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艺术直觉
在朱光潜看来,美感经验就是直觉的经验,因此,对于直觉的研究应该成为美学的支点。
在直觉问题上,朱光潜开始是完全赞同克罗齐的观点的,后来在与其他学说的比较综合中逐渐发现了其中的矛盾和纰漏,于是对它进行了一次次的批评,并在批评中形成了自己的观点。这个过程,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前,大体经历了三个段落:
《文艺心理学》第一章题名为《形象的直觉》,可以说基本上是转述克罗齐的观点。其要点是:一、直觉的对象为形象,因此也可称为“形象的直觉”。形象既为对象,应属于物;直觉是心知物的活动,应属于我。我仅以直觉接触物,物仅以形象呈现于我。(克罗齐:“物质与形式并不是我们的两种作为,互相对立,它们一个是在我们外面的,来侵袭我们,撼动我们;另一个是在我们里面的,常要吸收那在外面的,把自身和它合为一体。物质,经过形式打扮和征服,就产生具体形象。”1)二、直觉只涉及形象,而不涉及事物本身的实质、成因、效用、价值等等,所以不需要借助于知识。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学是经验知识,道是直觉形象本身的可能性。对于一件事物所知的愈多,愈不易专注在它的形象本身,愈难直觉它,愈难引起真正纯粹的美感。美感态度也就是损学而益道的态度。(克罗齐:“我们用艺术即直觉这一定义,否定艺术具有概念知识的特性。在其纯正的亦即哲学的形式中,概念知识总是现实的,目的在于确立与非现实相对的现实,或者降低非现实,使之作为隶属于同一现实的阶段而包括在现实之中。而直觉恰恰意味着现实与非现实的难以区分,意味着意象仅仅作为纯意象,即作为意象的纯粹想象性才有其价值,它使直观的、感觉的知识与概念的、理性的知识相对立,使审美的知识与理性的知识相对立……。”2)三、人可以以三种态度对待事物:一种是科学态度,一种是实用态度,一种是美感态度。在科学态度中,梅花因与其他事物有关系而得意义;在实用态度中,梅花因其可效用于人而生价值;在美感态度中,它除去与其他事物有关系以及可效用于人两点以外,自有意义,自有价值。前者的价值是“外在的”(extrinsic),后者的价值则是“内在的”(intrinsic)。(克罗齐:“就艺术之为艺术而言,寻求艺术的目的是可笑的。”“艺术对于科学、实践和道德都是独立的。”3)四、在一定意义上说,一般动物都有知觉,不过动物的知觉是基于本能,从刺激到知觉,从知觉到反应动作,都是急促仓皇的,中间不容有片刻停顿。人却有反省的本领,能把所知觉的事物悬在心里,当作一幅图画来观照。这种反省的本领用于实用方面为“谋定而动”,用于科学方面为冷静的思考,用于美感方面则为“无所为而为的观赏”。(克罗齐:有人“把直觉认成知觉。认成对于现前实在的知识,即说某某事物是实在的那种知识”。其实,“对实在事物所起的知觉和对可能事物所起的单纯形象,二者在不起分别的统一中,才是直觉”。4)五、这是一种极端的聚精会神的心理状态,既是物我两忘,也是物我同一。观赏者在兴高采烈之际,无暇区别物我,于是我的生命和物的生命往复交流,在无意之中我以我的性格灌输到物,同时也把物的姿态吸收于我。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失,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克罗齐:“在直觉中,我们不把自己认成经验的主体,拿来和外面的实在界相对立,我们只把我们的印象化为对象(外射我们的印象),无论那印象是否是关于实在。”5)六、形象直觉实际上就是艺术创造。有形象才有直觉,有直觉才有形象。形象是在直觉中生成的,这个过程就是艺术创造过程。(克罗齐:“艺术是什么——我愿意立即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艺术是幻象或直觉。”6)
可以看出,朱光潜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阐释克罗齐的直觉的,他并没有理会他理解的直觉与克罗齐的直觉之间存在的差异,但这种差异显然是存在的,特别是在直觉与知觉、联想、反省的关系上。后来,朱光潜继《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后,写第十三封信《谈美》的时候,为了少一点儿“掉书袋的气味”,做到“明白晓畅”,就不免要对一些问题多回味几遍,这样一来,原来不曾理会的差异便显露出来,需要设法疏通理顺,并在文字上有个交代,所以《谈美》与《文艺心理学》在一些问题的表述上就有了不同。在《文艺心理学》中,他曾讲:人们将“反省的本领”“用之于美感方面则为‘无所为而为的观赏’”。《谈美》中却说:“美感经验是直觉而不是反省的。在聚精会神之中我们既忘去自我,自然不能觉得我是否喜欢所观赏的形象,或是反省这形象引起的是不是快感。如果由直觉而反省,好比提灯寻影,灯到影灭,美感的态度也就失去了。”《文艺心理学》中谈到直觉时未涉及联想;《谈美》中虽然表达了一种观念,认为艺术离不开知觉和想象,因而也离不开联想。但是仍然申明自己赞成克罗齐的观点,坚持美感与联想无关,不仅无关,而且相互抵牾。因为“联想最易使精神涣散,注意力不专一,使心思由美感的意象旁迁到许多无关美感的事物上面去”。
这算是第一个段落。
从《悲剧心理学》开始,朱光潜对克罗齐的直觉说,乃至他的整个形式主义观点提出了质疑。问题的缘起还是直觉与反省、联想、思考,以及与之相关的美感与现实人生的关系。他率直地批评说:克罗齐的观点尽管在逻辑上十分严密,却有一个内在的弱点。它在抽象的形式中处理审美经验,把它从生活的整体联系中割裂开来,并通过严格的逻辑分析把它归并为最简单的要素,而经过这样简化的审美经验,几乎不可能再放进生活的联系中去。还说:对于完全属于感觉方面的外表的直觉,只是一个很少在具体实践经验中实现的理想。这是取消了概念思维,但鉴赏总须以理解为前提,而艺术品也没有一件是无意义的。
到写《文艺心理学》第十一章《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时,朱光潜虽仍然表示相信“克罗齐派”较之“非克罗齐派”更接近真理,但已明确感到自己在对克罗齐派的认识上发生了“很重要的变迁”。他感到克罗齐派的纰漏不在个别论点上,而在其基本的宇宙观和方法论上。他说:从前,我受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的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采用的抽象的分析法。而且他申明,他之所以写这一章,就是要“以这个怀疑形式派的态度去纠正从前尾随形式派所发的议论”。
正是基于这样的动机,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除增写了《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外,又写了第六章《美感与联想》,第七、八章《文艺与道德》,及第十章《什么叫作美》。在第六章中,他列述了形式派反对联想与美感有关的种种理由,其中包括他自己曾经讲到的“联想最易使精神涣散,注意力不专,使心思由美感的意象本身移到许多其他事物上面去”,然后批评说:“在美感经验之中,精神专注于孤立绝缘的意象,不容有联想,有联想则离开欣赏对象而旁迁他涉。但是这个意象的产生不能不借助于联想,联想越丰富则意象越深广、越明晰。一言以蔽之,联想虽不能与美感经验同时存在,但是可以在美感经验之前,使美感经验愈加充实。”在第八章中,他明确地提出了曾使他困惑不解的美感经验与艺术是否同一的问题,他说:“把美感经验划成独立区域来研究,我们相信‘形象直觉’‘意象孤立’以及‘无所为而为地观赏’诸说大致无可非难。但是根本问题是,我们应否把美感经验划为独立区域,不问它的前因后果呢?美感经验能否概括艺术活动全体呢?艺术与人生的关系能否在美感经验的小范围里决定呢?……”他认为美感经验只是艺术活动全体中的一小部分,肯定在意象出现之前,潜意识中的酝酿,苦心构思,以及直觉之后,对意象的反省和修改都属于艺术活动;认为人们固然可以在整个心理活动中指出“科学的”“伦理的”“美感的”种种分别,但是不能把这三种不同的活动分割开来,让每种孤立绝缘。“美感的人”同时也还是“科学的人”和“伦理的人”。
这是第二个段落。
《克罗齐哲学述评》是一部全面系统评价克罗齐哲学的著述。在这部著述里,朱光潜对直觉说做了更加系统和精要的介绍。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对克罗齐强调艺术作为直觉的“独立自主性”(autonomy)的重新认定。克罗齐为艺术作为直觉提出几个否定性命题,即:艺术不是哲学、科学和历史;艺术不是功利的活动;艺术不是道德的活动。过去,朱光潜曾经将其与19世纪的机械观联系起来进行批评,而这里,朱光潜不无歉意地承认是一种误解,并且为之辩解说:“一般人单看克罗齐的第一部著作《美学》,或不免误解他把艺术的独立自主性说得太过火,以为他把整个人格割裂开来了。其实这种看法与克罗齐的哲学系统全体相违。他固然着重每一阶段心灵活动的整一性,却也着重全体心灵活动的整一性;直觉、概念、经济、道德四阶段虽各有别,却互相影响,循环生展。”但是,朱光潜对克罗齐的批评并不意味着就此终止,反而是更深入了一步。他针对性极强地提出了“十大疑难”,其中包括克罗齐大部分哲学命题,也包括直觉即表现的问题。与过去不同,这次所涉及的不再是出发点与方法论的问题,而是直觉本身的性质与内涵的问题。首先是“形式”的含义。克罗齐讲,直觉对于无形式的物质的感触加以综合,予以形式,使它呈现为可观照的意象,于是那感触便算得到了表现。朱光潜以为这里没有讲清形式是指事物呈现于意识的任何形状,还是指艺术作品必须具有的完整的形式,而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克罗齐显然未加区别,因而在叙述中常常自相矛盾。其次是“表现”的含义。克罗齐讲,表现的对象是“感受”“感触”“印象”或“无形式的物质”,同时又讲“直觉是抒情的表现”,朱光潜以为克罗齐利用feeling这个词的暧昧,把尚未知觉的感触与已深切觉得的“情绪”混为一谈了。由感触到直觉(由一片绿叶的刺激生绿叶形状的知觉),只经过一步活动;由情绪到表现(由感觉到欢爱的情绪到用“关关雎鸠”那意象表现它)却须经过两步活动。再次,关于直觉的根据。克罗齐讲,直觉的根据可以是感触、印象或无形式的物质,也可以是直觉品。朱光潜以为克罗齐这个讲法本无可非议,但问题在于创造与再创造是有区别的,他未曾顾到。创造时直觉所依据的是无形式的物质,也就是所谓的方便假立的“限界的概念”,再造时直觉所依据的是一个已成形的艺术品。最后,关于“无形式的物质”这一假设。克罗齐说,直觉品可能与概念混合,这就是说,直觉也可能根据概念。朱光潜以为,既是如此,既然概念可以转化成“印象”“感触”,那么说“印象”“感触”都是被动的,未经心灵知解、无形式的物质就不对了,因此也就没有假立“无形式的物质”的必要。同时,把直觉说成是“第一度知解活动”也就失去了根据。
朱光潜从这些批评中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就是直觉不同于艺术直觉,艺术直觉比直觉内涵要宽泛,要丰富,而这个结论恰恰是克罗齐所竭力反对的。克罗齐曾在书中写道:“我们已经坦白地把直觉的(即表现的)知识和审美的(即艺术的)事实看成统一,用艺术作品做直觉的知识的实例,把直觉的特性都付与艺术作品,也把艺术作品的特性都付与直觉。但是我们的统一说和许多哲学家也在主张的一个见解却不兼容,就是以为艺术是一种完全特殊的直觉。他们说:‘我们姑且承认艺术就是直觉,可是直觉不都是艺术;艺术的直觉当自成一类,和一般的直觉不同,在一般的直觉以外还应有一点什么。’”7朱光潜正是主张“不是艺术的直觉只是单纯的对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是艺术的直觉则还应有别的一些因素”,并且认为,“不是艺术的直觉是最基层的知解活动,艺术直觉却不是,它是熔铸知觉、直觉、概念于一炉的‘想象’”;艺术直觉可以依据已知解的材料(感觉、直觉和概念),融情于景,造成一个完整的形式,所以,艺术直觉可以称为“表现”,不是艺术的直觉称作“表现”则未见合适。
这样,朱光潜通过对克罗齐学说中若干基本概念及其相互关系的批评又回到了前一阶段提出的,也是始终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美感经验(直觉)是否包含艺术全体的问题上来,而这就意味着他对克罗齐的实际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