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尼采
在朱光潜看来,尼采是叔本华和黑格尔的奇妙混合。首先是叔本华。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表示对自己这位老师的崇敬之情。叔本华把作为意志的世界与作为表象的世界相对立。意志的世界受个性化原则的支配,所以必然产生冲突和痛苦。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逃避意志所固有的痛苦,那就是逃到表象的世界中去。现实的创伤要靠外表的美来医治。叔本华的这个基本思想几乎全为尼采所接受。不过在尼采手中,意志的世界变成了酒神精神,表象的世界变成了日神精神,从意志世界向表象世界的逃避变成了以审美的解释取代人生道德的解释。
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实是指两种基本的心理经验。在它们之中,酒神精神更为原始。这是一种类似酩酊大醉的精神状态。在酒神影响之下,人们尽情放纵自己原始的本能,与同伴们一起纵情欢乐,痛饮狂歌,寻求性欲满足。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界限完全打破,人重新与自然合为一体,融入那神秘的原始时代的统一之中去。另一方面,日神精神是一种恬静和谐的精神状态。日神阿波罗在希腊神话中本是光明之神和形体的设计者。具有日神精神的人是一位好静的哲学家,在静观梦幻世界的美丽外表之中寻求一种强烈而又平静的乐趣。人类的虚妄,命运的机诈,甚至全部的人间喜剧,都像五光十色的迷人的图画,一幅又一幅在他眼前展开。这些图景给人快乐,使人摆脱存在变幻的痛苦。
正是从这两种基本的心理经验中产生了两种不同的艺术。酒神精神主要在音乐中得到表现。正像尼采所说,音乐是“原始的痛苦的无影无形的反映”,“酒神精神的音乐家无须借助画面,本身就是那原始痛苦和那痛苦的原始回响”。音乐起源于酒神的舞蹈,抒情诗也随之产生。抒情诗是“音乐在图画和表象中射出的光辉”。抒情诗的原始形式即民歌,真正是“世界的音乐镜子”。日神精神则体现在造型艺术和史诗之中。在这几类艺术当中,日神的形象在我们面前建造出一个英雄的世界,轮廓清晰,色彩和形体都和谐完美,崇高而辉煌,“浮动在甜蜜的快感之中”。
悲剧则产生于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这两种基本的心理经验的结合。悲剧一方面是动的,像音乐一样,是苦闷从心坎迸出的呼号;一方面是静的,像雕刻、图画一样,是一个热烈灿烂的意象。悲剧的雏形是祭神典礼中的合唱。尼采把这看成是原始时代祭祀酒神的狂欢者们所进行的艺术模仿,这些狂欢者在极度兴奋入迷的状态中,完全是在幻想的世界里活动,把自己变成林神萨提儿,膜拜自己所尊奉的酒神。因此,他们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悲剧中的主角如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等其实都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变形。
尼采与叔本华一样,相信人生植根于痛苦。在他看来,人世是“极痛苦,充满矛盾对立的生物永远在变化和更新的幻梦”。人世是难以从道德上去说明的。“在道德的法庭面前,人生必不可免地永远是败诉者,因为它在本质上就是不道德的。”道德其实是想否定人生的一种隐秘的本能。因此,只承认道德价值标准的基督教,实际上乃是“人先对人生感到厌倦和憎恶,只不过装腔作势,打扮成是对‘另一个’或‘更好的’世界的信仰”。现实是痛苦的,它的外表却是迷人的,现实世界里无法找到正义和幸福,而如果像艺术家那样去观赏它、玩味它,就会发现它是美丽而崇高的。因此,尼采提倡用审美的解释来代替对人世的道德解释。他的格言是“从形象中得解救”。
但尼采与叔本华不同的是,他吸收了黑格尔关于取消片面伦理力量而恢复宇宙和谐的思想,因而在表述中洋溢着叔本华所没有的乐观主义精神。他明确地否定了叔本华的弃绝人世的观念,把宇宙的原始意志视为实体,把个人客观化的意志视为现象,认为二者是有区别的。使个人意志具有活力的原始意志永远处在变动状态中,它的存在就在于变化,静止不动就等于取消它作为原初意志的作用。在个人意志不断毁灭之中,我们可以见出原始意志的永恒力量,因为毁灭总是引向再生。大自然在悲剧中对人们说:“像我这样吧!我,在外表的永远变幻之下;我,永远在创造,在促进生存;我,万物之母,随时用这形象的变化来满足自己!”尼采在道德家观念中可以称之为悲观主义者,正像许多哲学史著述中讲到的,但是在艺术家观念中,他无疑应列在乐观主义者之中,因为恰是他在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两种相反心理经验的描述中,把握了构成真理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