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叔本华
叔本华与黑格尔一样,也试图打破康德遗留下来的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之间的僵局,他的办法是把意志与康德的“自在之物”等同起来,而这样,世界就被归结为两个终极因素:意志和表象。意志包括本能、冲动、欲念和感情。在这一类经验中,认识的主体和被认识的客体合而为一。我们正是通过直接认识到我们自己的意志,才得以认识客观现实。意志在变成认识客体的同时,也就变成了表象。所以表象不过是“意志的客观化”,即努力、欲望及其他生命力量反映在意识的镜面上的影像。因此意志是终极的现实,表象只是其外表。
朱光潜以为,意志在叔本华哲学中虽处在第一性的地位,但并不意味着他牺牲表象,抬高意志。恰恰相反,叔本华全部学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为了实现纯粹的表象而消灭意志。他反对意志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本体论的。意思是意志是盲目的,并且以自我为中心。虽然它是充斥整个宇宙的生命力量,但由于它的内在本性的必然性,总附着于个人,而且遵循着个性化原则即充足理由原则。它是面纱,遮掩着纯粹表象的影像不让人看见,因为表象是超越时间和空间,而且独立于充足理由原则之外的。叔本华说:“这样进行认识的自我以及被自我所认识的特殊事物,总是在一定时间、空间之内,都是因果链条上的环节。”只有通过这些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的联系,“客体才对个人说来可以引起兴趣,也就是说,与意志有关”。换言之,一般认识只是意志的奴隶,仅仅局限于个别事物。为了穿透这层面纱,得以清楚地窥见纯粹表象的领域,就必须超脱个性化原则,即摆脱意志的控制。第二个理由是心理和伦理的。“一切意愿都产生自需要,因而是产生自缺乏,因而是产生自痛苦。……欲念的目标一旦达到,就绝不可能永远给人满足,而只是给人片刻的满足;就像扔给乞丐的面包,只维持他今天不死,使他的痛苦可以延续到明天。因此,只要我们的意识里充满了我们自己的意志……我们就绝不可能有持久的幸福和安宁。”3
朱光潜认为,叔本华的哲学是悲观主义的,因为按照他的说法,华严世界就成了阴森的地狱了。创世主是一个最严酷的刑吏,他不仅向众生施行种种酷刑,而且想出妙计来,叫受刑者不愿丢开鞭笞之苦。他给人们披上一个枷,使他不得自由。这个枷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即“生存欲”。这样说,生命不过是无底止的竞争,无穷的苦难,终局仍不免一死。生命实在是死的准备,而死却胜于生,因为死之后一切忧患苦恼就沉没到遗忘之国里去了。任何所谓的快乐只是永恒痛苦中短暂的间歇,且这间歇并不意味痛苦的缓解,反而因此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了。所以人为了解脱痛苦就必须否定意志。那么,怎样才能否定意志,从而达到超越一切意愿和烦恼、不受充足理由原则束缚的幸福状态呢?艺术和对自然的审美观照就是一个途径。在艺术与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中,主体沉溺于对象而忘记了自己,感知者和被感知者之间的差别消失了,主体和客体合为一体,成为一个自足的世界,与它本身以外的一切都摆脱了联系。这就是说,主体不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纯粹的、无意志、无痛苦、无时间局限的认识主体”,客体也不再是某一个个别事物,而是表象(观念),即外在形式。意志的暂时消灭不仅带来对表象的直觉,而且带来美的欣赏。恰像叔本华自己讲的:“他现在安然自在地微笑着回顾人世的虚妄,它们也曾经能够打动他,使他感到精神的痛苦,但现在他面对着它们却像弈棋的高手面对下完的一局棋一样,完全无动于衷了。”“人生和它的种种形象在他面前不过像一阵过眼云烟,像在半醒的人眼前的一场淡淡的梦境,真实世界已透过这梦境闪现出来,所以它不能再骗人了;并且像这梦境一样,人生和它那些形象也终于会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消逝。”4
在叔本华看来,在艺术中,悲剧最能使人们生动地感受到人生最阴暗的一面,邪恶者的得意、无辜者的失败、机缘和命运的无情以及到处可以见到的罪恶和痛苦,因此悲剧是达到上述目的的最佳手段,是“诗艺的顶峰”。他认为,悲剧的动力与生命的动力一样,都是意志。某一个人的意志与其他人的意志发生冲突,最后是同归于尽。悲剧灾难的原因在于“原罪”,在于生存本身。因此对于悲剧,重要的不是宣扬“正义”,而是表现苦难。他说:“对于悲剧说来,只有表现大不幸才是重要的”,而不幸有三个来源,第一,它可能来自“一个特别坏的人”,像理查德三世、伊阿古、弗朗茨·莫尔、欧里庇得斯笔下的淮德拉、《安提戈涅》中的克瑞翁等。第二,它也可能是盲目的命运,即“机缘和错误”造成的。如《俄狄浦斯王》以及一般希腊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唐克雷德》《麦西纳的新娘》等。第三,它还可能是由于“剧中人互相所处的地位”。于是在一般的生活环境中,既没有哪个人物特别坏,也没有什么错误或意外的事件,却可能出现一种情形,在其中具有一般道德水平的人物不得不“清清醒醒地睁着眼睛互相残害,却没有哪一个人完全不对”。叔本华认为,最后这一类悲剧最好而且最可怕,因为坏人和不幸的偶然事件只是偶尔才出现,而“在最后一类悲剧中,我们看出毁灭幸福和生命的那些力量随时都可能摆布我们”,从而使我们逐渐“认识人世、生命都不能彻底满足我们”,“最高尚的人都最终放弃自己一向急切追求的目标,永远弃绝人生的一切享受,或者自在而欣然地放弃生命本身”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