说超脱于生死(见上文第二节),[69]此义则非莲池所理解的“精魂神识”所能包括。莲池之所以有“精神更浅于良知”的评鉴,认为“精神”比“良知”蕴含的意义要浅,正是因为概以“精魂神识”视之。

虽然如此,从慈湖的“心之精神是谓圣”,到阳明的“心之良知是谓圣”,不能不说是心学理路的一个推进。就表述方式而言,“精神”的意谓较为模糊,较多歧义,“良知”一语则简易直截,更能有效地揭示慈湖使用的“精神”二字,所指示的道德本心的意义。

关于“精神”与“良知”,莲池还有一段议论:

慈湖儒者也,不观仲尼之言乎?“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则进于精神矣,复进于良知矣。然则是佛说之真知乎?

曰:亦未也。真无存亡,真无出入也。“莫知其乡”,则庶几矣,而犹未举其全也。仲尼又云:“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夫泯思为而入寂,是“莫知其乡”也;无最后句,则成断灭,断灭则无知矣。“通天下之故”,无上三句,则成乱想,乱想则妄知矣。寂而通是之谓真知也。然斯言也,论《易》也,非论心也,人以属之蓍卦而已。盖时未至,机未熟,仲尼微露,而寄之乎《易》,使人自得之也。甚矣!仲尼之善言心也。[70]

莲池这段话,是由《孟子·告子上》中著名的“牛山之木”章,所载孔子之言“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以此来评鉴慈湖、阳明心学所谓“精神”“良知”。在他看来,孔子“善言心”,而慈湖、阳明皆未臻“真知”之境。阳明心学的情形且置勿论,就慈湖心学而言,虽然莲池的了解不足,但是他的这番议论却极有意义,可以看作提供了一个理解慈湖心学的框架,借此反观慈湖心学,正可以凸显慈湖所达到的圆顿之境。

慈湖《先圣大训》卷四收录孔子这段话,并详加注解,来阐释“人心之神”,现略引如下:

孔子非贵操而贱舍,后学不达,遂谓常操者为圣人,不观夫出入无时?孔子亦未尝贵入而贱出,辞旨坦然。孔子哭颜渊至于恸矣,而不自知,谓之操存可乎?负手曳杖,莞尔而笑,谓之操存可乎?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感而遂通,而亦未始不寂然也。心者,天下之所同然,操之则在,舍之则无,忽然而出,又忽焉而入,卒莫知其乡。人心之神如此……学者不知,愈操愈失,操无所益,舍无所损。贵操贱舍,斯失之矣……此心无我,惟有至神,虽以孔子之圣,犹不能自知其乡,而况于他人乎?今或独取操存,则有其乡矣,不能如四时之变化矣。(《先圣大训》,4:19a—20a)

参照莲池的评鉴之语,与慈湖自己的阐释作一比较,我们可以看出:

首先,莲池与慈湖,对于“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四句的理解,都重在后两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莲池对“莫知其乡”一句加以赞赏,而慈湖以此肯定“人心之神”,不过二人的思想进路不同。莲池径直提出心“无存亡”,“无出入”,慈湖的阐释是以注解(随文解义)的方式进行,孔子已言操舍、存亡、出入,所以他不可能如莲池一样,直接提出“真无存亡,真无出入”,而是通过否定孟子以来诸儒“操存”之说,[71]从而间接达到的。慈湖提出“操无所益,舍无所损”,操无所贵,舍无所贱,“独取操存,则有其乡”,由此达到对此心“至神”,“莫知其乡”的肯定。

其次,莲池称赏《易传》“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一语,并肯定此“寂而通”为真知,而儒家以之论《易》,未曾以之论心。就慈湖的心学历程来看,他自少年时起,最为喜爱《系辞》中的这段话,认为这是“学道”所造最高妙的境界,而通过“母丧之悟”,更加印证了人心“清明虚灵”,同时又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神用”[72]。慈湖屡言心体“感而遂通,而亦未始不寂然”,主张“神无速,亦无至”,所以他欣赏程明道“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一语。[73]莲池说,孔子虽然“善言心”,而寂感之旨,“论《易》也,非论心也,人以属之蓍卦而已。盖时未至,机未熟,仲尼微露而寄之乎《易》,使人自得之也”。我们如借用他的话头,则慈湖以《易传》之寂感言心,正是儒家心学已臻圆顿之境的表示。


[1] 古语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慈湖以此喻心体之妙用。按语出(南朝梁)殷芸撰《殷芸小说》[6:131,原载(元)陶宗仪纂《说郛》,宛委山堂本,46:3a,《说郛三种》,第2151页]:“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唐代李白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有名句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后世受此影响,古语“上扬州”渐讹为“下扬州”,所指六朝扬州(治在南京),亦渐讹指今日之扬州(参见胡阿祥《六朝政区研究刍议》,《历史地理》,第27辑,第323页)。

[2] 关于慈湖生平与思想的专著,在2010年之前,仅有郑晓江、李承贵合著《杨简》(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版)一部。近年先后有李承贵、李旭合著《大家精要:杨简》(云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张实龙著《杨简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张伟主编《慈湖心舟:杨简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著作出版,而且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海内外已出现十余部有关慈湖心学研究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张伟主编《慈湖心舟:杨简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书中,载有钱茂伟《近三十年海内外杨简研究的学术史考察》一文,对慈湖研究史作了较为详细的回顾,可参看)。此外,董平主持校点的《杨简全集》十册,已于2015年6月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凡此种种表明了慈湖研究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也体现出宋明儒学研究视域正在扩大的新趋势。

[3] 宗旨一词起于晋、唐之间,在禅宗是指一宗的主要旨趣,所谓“建法幢,立宗旨”,明代王学兴起以后成为一个重要的理学观念。近人盛郎西说,宋元诸儒,“多务阐明经子,不专提倡数字,以为讲学宗旨。明儒则一家有一家之宗旨,各标数字以为的。白沙之宗旨曰‘静中养出端倪’,甘泉之宗旨曰‘随处体验天理’,阳明之宗旨曰‘致良知’,又曰‘知行合一’。其后邹守益主‘戒惧慎独’,罗洪先‘主静无欲’,李材主‘止静’,王畿、周汝登主‘无善无恶’,高攀龙主静坐,刘宗周主‘慎独’,纷然如禅宗之传授衣钵,标举宗风者”(盛朗西:《中国书院制度》,第125—128页;参见王汎森《明末清初思想中之“宗旨”》,《晚明清初思想十论》,第108页)。盛氏此说为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第614—615页)采用,惟未注明出处。其中论明儒宗旨,固有不太准确的地方[如湛甘泉之宗旨当为“随处体认天理”,李见罗(材)之宗旨当为“止修”],又以之等同于禅宗之宗风,亦出偏见,但大体不错。至于说宋元儒不讲宗旨,则不尽然,如伊川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子的“读书穷理”,象山的“先立乎其大”,慈湖的“心之精神是谓圣”“不起意”皆是。当然,与宋元儒相比,明儒具有确立宗旨之自觉意识,这是明显的事实。而且其所谓宗旨,大都为二字、三字、四字、六字短句,属于较整齐的语词结构,易记易讲(相较而言,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一长句,显然字数过多,不够凝练严整,讲诵时颇为拗口)。再进而言之,明儒之宗旨,时代愈后则语句益简,这应该是与当时盛行之讲会,以及儒学向民间社会开拓活动领域的努力有关,以方便社会中下阶层人士接受(关于明代儒学开辟民间社会中的活动领域这一新基调的形成,参见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现代儒学论》,第9—15、31—36页;余英时《士商互动与儒学转向》,《现代儒学论》,第98—112页)。这亦可解释慈湖何以未对其宗旨,作相应之简化以便传布。

[4] (宋)陈淳:《答黄先之》,《北溪大全集》,24:9b。

[5] 《黄震全集·黄氏日抄·山阴县重建主簿厅记》,87:2343。

[6]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9:284。

[7] (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96:1253。

[8] (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第41页,“心之精神是谓圣”条。

[9] 《行状》,《遗书》,18:2a、b。

[10] 以慈湖著作为例,《杨氏易传》卷一、五、六、一一、二〇,《五诰解》卷一,《慈湖诗传》自序、卷一七、一八、二〇,《先圣大训》卷一、二、三、四、六,《慈湖遗书》卷一、二、三、四、五、六、八、九、一〇、一一、一三、一五、一六、一八之中,都有“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出现。

[11] 此为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1466—1560)引述同时人语[(明)湛若水:《读崔公后渠叙〈杨子折衷〉》,载《杨子折衷》书首,3a]。

[12] “推数究理不以疑”句,慈湖引用时增一“物”字,为“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先圣大训》,4:18b)。

[13] 《家记四》,《遗书》,10:49a;《家记五》,《遗书》,11:44b—45a。

[14] 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92:1218。

[15] 《孔丛子》旧题“陈胜博士孔鲋撰”(《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一),自宋以后学者多认为是伪书。明儒湛甘泉以此攻击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之说,为“以非圣之言而悮后学”,并以“攻贼者破其巢穴”自况[(明)湛若水:《读崔公后渠叙〈杨子折衷〉》,载《杨子折衷》书首,3a、b]。但是当代学者,通过对近年新出简帛佚书的研究,对《孔丛子》《孔子家语》等书的真伪问题有了重新的认识,认为它们虽然成书较晚,但内容渊源有自,是研究孔氏家学的重要文献,参见黄怀信《〈孔丛子〉的时代与作者》,《西北大学学报》1987年第1期;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第360—364页;最近的研究成果可参看孙少华《〈孔丛子〉与秦汉子书学术传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孔丛子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及傅亚庶《孔丛子校释》(中华书局2011年版)。

[16] 明代后期周汝登(字继元,号海门,1547—1629)就曾以《大禹谟》与孟子之语,作为慈湖思想渊源的解释(参见孙中曾《明末禅宗在浙东兴盛之缘由探讨》,《国际佛学研究》1992年第2期,第141—176页)。

[17] 王明:《太平经合校》,119:678。

[18] 王明:《太平经合校》,69:271。

[19] 汤用彤:《汤用彤全集》,第5卷,第260页,注1;参见王明《太平经合校》,重印后记,第762—763页。

[20] 在慈湖当时,同属陆门、并为“甬上四先生”之一的袁燮,曾说“人心至神”(《宋元学案·絜斋学案》,75:2527),“人心至神,无体无方”(《以鉴赠赵制置》,《絜斋集》,23:369);告君之时亦言:“古者大有为之君,所以根源治道者,一言以蔽之曰,此心之精神而已。心之精神,洞彻无间,九州四海,靡所不烛。故《书》曰‘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又曰‘帝光天之下’,二帝之精神也;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德日新’,‘宣重光’,三王之精神也。二帝三王,终日乾乾,自强不息,故能全此精神,以照临天下,明并日月,不遗微小……臣愿陛下……以磨厉其精神……以发挥其精神,日进而不止,常明而不昏,则流行发见,无非精神矣……号令之精神也……赏罚之精神也……人才之精神也……财用之精神也……军旅之精神也……民物之精神也。明主精神在躬,运乎一堂之上,而普天之下,事事物物,靡不精神,岂非帝王之盛烈欤?……《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新者,精神之谓也……一元之气,周流磅礴,化成万物,日新无已,天地之精神也。”[(宋)袁燮:《都官郎官上殿札子》,《絜斋集》,1:1—2]絜斋所上札子,通篇以“心之精神”为言,谓精神之“流行发见”,举凡号令、赏罚、人才、财用、军旅、民物,“无非精神”,与慈湖所谓“圣”字“无所不通”之义,如出一辙。又舒璘《答叶养源》书谓:“妻家子弟,得贤师指授……家庭隣里,荡其耳目者不少,所藉以浸灌者,特指授间,示之言行,闲之规矩,俾观感于精神之妙……成物之道,咸在吾己,我念无亏,精神必契。”(《舒文靖集》,1:2a、b)所谓“观感于精神之妙”,又言及“成物之道”,知此“精神”即指道心、本心之妙用言。诚如黄梨洲所言,由此“可以观四先生学术之同矣”(《宋元学案·广平定川学案》,76:2553—2554)。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是慈湖心学在陆门诸子中流行的一个表现(参见[日]楠本正继《陆王学派思想の发展》,国士馆大学附属图书馆编《楠本正继先生中国哲学研究》,第425—426页)。除“精神”之外,絜斋思想与慈湖相似的地方还有多处,如说:“何谓道?曰:吾心是也。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天理自然,人为之私,一毫不杂,是之为道……”[(宋)袁燮:《东湖书院记》,《絜斋集》,10:149]所谓“王道平平”“哀乐相生”云云,都是慈湖经常阐述的论题。

[21] 明儒崔铣(字子钟,号后渠,1478—1541)解《孔丛子》中这段话曰:“盖言心之妙用无不通也,故无不推也,能通者神,所通者理,岂如杨氏之言哉?”[(明)崔铣:《杨子折衷序》,载《杨子折衷》书首,2a]此与慈湖所解,差异只在“所通者理”一句,大旨并无不同。而后渠对心、理的理解,系取伊川、朱子的立场,故不能恰当地理解“心诚神通”一语与慈湖学说的联系。美国汉学家Yoav Ariel的《孔丛子》英译本,即将“心诚神通,则数不能遁”一句略去未译(参见Yoav Ariel,K'ung-Ts'ung-Tzu,p.99),如果不是偶然疏忽的话,应该是注意到“心诚神通,则数不能遁”难以与上下文,特别是上文意义统一的结果。

[22] 《先圣大训》,4:18b。

[23] 《家记四》,《遗书》,10:31a。

[24] 以近人蒙文通为例,恒言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与象山“收拾精神”之义,且以二者串解(参见氏著《古学甄微·理学札记》,第103、137、149、152—153页)。

[25] 慈湖之父杨庭显有语云:“迩日人精神多在外而不藏,盖奔竞利名所致,观之足以自警。”(《遗书》,17:2b)其所谓“精神”亦与象山同,而与慈湖之意不同。

[26] 蒙文通:《古学甄微·理学札记》,第107页。关于“精神”二字的意义,徐梵澄有很精到的阐释,他论述“精神”的意义之一是“生命力”:“通常语文中说花草滋长很有精神,或某人之行动很有精神,皆是形况语,则是指花草之鲜活、茂盛,或某人的身体强健,行动有力,言行相顾,能贯彻主旨……克实言之,这皆是今之所谓生命力的表现,收摄在此一名词之内。”(徐梵澄:《陆王学述》,第12—13页)此“生命力”与蒙先生所谓“心力”同意,皆为象山“精神”一语的实际含义。

[27] 《慈湖书院记》,《慈湖遗书新增附录》,8b—9a。

[28] 《先圣大训》,5:50a。

[29] 明儒夏尚朴(字敦夫,号东岩,1466—1538)说:“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门人杨慈湖论学,只是‘心之精神谓之性’一句,更无他说,此其所以近禅。朱子云:‘收敛得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专一。’如此说方无病。”(《东岩集》,1:9a、b;《明儒学案·崇仁学案四》,4:69,文字有节略)按朱子与象山皆言“精神”,或言专一,或言收敛,所谓“精神”皆系指“心力”而言,东岩以朱子之说为折衷,既不知象山之同,复不知慈湖之异,两皆无当。东岩引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作“心之精神谓之性”,当非语句之偶误,乃出自北溪所谓慈湖“专认心之精神为性,指气为理”之说[(宋)陈淳:《与黄寅仲》,《北溪大全集》,31:7a;《全宋文》,第295册,6718:100;《宋元学案·象山学案》,58:1918,文字有节略]。

[30] 慈湖说“心无体”“心无实体”,这个“体”并不是存有论意义上的实体,实际上是指形质而言,属于形而下的气。

[31] 《杨氏易传》(15:10b):“君子不以气血为己。”则是这个意思的另一种表达。

[32] 《杨氏易传》,1:25b。

[33] “夫”字,原文作“天”,据《全宋诗》(2589:30087)改。

[34] 《先圣大训》,1:53b。

[35] 《二陆先生祠记》,《遗书》,2:17b。

[36] “无限心”为牟宗三提出的概念,牟先生说:“吾人由道德开无限心,由无限心说智的直觉,故本体界可朗现。”(牟宗三:《现象与物自身》,第21页)关于宋儒“无限心”的意义与观念的形成,杨祖汉研究认为:宋儒关于无限心,有以胡宏(字仁仲,号五峰,1105—1155)和陆象山为代表的两种不同进路,五峰由心知可成性处,即本心仁体主宰天地万物,使天地之性得以具体彰显的意义来规定心的遍在性,象山则从道德实践上体会心同理同,此理充塞宇宙,道德本心遍于万物而不遗,从而肯定其绝对普遍性(参见杨祖汉《儒家的心学传统》,第287—305页)。慈湖以“心之精神是谓圣”指示道德心的普遍义,与象山属同一进路。

[37] 《杨氏易传》,1:29b。

[38] 按“通”之义正是“圣”字的本义,《说文》卷一二:“圣,通也。”

[39] 据此,前面所引慈湖关于《孔丛子》中“心之精神是谓圣”一段的解释,其中说“孔子所以明人人自有本心之圣”,这个“本心之圣”的“圣”,并非指德性而言,而是“无所不通”。

[40] 这里以体用、能所关系,解释“精神”与“圣”,系受到牟宗三关于濂溪诚体之神的阐释启发(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册,第295页)。

[41] 《日本国僧俊芿求书》,《遗书》,3:9b。

[42] 《杨氏易传》,2:15b。

[43] 《家记七》,《遗书》,13:12a。

[44] 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284—285页。

[45] 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412页。

[46] 《先圣大训》,4:17b。

[47] 此处关于“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的分析,系受到牟宗三关于濂溪诚体寂感的阐释启发(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295页)。

[48] (明)周汝登:《周汝登集·东越证学录·武林会语》,1:423;参见孙中曾《明末禅宗在浙东兴盛之缘由探讨》,《国际佛学研究》1992年第2期,第141—176页。

[49] 参见(明)湛若水《读崔公后渠叙〈杨子折衷〉》,载《杨子折衷》书首,3b。

[50] 甘泉并且谓:“观慈湖言人心精神是谓之圣,是以知觉为道矣。如佛者以运水搬柴无非佛性,又蠢动含虚无非佛性,然则以佛为圣,可乎?”(《明儒学案·甘泉学案一》,37:909)此以“知觉”来理解慈湖所说“精神”,源出宋代的陈北溪。北溪承袭朱子之说,以“形气之虚灵知觉”理解象山之“本心”,谓之为人心,而非道心,且谓:“今指人心为道心,便是向来告子指生为性之说,及佛家所谓作用是性之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运水搬柴无非妙用之说。故慈湖传之,专认心之精神为性,则是全指气为理矣。”[(宋)陈淳:《与黄寅仲》,《北溪大全集》,31:7a;《全宋文》,第295册,6718:100;《宋元学案·象山学案》,58:1918,文字有节略]。如与其“佛家论性,只似儒家论心,他只把这人心那个虚灵知觉底唤作性了”[(宋)陈淳:《北溪字义》,卷上,第13页]一语对读,可知北溪将慈湖之精神亦作虚灵知觉、形气解,自然不能相应。甘泉撰有《杨子折衷》一书,对慈湖有激烈的批评,主要在指其为禅,实则未得慈湖“心无体”“精神无体”“不起意”之本旨。

[51] 山农之说,详见其《辨精神莫能之义》《辨性情神莫互丽之义》诸文[(明)颜钧:《颜钧集》,2:13—14],及其门人程学颜所录《衍述大学中庸之义》(《颜钧集》,附录一,9:76—77)。山农《辨精神莫能之义》《辨性情神莫互丽之义》二文,作于七十余岁时,为其晚年学说(参见李庆龙《罗汝芳思想研究》,第三章,第三节)。按:“精神莫能”四字原出东汉王符《潜夫论·叙录》,语曰“人天情通,气感相和,善恶相徵,异端变化。圣人运之,若御舟车,作民精神莫能含嘉”。清人汪继培谓“能”字疑当作“不”,今人彭铎则谓“莫能”二字疑倒(彭铎《潜夫论笺校正》,10:480)。

[52] (明)颜钧:《辨性情神莫互丽之义》,《颜钧集》,2:13—14。

[53] (明)罗汝芳:《罗汝芳集·近溪子集》,6:197。

[54] 《杨氏易传》,5:12a。

[55] 《临安府学记》,《遗书》,2:14a。

[56] 关于近溪知体与神理的思想主旨,参见李庆龙《罗汝芳思想研究》,第五章。

[57] 梁先生在接受美国学者艾恺访问时,有这样一段对话:艾:“谁达到这个地步,除王阳明外谁达到‘明心见性’?”梁:“陆王派里有两个造诣很深的人。在宋朝,名字叫杨简、杨慈湖;在明朝,叫罗汝芳,号罗近溪。我最佩服这两个人。其他一般的人,尽管他讲儒书,讲孔子,尊奉孔子,实际上是门外汉。”(《美国学者艾恺先生访谈记录摘要》,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8卷,第1169页。)

[58] 《王阳明全集·书魏师孟卷(乙酉)》,8:280。按:魏良贵生卒年,据吴兴勇等编著《魏姓史话》,第57页。

[59] 《王阳明全集·答季明德(丙戌)》,6:214。

[60] (明)王畿:《王畿集·孟子告子之学》,8:190。

[61] (明)王畿:《王畿集·与潘水簾》,9:220。

[62] 《王阳明全集·与顾惟贤》,27:1000。按:陈来考证此书年代为己卯(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十二章“附考”之二《〈续编〉书札考》,第329页),即正德十四年(1519)。又明代各种藏书目录中著录有《慈湖文集》一种,二册,且与《慈湖遗书》《慈湖甲稿》共见,疑《慈湖甲稿》与《慈湖文集》为同书异名。参见后文《宋儒杨慈湖著述考录》。

[63] 《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下》,3:115;参见《明儒学案·姚江学案》,10:215。按:阳明对慈湖的这个评论并不恰当,蒙文通曾言:“慈湖颇似阳明,阳明却谓之着在无声无臭上。体识前贤,诚非易易。”(蒙文通:《古学甄微·理学札记》,第115页。)又王龙溪说:“先师谓:‘慈湖已悟无声无臭之旨,未能忘见。’”[(明)王畿:《王畿集·慈湖精舍会语》,5:114。]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称蕺山先生,1578—1645)称引阳明之说:“文成云:‘慈湖不免着在无意上。’”(《明儒学案·蕺山学案》,62:1527),参见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明儒学案〉所见阳明言行录佚文》,第645页。

[64] 《明儒学案·甘泉学案一》(37:909):“闻王阳明谓慈湖远过于象山。象山过高矣,又安可更过?”(参见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明儒学案〉所见阳明言行录佚文》,第643页)

[65] 阳明说:“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上》,1:6;《明儒学案·姚江学案》,10:200,文字略异)“良知充塞流行”,即为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无所不通” 之义。

[66] (明)袾宏:《竹窗随笔·心之精神是谓圣》,《(明版)嘉兴大藏经》,第33册,第29页。

[67] 《先圣大训》,2:42b。

[68] 《家记五》,《遗书》,11:26a—27b。

[69] 慈湖又说:“人心之神,其盛德亦若是,初无死生之殊,初无幽明之间。”(《先圣大训》,3:25b)“有始必有终者,形气也。性命之妙,有清明而无生死也。”(《先圣大训》,6;34b)在这些论述中,凡人心之神、精神、性命、德性,与形气相对,皆在同一个意义层面上。

[70] (明)袾宏:《竹窗随笔·寂感》,《(明版)嘉兴大藏经》,第33册,第29—30页。

[71] 慈湖批评孟子“误认孔子操存之旨,每每以存心操心为言”,不取其“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之说,认为“此心之神,本不可以小大、消长言”(《先圣大训》,4:20b)。按慈湖对孟子以来“操存”之说的批评,是由于所着眼的意义层面不同:慈湖说心之“本体”,为“应然”的道德心;孟子所谓操存,则指“实然”的道德心。

[72] 《家记三》,《遗书》,9:49b。按淳熙元年(1174)春,慈湖因母亲去世,守丧去官。服丧期间“日用酬应,未能无碍”的亲身经历(《行状》,《遗书》,18:3a),是慈湖一次重要的觉悟契机,直接促成了他“不起意”学说的提出。

[73] 《家记七》,《遗书》,13:1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