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笔谈
乌台诗案,传说沈括做卧底,骗取苏轼诗稿,作为陷害他的证据。对这件事,我一直将信将疑,实在是内心不愿相信,因为沈括也是我佩服的人物。一本《梦溪笔谈》,前后买过多次。爱其博学,爱其考辨精密,也爱他文字的清通。忽一日,突然想到,沈括和东坡虽然政见不同,毕竟是朋友,假如做了那样不光彩的事,差点断送朋友的性命,若非十足小人,心里一定愧疚的。那么《梦溪笔谈》里,会不会谈到苏轼呢?假如是我,肯定不好意思谈。其时正要出门,念头一起,情不自禁,拿了书,塞进提着的购物袋里,大步如飞,直奔地铁站。车子开动,出了隧道,坐稳,准备拿书看,这才发现袋底裂开一道缝,《梦溪笔谈》已经不见。想想肯定是走路飞快,手臂摆动幅度大,书便撞破袋子,掉落街上了。
过了很久,才趁暑假回国,在洛阳另买了一本,这至少是我买的第三本《梦溪笔谈》,每一本版本都不同。这一本,是上海书店版,纸硬而厚,字特别大。回去匆匆翻一遍,没找到一条关于苏轼的,正和以前的印象相合。后来想起书后有索引,一查,居然查到一条,在卷九“人事一”,讲朝士刘庭式不肯因未婚妻贫病而悔婚,结尾提到苏轼,共有十一个字:“苏子瞻爱其义,为文以美之。”
《梦溪笔谈》没有一条以东坡为主角,黄庭坚更是连名字都没提到。他也没提司马光和秦观。其他人倒也罢了,在宋代,东坡是同时人和后人笔记中最常见的题目,沈括不谈他,可能有各种原因,比如没兴趣,或纯属偶然。但我先有成见,难免觉得奇怪。
沈括书的内容,除了乐律和象数自己一窍不通,其他部分,都觉得不错。艺文算是本行,可以放胆谈点看法,可惜此类记载不多,而且相对而言,不算最精彩。沈括似不能诗,所以他谈诗,注意技术细节,说不出多少个人感受。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记沈括吕惠卿等人谈韩诗,沈括的论点就很迂腐:
“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父、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中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尔,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吉父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甫,四人交相诘难,久而不决。公择忽正色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公何党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见如是,顾岂党邪?以我偶同存中,遂谓之党,然则君非吉父之党乎?’一坐大笑。”
他说杜甫的武侯庙诗“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又卷十四“富贵诗之陋”记唐人韦楚老的蚊诗云“十幅红绡围夜玉”,说“十幅红绡为帐,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脚?”念念不忘计算直径周长,真是科学家本色。
他的“辩证”以及相关的“谬误”和“讥谑”部分,也有涉及文艺的内容,有趣且精辟,如考证世传韩愈画像实是韩熙载,李白《蜀道难》“非刺严武”等。我很喜欢的一条是补编中的“襄王未梦神女”:
自古言楚襄王与神女遇,以《楚辞》考之,似未然。《高唐赋序》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故立庙号为朝云。”其曰“先王尝游高唐”,则梦神女者怀王也,非襄王也。又《神女赋序》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惚,若有所熹,见一妇人,状甚奇异。’玉曰:‘状如何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环姿玮态,不可胜赞。’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以文考之,所云“茂矣”至“不可胜赞”云云,皆王之言也。宋玉称叹之可也,不当却云:“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又曰:“明日以白玉。”人君与其臣语,不当称白。又其赋曰:“他人莫睹,玉览其状,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若宋玉代王赋之若玉之自言者,则不当自云“他人莫睹,玉览其状”。即称“玉览其状”,即是宋玉之言也,又不知称余者谁也。以此考之,则“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与“玉”字误书之耳。前日梦神女者,怀王也;其夜梦神女者,宋玉也,襄王无预焉,从来枉受其名耳。
《高唐赋序》的意思很明白,不会产生误解。《神女赋序》中的“王曰”“玉曰”,确实容易把人绕糊涂。沈括的梳理,逻辑清楚,有说服力。这是博尔赫斯式的思辨,其中妙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