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孔子的形象:从模棱两可到万世师表
子贡在《论语·子罕》(9.6)中说孔子乃“天纵之将圣”。《罗马手稿》的翻译是:“因着特殊的恩赐,孔子才成为圣人。”注173换言之,从神(numen)而来的特别恩典已然临到了孔子的身上。这样的宣告——竟然出自像子贡这样一个异教徒之口——实在是强而有力、掷地有声的。在《中国智慧》和《孔夫子》中用了“圣人”(sanctus)一词,同时,它们还采用更为中立的“coelum”(heaven)来翻译“天”。注174目前所有的拉丁译本起初都包含着一个意思,即孔子的一个弟子(子贡)把孔子当作圣人。它们都不吝啬使用“圣”这个带宗教意味的语词来形容孔子。不过,就我们现有的译本来看,由于孔子十分谦逊,故他从未宣称过自己是圣人。但是,撇开《论语·子罕》(9.6)中对孔子的褒扬、溢美之词,《罗马手稿》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模棱两可、十分模糊的孔子形象,其他译本却尝试向我们展现一个更为统一的圣贤形象。
在《论语·泰伯》(8.21)中提到,孔子盛赞大禹的美德,称他“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罗马手稿》将其译为“大禹始终崇敬神灵和鬼魔”(spiritus et demones veneret)。吊诡的是,这段文字始于孔子说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指责大禹(“吾无间然矣”),拉丁文的翻译十分精当,只不过它将“鬼神”译作“神灵和魔鬼”,这就暗示了大禹有几分偶像崇拜的意思。这样一来,非但大禹做错了(他崇拜鬼魔),就连孔子也错了,因他并未指认大禹的舛误。因此,从《罗马手稿》的译文可以看出,孔子的形象显得颇为含糊。现在,我们将对《论语·八佾》(3.12)加以解析:
《论语·八佾》(3.12):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罗马手稿》:关于祭祖,我并不赞成举行仪式来祭祀他们的灵魂,仿佛祖先们仍旧在世一般。孔子说:“即使我祭了祖,也像没祭一样。”注175
《中国智慧》:(孔子的)门徒们回忆说,孔子祭祀时崇敬而专注,恰似祖先犹在;孔子祭祀神灵时,也同样崇敬而谦恭,恰似神灵在侧。孔子说,倘若我因身有要务,而不能亲自参加祭礼(尽管也可让人代祭),那么,我会感觉好像没祭一样。即使外在的礼仪已然完成,但仍然缺少为蒙神灵悦纳所需的内在的恰切态度。注176
《孔夫子》:据门徒们说,当孔夫子怀着虔诚敬重之情感与外显来践行所定之礼时,每次都极其敬重诚心地纪念其先祖与接受来自他们的赐予,就如同先祖们确实存在那样。(如此,中国人并没有在这样的错误中,即认为其祖先的亡灵真的会在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出现)。每当他承担一项公职时,他都会在执行他的公务之前,向保护当地的神灵履行所应当尊奉的仪式,他对这些神灵的祭奉是如此虔诚敬重,就如同那些神灵会在那里看着一般。因此孔夫子常说:“一旦我不得已不能亲自参加那依礼应参加的仪式的话,尽管我委托其他人来代行,这样做也不过是小小的懈怠推托,但我也定然会被折磨,就如同没有进行过祭礼一般。”这是哲学家对其先人和守护神恭敬的责任感,以及全然虔敬的一个明显例子。注177
《罗马手稿》的翻译并未区分祭祖先和祭鬼神之分别。同时,该译本暗示了孔子可能会举行祭祀,但仍否认祭礼的意义,或者仅只将其视为一种形式罢了。倘若如此,祭礼就失去了积极的价值,并且孔子再一次像是一个伪善者似的,以一个含混的、模棱两可的身份示人。
相反地,《中国智慧》和《孔夫子》都认为孔子和中国古人都是以发自肺腑的赤诚态度来祭祀祖先和“鬼神”的。《孔夫子》中还附上了注释(在《中国智慧》中却并未提及),用以说明中国古人虔信神灵会以非同于物质的、属灵的方式临在于祭祀中。
这个诠释继承了利玛窦本人的理解。在《天主实义》第四章中,利氏以盘庚祭祀祖先成汤为例,力证中国古人相信灵魂不灭,从而暗示了这些祭祖仪式是真实可靠的。此外,利玛窦还说:
吾遍察大邦之古经书,无不以祭祀鬼神,为天子诸侯重事。故敬之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岂无其事而故为此矫诬哉?注178
若我(孔子)平生,一言一动不敢得罪于鬼神,有善则迁,有过即改。则我之祷于鬼神者,盖已久矣。注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