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美学思想及其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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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儒·道·释


朱光潜以为陶渊明思想中“儒多于道”,为了确证这一点,还对陈寅恪的观点做了一番讨论。陈寅恪主张把魏晋人物分为名教与自然两派,说陶渊明“既不尽同嵇、向之自然,更有异何、曾之名教,且不主名教自然相同之说如山(涛)王(戎)辈之所为。盖其己身之创解乃一种‘新自然说’,‘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7。朱光潜批评“这番话不但过于系统化,而且把渊明的人格看得太单纯,不免歪曲事实”,他承认陶渊明“尚自然,宗老庄”,但是他否认他“非名教,薄周孔”,且列举其诗文中一再征引“先师遗训”及诗句“游好在六经”、“养真衡门下,庶以善自名”、“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等为证8。在另一处,朱光潜在评析钟嵘将陶渊明推崇为“隐逸诗人之宗”时,重申这个观点,他说:渊明是隐士,却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赏,不食人间烟火,像《红楼梦》里妙玉性格的那种隐士;渊明是忠臣,却也不是他自己所景仰的荆轲、张良那种忠臣。在隐与侠以外,渊明还有极实际极平常的一方面。他只求行吾心之所安,适可而止,不过激,也不声张。他虽胸襟高超却不唱高调,保持了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他很有儒家精神9

朱光潜在中国传统经典中比较推崇儒家。就像陶渊明,他本人也很有儒家精神。从他最早的一部著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就可以看出,他对“厌世主义”、“悲观哲学”不感兴趣,而主张像儒家倡导的“尽性”,积极地投身于改变环境的活动中去。他说:人生来好动,好发展,好创造。能动,能发展,能创造,便是顺从自然,便能享受快乐;不动,不发展,不创造,便是摧残生机,便不免感到烦恼。从这一角度看,从前儒家讲的许多心性的话虽很粗俗,但孟子讲的“尽性”却含义深广。甚或可以看作是一切道德学说的基点。如果把“尽性”二字懂得透彻,对于人生的目的与方法便不会产生疑惑了,当然也不会陷入悲观厌世的心境中去。后来,他在《谈修养》中谈到“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的时候,花了一大段专门介绍孔子积极入世的精神。孔子是当时的一位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贪图个人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安静的学者生活。但是他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到过生命的危险,所以如此就是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不肯罢休”。《论语》中长沮桀溺章足见他的这种心地。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蹈蹈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孔子听了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朱光潜以为,孔子平生所说的话,唯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也最足以见出其儒家精神。

《谈修养》中还有一篇谈到了“个人本位与社会本位的伦理观”,将中西方传统的伦理观做了对比。其中讲到儒家,触及儒家的基本立足点。朱光潜以为儒家“淑世心切,极重有为,要把世界由‘自然状态’提升到‘文化状态’”,但是他们的出发点却不是社会,而是个人。他们论道德,说仁义,全是立足于个人。修身诚意,克己复礼是基本功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修身以后的运用。政治是一种教育,而教育先是人格感化。所以季康子问政,孔子回答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达固可兼善天下,穷仍可独善其身。朱光潜对儒家的这种主张颇为赞赏。认为一个社会的进步,必须依靠个人,哪怕是少数个人的敦品励行,标出一个好榜样,从而使整个社会受到感化,形成一种新风气,否则社会进步是不可能的。而且社会愈恶愈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去转变风气。他说:“我们需要救世主,这救世主必定是少数人而不是全社会,而少数人却必有替人类担荷罪孽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决心。”

朱光潜认为,儒家思想构成了中国民族性的精魂。中国民族性是最讲实用和人道的,它的长处和短处皆出于此。儒家思想偏重人事,因此使涣散的社会维持了两千年的稳定,这是它的功劳,但是它的弊病也是明显的,过分偏重人事和现世,必然不能向较高远的地方发空想,所以也不能向高远处有所企求。

道家思想有两个原则:一是极端的自然主义,一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唯其偏重自然主义,所以蔑视制度主义。一切都应任其自然,无为而治,凡是制度主义都是不必要的纷扰,必须把它们丢开,回到浑朴真纯的自然状态中去;唯其侧重个人主义,所以蔑视社会。虽说“大患在于有身”,而身究竟贵于天下一切,尊生贵己,长生久视,是道家极重视的一套功夫。“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自然说不到个人转移社会,更说不到社会影响个人。道家反对社会,所以反对适用于社会的一切美德,如仁义礼智之类。他们的理想是“遗世独立”“超然物表”。道家较儒家固然较为玄邃,但依然是偏重人事。他们很少离开人事而穷究思想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并且在方法上全凭主观的妙悟,而绝少系统的分析,作为一种哲学来看,未免显得平易了些。

佛学是外来的哲学,之所以能在中国土地上扎根是因为与道家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晋以后一般人尝试把释道并为一事,以为升仙就是成佛。孙绰的《天台山赋》和李白的《赠僧崖公诗》都以为佛老原来可以相通,韩愈辟“异端邪说”,也把佛老并为一说。但朱光潜以为,老子虽尚虚无而却未明言寂灭。他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佛则以普济众生为主旨。老子主张人类回到原始时代的愚昧,佛教人明心见性,衡以老子的“绝圣弃知”的主旨,则佛亦当在绝弃之列。由此可知,老与佛根本不能相容。佛教使人特别是诗人平添了一种“禅趣”,也还没有增进人的哲学玄想,而这大约与中国人的“好信教不求甚解”的心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