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变态心理学
朱光潜在心理学方面首先接触的是变态心理学,其中尤其是弗洛伊德创立的隐意识心理学。
这不是偶然的。正如朱光潜自己讲的,西方从19世纪末开始即出现了一种非理性主义思潮,尼采、叔本华、柏格森等取代康德、黑格尔成了哲坛盟主。这种思潮波及政治学,孕育出英国的保守派政治学及法国的行为主义;浸透至心理学上,则枝蔓出边沁的享乐主义(hedonism),麦独孤的动原主义(homic theory)和弗洛伊德的隐意识心理学。在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长大的朱光潜,一贯强调个性、情感和行动,对这种非理性主义思潮自然是能够心领神会的。还在刚刚踏上英伦三岛之初,他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就对它做了积极的肯定。他针对张东荪的“理智救国”及李石岑、杜亚泉的重理智轻情感的主张,指出:“他们想把理智抬举到万能的地位,而不问在事实上是否万能;他们只主张理智应该支配一切生活,而不考究生活是否完全可以理智支配”;他们尤其不了解现代哲学的主要潮流恰是18世纪理智主义的反动。依现代哲学家看,宇宙的生命、社会的生命和个体的生命都只有目的而无先见(purposive without foresight)。所谓有目的,是说生命是有归宿的,是向某固定方向前进的。所谓无先见,是说在某归宿之先,生命不能自己预知归宿何在。理智就是先见,生命不受先见支配,所以不受理智支配。如果张东荪、李石岑、杜亚泉等坚持高扬理智而贬抑感情,那么从理论上讲显然是在开倒车。
朱光潜以为,理智不仅不能支配生命,而且理智的生活并不比情感的生活价值更高。这是因为一则理智的生活是很狭隘的,另则理智的生活也是很冷酷、很刻薄寡恩的。如果纯任理智而忽略感情,美术对生活就没有意义,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图画只是涂着颜色的纸,文学只是联系起来的字;如果听任理智而忽略情感,宗教对生活也没有意义,自然没有神奇,美感灵通全成为迷信;如果听任理智而忽略情感,爱对于人生就更没有意义,男女间的交往和结合只是为了生殖。而如果没有了美术、宗教、爱,生活本身又还剩下什么?听任理智而忽略情感,不仅人生趣味被剥夺无余,道德亦趋于下流。当然,尊崇理智的人也讲道德,可他们所讲的道德是“问理的道德”(morality according to principle),而不是“问心的道德”(morality according to heart)。“问理的道德”迫于外力,“问心的道德”激于内情,问理而不问心的道德只能给人类以束缚而不能给人类以幸福。由此可见,理智的生活是片面的生活,生活应该是多方面的,人们不仅需要知(know),更需要感(feel)。在这个意义上,非理性主义的兴起是符合哲学本性的,也是人类文明的向前发展,人自身的觉醒所不可避免的。3
朱光潜越把目光专注于变态心理学,就越感到它的重要,并且为国内一直没有一部专著讨论它而深感奇怪。在他看来,科学和技艺的许多部门如果离开变态心理学都不免是一大缺陷。例如以医生为职业的人少不得要懂得精神病如何发生,如何治疗;以教育为职业的人少不得要懂得儿童心理发展所常遇见的危险以及心理卫生;以法律为职业的人少不得要懂得人在犯罪时精神是否错乱和一般犯罪的动机;研究社会学和民族学的人少不得要懂得神话的起源,以及宗教和图腾、巫术的关系;研究文艺的人少不得要懂得升华作用以及隐意识中的情欲生活。不但是学术专家,就是一般做父母的人也须明白儿童性欲发展的过程,才好设法避免“情意综”的形成与精神失常的原因。所以研究变态心理学不仅是重要的,而且是刻不容缓的。
对于变态心理学这一名称,朱光潜一开始就质疑。许多心理学家把变态心理学与常态心理学相对,似乎前者研究的都属非常态,乃至怪异的现象,实则这是不恰当的。朱光潜认为,任何人的心理都不免带有若干所谓“变态”的成分,比如做梦是常事,可受催眠暗示也是常事,而这些心理作用却属于变态心理学的范围。所谓常态心理学是以研究意识作用为任务的,而意识只占心的一小部分,心的大部分是隐意识与潜意识。好比大海中浮着的冰山,意识只是浮在水面的一小部分,隐意识和潜意识是没在水中的一大部分。变态心理学研究隐意识与潜意识作用,所以心理的较大部分都落在它的范围里面。沿用变态心理学这一名称首先需要明确这一点。
朱光潜从以作家为中心和以问题为中心两个角度对变态心理学做了深入研究。
以作家为中心,朱光潜认为有两大潮流:第一个潮流发源于法国,流衍为“巴黎派”和“南锡派”。“南锡派”后又流为“新南锡派”。“巴黎派”中的耶勒(P.Janet)也独树一帜。这一派学者有三个重要的共同点:第一,他们都着重潜意识现象(the subconscious);第二,他们都用观念的“分裂作用”(dissociation of ideas)来解释心理的变态;第三,他们都将催眠或暗示作为变态心理的治疗法。美国的普林斯受过法国派思潮的影响,所以这三点在他的学说中也可以看出。第二个潮流发源于奥地利与瑞士,称“维也纳派”与“苏黎士派”。前者以弗洛伊德为代表,后者以荣格为代表。阿德勒受学于弗洛伊德,本为“维也纳派”的健将,后来自立门户,创建“个别心理学派”。这几派学者大半都不着重潜意识而着重隐意识,都以为精神病源不在观念分裂而在情与理的冲突。同时他们大半抛弃暗示和催眠,而将“心理分析”作为变态心理的治疗法。
以问题为中心,朱光潜从六个方面探讨了变态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这就是:一、催眠与暗示。催眠是一种心理变态。在催眠状态下,人的记忆仍旧存在,而且往往比醒时还要清楚,所以醒时所忘记的经验可以在催眠状态中记起。但是除了处在浅催眠状态的人醒来后还记得催眠中的经历外,大部分处在深催眠状态的人醒来后则全部忘记。另外,在深催眠状态中人往往因暗示作用发生种种幻觉,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的,甚至把存在的东西说成不存在的。对于这种催眠现象,各派学者释解不一。巴黎派夏柯等认为催眠现象是一种精神病症,只有患精神病的人才可受催眠。南锡派的般若则认为催眠与精神病全无关系,全是暗示的结果,也就是“念动的活动”的结果。巴黎派和南锡派均属于唯理派心理学,弗洛伊德对心理学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打破了唯理派的偏见。在他看来,催眠现象是情欲的表现,受催眠者把隐意识中对于父母的性爱移注到催眠者身上,所以对于他所暗示的观念绝对服从。此外,麦独孤提出过“脑的分裂”说,库维与鲍都文提出过“自暗示”说。二、迷狂症和多重人格。一般地说,迷狂症与催眠状态有相同的心理基础,它们都是意识分裂的结果。迷狂症有浅有深,包括麻木、瘫痪、遗忘、拘挛、睡行、迷逃、两重与多重人格等。耶勒把迷狂症看作是天然的催眠状态。在他看来,这是由于心力先天亏损或后天疲竭而无法综合全部意识,意识因而分裂开来的结果。在迷狂状态下,支配人的不复是意识,而是分裂出来的意识,是已经化作潜意识的“固定观念”或“受伤记忆”。普林斯把人的潜意识分作“无意识”与“并存意识”两部分。所谓“并存意识”是可与“主意识”同时感觉刺激,同时回忆往事的潜意识。他认为,在患精神病者的心中“并存意识”往往因分裂作用,脱离“主意识”而独立营生;所谓两重人格或多重人格是因为被“排挤”在“主意识”之外的情操、机能或观念重新泛起而使心力无法集中起来的结果。三、压抑作用和隐意识。弗洛伊德承认意识分裂这个事实,却不是从观念而是从情感与本能方面寻求原因。认为两种情感或本能不相容,较强者把较弱者勉强压抑下去,较弱者于是成为隐意识,虽为隐意识却又伺机闯入意识的领域。弗洛伊德的这种观点与耶勒有很多不同,其一论分裂的原因,耶勒归之于心力疲竭,弗洛伊德则归之于两种心理活动相冲突,强者压抑弱者;其二论被分裂的内容,弗洛伊德以为被压抑欲望几乎全为性欲,耶勒以为任何观念都可以分裂为潜意识;其三论分裂作用与迷狂的发展,耶勒以为迷狂症中始终只有一次分裂,弗洛伊德则以为有两种分裂。荣格接受了弗洛伊德的隐意识说,但把隐意识分为两大要素:一为“个体的隐意识”,是在个体生命史上形成的,包括可召回的记忆及被压抑的欲望;一为“集团的隐意识”,是人类共有的,从遗传获得的,包括本能与“原始印象”。四、梦的心理。弗洛伊德认为梦的研究是到达心理分析的捷径。凡梦都是欲望的满足,这种欲望大半是关于性欲的,在平时因为和道德习惯不兼容,所以被压抑到隐意识里去了。但是它还是跃跃欲发,在睡眠中检查作用松懈,于是戴起离奇怪诞的形象做假面具,乘间偷入意识界去活动,梦遂形成。荣格也把梦看作是隐意识的产品,但他与弗洛伊德不同,不是着眼于原因,而是着眼于目的;不是从客观方面解释,而是从主观方面解释;他不是注重个体的隐意识,而是注重集团的隐意识,以为梦是“原始印象”的复现。阿德勒在注重目的上与荣格相同,而阿德勒的出发点是他的“在上意志”。认为梦不过是继续醒时的工作,以符号的形式追逐“幻想的目标”。此外,同属于后弗洛伊德派(post-Freudian School)的迈德、西伯勒等对梦也做了自己的解释,认为梦是隐意识对于生活问题做出的答案。五、弗洛伊德的泛性欲观。弗洛伊德意义的性欲极为广泛,其实是“肉感欲”,所以不光成人有,婴儿也有;不光生殖活动中有,其他许多活动中也有。在他看来,婴儿要经过四种性欲时期,即前生殖期、自性爱期、乱伦期、潜伏期。到了成年之后,性欲的变化往往取三条道路:一是常态发展;二是团结作用和退向作用,其结果是性欲的反常、精神病及其他种种化装的复现;三是升华作用,其结果是文艺的嗜好,宗教的虔诚及对事业的追求。对于弗洛伊德的这种观点,不仅不同学派的人反对,如麦独孤,就连他的弟子荣格、阿德勒也持有异议。麦独孤认为弗洛伊德的错误在于将本能与情操混为一谈。他所说的“性欲本能”其实是“爱的情操”,“爱的情操”不光有性爱,还包括爱国家、爱父母、爱理想、爱名誉等。荣格沿用“来比多”“俄狄浦斯情意综”这些概念,但重新加以解释,认为“来比多”应是“生活力”的总称,“俄狄浦斯情意综”应是初民所遗传下来的“原始印象”。另外,他不同意婴儿性欲说。阿德勒则认为“在上意志”才是生命的原动力,连性欲也是它的化装。六、心理分析法。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目的在于窥探隐意识的内容,发现造成精神病的原因,解放被淤积的不得其所的“来比多”的潜力。其所使用的材料不外三个部分:梦、醒时的联想、日常的心理变态。心理分析对于治疗精神病是一个新的发明,其疗效已为世人所公认。
可以看出,在变态心理学中,朱光潜最关注、也是着力最多的是弗洛伊德的隐意识理论,虽然隐意识这一设定本身能否成立在他看来尚难以定论。他认为,弗洛伊德的最大贡献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医学上,他发明了心理分析法;一是在心理学上,他冲破了理性主义的束缚,把人的本能与情感的研究推到了学术前沿。朱光潜在谈到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上的贡献时,曾引用美国学者鲁巴(J. H. Leuba) 1924年写的一篇评论,其中指出由于弗洛伊德主义的影响,当代心理学明显地产生了四种倾向:第一,心理学上的原子观已被打破,心理学现在多注意行为之完整的(integrated)和活动的(dynamic)两方面。隐意识心理学所研究的以全人格的动作及其动机为中心。就这点看,它和行为主义与机能主义颇似同调。第二,弗洛伊德主张前定主义,所以把心理学看作是很严密的科学。他以为心理也和物理一样,一动一静都有前因。第三,从前心理学多忽视过去经验,弗洛伊德才证明过去经验时时刻刻在支配现在行为。第四,弗洛伊德学说唤起研究“人格”(personality)的兴味。当然,弗洛伊德学说也有许多局限,其中最大的局限是泛性欲主义(pansexualism)。性欲关于种族保存,其重要性为心理学家所公认。但是像弗洛伊德把它看作一切变态心理作用的来源,则未免过于牵强附会。他对梦的解释还有许多难以令人信服之处。他对他的心理学,特别是隐意识的生理基础也缺少说明。朱光潜尤其看重弗洛伊德学说中关于文艺是性欲的表现或升华的主张,在后来一系列著作中曾反复进行讨论。他认为弗洛伊德的主张对于正确理解艺术的起源及功用不乏借鉴意义。因为根据他的主张,文艺之所以感动人,在于使隐意识中的欲望得到化装的满足,既然如此,文艺就与人的欲望有关,就与内容有关,就与作者或读者的生平经历有关,这对于只重形式的一派不啻是个校正;但是,它的弊病也不容否定,就是只强调“快乐原则”,而将一般快感与美感混淆起来,将艺术的需要和实际人生需要混淆起来,这样就使他陷入享乐主义一派的窠臼。
大约因为这个原因,朱光潜也比较推崇荣格。认为荣格提出的“生活力”“集团隐意识”“心理原型”等打破了弗洛伊德的泛性欲观,对于更合理地理解人生及文艺都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