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美学思想及其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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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作为理想人格的陶渊明


做学问与做人是一回事,尤其对美学更是如此。如果要问朱光潜在美学上究竟追求什么,无须看他的结论,只须看他如何看待人生,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以及他数十年所走过的道路。朱光潜后来主要致力于西方美学的研究,但与有些人不同,他完全是以中国人的眼光去对待西方美学的。康德也好,克罗齐也好,他都不十分满意,之所以如此,就是他心目中有一把中国人所熟悉和喜欢的尺子。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生长在中国并且靠吸吮着中国大地的乳汁长大的中国人,这一点在我们读他的《诗论》《我与文学及其他》时会特别亲切地感觉到。

这里要提到的是《诗论》中的一章《陶渊明》。

《诗论》成书于1931年到1943年,当时只有前十章。后来到1948年出增订本时,增加了《陶渊明》等三章。可以看出,《陶渊明》作为专章列入《诗论》,从体例上讲是不协调的。因为其他各章讨论的均是有关诗本身的一些问题,如诗的起源,诗与散文、绘画的分别,诗的节奏、声韵、律等等,唯独这章拘泥于一个诗人身上。但仔细推敲起来,则不难发现其中的特殊用意。在朱光潜看来,“像一般艺术一样,诗是人生世相的反照”,诗魂就是人格。陶渊明的人格本身就是久经涵养而成就的一首完美的诗。所以这一章虽写的是陶渊明,却包括了全部《诗论》的思想精髓,可以说是它的主旨和总纲。

无疑,朱光潜给了陶渊明以中国诗歌史上非常突出的地位。他认为,中国古诗的演进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情趣逐渐征服意象,中间是征服的完成,后来意象蔚起,几成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自引起一种情趣”,“就大略说,汉魏以前是第一步,在自然界所取之意象仅如人物故事画以山水为背景,只是一种陪衬;汉魏时代是第二步,《古诗十九首》,苏李赠答及曹氏父子兄弟的作品中意象与情趣常达到混化无迹之妙,到陶渊明手里,情景的吻合可算登峰造极;六朝是第三步,从大小谢滋情山水起,自然景物的描绘从陪衬地位抬到主要地位,如山水画在图画中自成一大宗派一样,后来便渐趋于艳丽一途了”2。朱光潜还认为,在中国诗史上,能够与陶渊明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阔大多变化,但是都没有他那么醇,那么炼。陶渊明没有屈原那种浪漫色彩浓重的崎岖突兀的意象,他的诗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同时,他也没有杜甫那种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他的诗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

陶渊明的诗恰是他人格的表露,他的为人正像他的诗一样充实而有光辉,平淡而又深厚。他出生于一个衰落的世家。23岁起,做过几年小官,以后便归田园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一生饱经风霜,清贫如洗。乃至像他说的:“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3在这种情境下,他也曾有过苦乐死生之叹,有过以泪洗面、借酒浇愁之举。所谓“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所谓“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4等等可证。然而,陶渊明毕竟不同于潦倒放诞的刘伶之辈,他并没有为此生此世的窘迫所困囿,而似乎在这一切之外发现了一个“天空任鸟飞”的宇宙,这宇宙丰富了他的生命,伸展了他的同情。朱光潜有一段话对他的人格和心境做了极精彩的描绘:

 

渊明打破了现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关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与物及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徜徉自得,如庄子所说的“鱼相与忘于江湖”。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这种物我的回响交流,有如佛家所说的“千灯相照”,互映增辉5

 

朱光潜认为,“欣慨交心”这句话是陶渊明精神生活的写照。陶渊明有感慨,也有欣喜;唯其有感慨,那种欣喜是由冲突调和而彻悟人生世相的欣喜,不只是浅薄的嬉笑;唯其有欣喜,那种感慨有适当的调剂,不只是奋激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悲喜剧两方面都能领悟。他的为人和他的诗一样,都很纯朴,却都不简单,是一个大交响曲而不是一管一弦的清妙的声响。

陶渊明与一切伟大诗人一样,具有极深刻的思想。他的诗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诸句都含有心为物宰的至理,儒家所谓“浩然之气”,佛家所谓“澄圆妙明清净心”,要义不过如此,儒佛两家费许多言语来阐明它,而渊明灵心迸发,一语道破。再如“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鸟弄欢新节,冷风送余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6诸句都含有泯忘物我,和气周流的妙谛;儒家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梵家所谓“梵我一致”,斯宾诺莎的泛神观,要义都不过如此。不同者在陶渊明这里,这些皆全似出自一种天机,触物而发,浑然成趣。陶渊明的思想与他的情感是交融在一起的,可以说是从情感中提炼升华出来的,其根源就是他那非同寻常的坎坷与忧患的生活。他自小读经,熟悉儒家经典,无论做人还是作诗,他都循名教,重操守,很富有儒家精神;他也好老庄,崇尚自然;他还曾与莲社高僧慧远等交密并深通禅理,乃至其言语举止处处流露出禅机。然而,他并没有皈依哪一家,所有这些即渗透到他的心灵里,便化作了血肉,化作了生命,共同构成了他那深广博大、庄严恢宏的高尚人格。

朱光潜所看到的陶渊明未必是作为历史人物的陶渊明,但确是他理想中的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