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志堂集
纳兰性德的《通志堂集》,包括赋一卷,诗四卷,词四卷,经解序跋三卷,序、记、书一卷,杂文一卷,《渌水亭杂识》四卷。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清人别集丛刊”,精选十八种,影印出版。我在报上看到消息,托书店定购了三种,便是金农的《冬心先生集》,朱彝尊的《腾笑集》,以及《通志堂集》。
影印的古籍,不标点,没注释,以那时的水平,是读不懂的。所以《冬心先生集》和《腾笑集》,只是打开翻翻,把前言读过,便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通志堂集》不然,纳兰的词因已有过接触,加上以抒情为主,用典不多,特别投合年轻人的心思,能很有兴趣地一首首揣摩,此外还有一个喜人之处,便是它康熙三十年的原刻特别漂亮,上海古籍的影印不仅保存了原味,连纸张的质感也让人觉得舒服。由于字大,展读之间,每一句话在心中的停留,都是那么持久而清晰,词句的优美,由于字体的清秀而益显。
诗词读过,到经解部分,完全不明所以,下册便也搁下。事实上,书信杂文里头,有些是可以读进去的,但由于经解的阻吓,一搁便是三十年。
我有个朋友,喜欢书法和园艺,见了这套书,爱里头的字,借走一册。另外一册,我带到大学,毕业之后,随我到北京。在北京,有了工资,买书多起来,80年代初的出版,又是一个小小的黄金时代,新书之多,目不暇接。我的注意力,大都放在翻译作品上,诗歌、小说、艺术、宗教和哲学著作,不管读懂读不懂,闻风而动,一套套地往家里搬。《通志堂集》收进纸箱子,纸箱子几只一排,靠墙摆齐,铺上床垫和毛巾被,成了集体宿舍的沙发,遇上来人,还可以凑合睡觉。
来美多年后,兴趣转变,古籍又成了情感的良好寄托。想起最早有的寥寥几本视若珍宝的古典文学书:《唐诗三百首详析》《李白诗选》《聊斋志异选注》,半本线装的《聊斋志异》,五七言并收的线装《千家诗》,以及影印的金农和朱彝尊,都风流云散,连散失的经过也毫无记忆。只有《古诗源》《杜牧传》、七言本《千家诗》,辗转漂流到纽约,和我朝夕相伴。《通志堂集》还在北京,没有丢失,这我可以肯定,是很可欣慰的,然而缺了下册,终是美中不足。我在网上搜出书影,往日的印象顿时复活,因此越发忆念。
北京的书一次几十本上百本往纽约带,不断清点,不断丢弃,终于到所剩不多,于是一股脑儿装箱,全部海运过来。
忽一日,拆箱整理,赫然看见完好无损的一套《通志堂集》,两册俱全,淡绿色的封面,轻轻软软,打开来,书页丝毫没有发黄变脆,大概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过去多年的记忆,居然是一个虚构?
翻来翻去,在封底发现一个小小的红戳,两个字:特价。不用说,这是在北京的“中国书店”买的。北京五年,我跑遍了全城所有的中国书店,去的最多是宣武门、琉璃厂和王府井东风市场这三家。有一阵子,新街口那一家也跑得勤,为的是配齐手中几套书:《乐府诗集》和阿拉贡的多卷本长篇小说《共产党人》。我何时,又在何地,另买了一套《通志堂集》?记忆里没有一丝痕迹。扉页没有签名,不知购买日期。《通志堂集》如此使我梦萦魂绕,怎么会把有关的记忆全部抹去,抹得这么干净?假如这套书也因为雨淋虫咬,书页发霉,封面发黑,破烂扭曲,大失从前面目而不被认出,杂入其他误买和毁损的书中被扔掉,那就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购书这件事的存在,因为就连最持久同时又最不可靠的证据——记忆,也没有了。
花了几天时间把书读一遍,仍然跳过经解,也跳过四卷词。赋和书信杂文不多,剩下的,就是几百首诗和同样四卷《渌水亭杂识》。《渌水亭杂识》最后一卷有几十条诗话和词话,和他的诗词创作对应,有助于理解他的学习和创作历程。纳兰早逝,享年只三十一岁,比李贺略长。他在《书昌谷集后》中说:“尝读吕汲公杜诗年谱,少陵诗首见于冬日谒老子庙,时为开元辛巳,杜年已三十,盖晚成者也。李长吉未及三十,已应玉楼之召,若比少陵,则毕生无一诗矣。然破锦囊中,石破天惊,卒于少陵同寿,千百年大名之垂,彭殇一也。优昙之花,刹那一现;灵椿之树,八千岁为春秋。岂计修短哉。”不幸成为自己的写照。
李贺开一代诗风,纳兰词卓立于人才辈出的清朝三百年词坛,这两位都性情敏感,天分又高,早熟之作,亦足傲世。纳兰诗大多是习作,五古部分,基本是模拟,七律不多,看不出特色,七绝一百多首,但觉清新明快而已。
纳兰用心在词,他有一首《填词》诗,便是专门为词辩护的:“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他爱花间词,推崇李后主:“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唐诗非不整齐工丽,然置之红牙银拨间,未免病其板槢矣。”(《与梁药亭书》)王国维评价纳兰词极高,将他比作后主,其实正是他自己的说法。
纳兰论诗,强调性情,认为才学固不可或缺,但不能逞才逞学,诗不免学古,终须自立。他还说,“唐人诗意不在题中,亦有不在诗中者,故高远有味。虽作咏物诗,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今人论诗,唯恐一字走却题目,时文也,非诗也”。这些道理都很对,但涉及具体作家,他有些话说得轻率了,如说“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又说“苏诗伤学,词伤才”。说欧阳修“一事不用,故遂至于淡薄空疏,了无意味”,都是所读不够博,所思不够深的结果。
理论归理论,纳兰自己作诗,喜欢李贺温庭筠那一路,意象秾丽,讲究声色。闺阁生活是他熟悉的,富贵在他更丝毫不用硬装,所以他“效金荃体”,“和李昌谷恼公诗原韵”,才情在握,触手生春。李贺《恼公》诗五言排律,五十韵一气直下,纳兰之作虽不敢说堪与原作比肩,从中也可看出他纵横腾跃的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