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白篇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李白[701-762]诗在唐时就负有盛名。同时代的杜甫就有诗句赞:“落笔风雨惊,诗成泣鬼神。”稍后之韩愈则将杜甫与李白并赞:“李杜文章在,光焰长万丈。”李白也自视甚高,在《书怀赠南陵常赞甫》诗中问对方:“君看我才能,何如鲁仲尼?”乍看似在问常赞甫,实际上是自我肯定。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自赞:“剑非万人敌,诗窃四海声。”无论是他赞还是自赞,从唐至今历千余年岁月的磨炼,这些评价显然是站得住脚的,其实岂止站得住脚,李白之诗依然闪耀着穿越时代的独特的光彩。
一、与尓同销万古愁
《全唐诗》彙辑李白诗25卷,荡漾其间,似往返于浩浩之长江大河,反映了李白独特的秉赋与心路历程,而一个“酒”字则起到了“发酵”与点化作用。其实我国古代的骚人墨客,多数都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緣。因为酒可以解忧,曹操有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可以怡颜,陶渊明的“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但古往今来,以酒入诗者似尚无人超过李白。
读李白的诗,不但时时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有时还能激起豪情万丈,虽时隔千余岁,但仍能使人产生强烈的共鸣。《将进酒》可称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何足贵,
但願长醉不願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換美酒;
与尓同销万古愁!
全诗气势非凡,一气呵成,读着读着真如有“黄河之水天上来”那种感觉。当目光最初从诗题“将进酒”跳跃到诗之首联,不禁会浮现出一丝疑云:这“黄河之水”与进酒有什么关联?可是当目光移至第二联、第三联时,顿觉云开日出,这“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真是神来之笔,不但开了一个好头,而且为全诗注入了磅礴大气。诗从第三联起,着力描述了作为一个社会大写的人,如何实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可不必因为一时的失落或挫折而悲观失望,而应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诗之最后三句,尤其是末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以同样气贯长虹的气势与首联相呼应,为全诗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如《将进酒》这样的诗,单凭冥思苦想是创作不出来的,其内涵应早已在诗人胸中激荡,一旦找到突破口便喷涌而出,形成一泻千里之势。诗中提到的岑夫子即岑徴君,丹丘生即元丹丘,均系李白好友。陈王即“七步成诗”的曹植,曾封为陈王。
《月下独酌》诗人流露的是另一种情怀:
花间一壺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隨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遊,相期邈云汉。
诗极清幽,且明白易懂,朗朗上口,如果要弄清其主旨,应在一个“独”字,“独酌无相亲”。但因为有酒可酌,而且明月当空,诗人兴发,于是有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且更突出了那种“独”[孤独]感,因为“月既不解饮,影徒隨我身”,而且还仅限于“醒”时。如果说《月下独酌》与《将进酒》有什么内在联系的话,前者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后者之“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应是相通的。对于“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有友人问我:这后一句容易理解,但前一句却令人费解,李白歌唱,月怎么就徘徊呢?我笑答:夜空观月,月总是随人进退,想来诗人定是一边吟咏,一边舞着来回走动,天上的明月也就随着来来回回,这当是“月徘徊”了。友人也笑了。
主人殷勤招待,酒饮得多了,人醉醺醺的,不管你身处何地,也就云里雾里地“回”到了家乡。请看李白的《客中行》: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椀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身入醉乡,沉沉欲眠,在这个甜蜜梦幻时刻,连对酌的朋友也顾不得了,于是下了“逐客令”: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虽然我醉欲眠,但在这首《山中与幽人对酌》的末句还是礼貌地邀幽客如有意请明朝再来,可见虽醉还未失去诗人风度。
在李白诗中,酒,醉,月,这三个字随处可见,如《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來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青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灭。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棲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把酒问月,联想翩翩,最后一联,将酒、月与诗[“当歌”]紧密地融汇在一起。
其它如“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横琴倚高松,把酒望远山。”[《春日独酌二首》]“解我紫衣裘,且換金陵酒。酒来笑复歌,兴酣乐事多。”[《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友人会宿》]“願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其出现次数之多,很难一一列举。
如果离开了酒,中国历史上恐怕就少了李白这样一个伟大诗人,更不会产生李白的煌煌诗卷。关于李白与酒、诗的关系,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对此作了十分生动的描述: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来呼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二、五岳寻仙不辞远
醉乡与仙乡,在许多骚人墨客心目中只有一步之隔,而其中少数者直将醉乡作仙乡。李白当属于后者。在《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一诗中,李白是这样回答的:
青莲居士谪仙人,
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如相问,
金粟如来是后身。
诗说得很明白,我李白原是被谪的仙人,在酒肆酣饮只是为暂时隐身,未来[后身]将成为“金粟如来”[佛]。
李白之向往成仙,是其豪迈耿直的个性与复杂严酷的现实碰撞的结果。李白自少博览群书,受黄老之学影响,而后者老子[著有《道德经》]又是他的先祖,因此早年就向往腾云跨鹤,求道寻仙。他的《感兴六首》之四:
十五遊神仙,仙遊未曾歇。
吹笙坐松风,汎瑟窥海月。
西山玉童子,使我鍊金骨。
欲逐黄鹤飞,相呼向蓬阙。
诗表明他少年时就不歇地作神仙遊,“欲逐黄鹤飞,相呼向蓬阙”,《怀仙歌》中有句“仙人浩歌望我来,我攀玉树长相待”,“巨鼇莫载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同样表示了求仙的强烈欲望。
李白一生好遊名山大川,而名山大川那神奇壮阔的景象又常常激起他对仙境的无穷想象,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当数《庐山谣寄卢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遊。
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两峯长,
银河倒掛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
迥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眏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宿处苍苔沒。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卢遨遊太清。
诗人先是仰望庐山,从“庐山秀出南斗傍”至“鸟飞不到吴天长”,以诗人特有的语势,将一座高峻雄伟、壮丽多姿的庐山展现在人们面前。及至攀登上庐山,“登高壮观天地间”俯视到的是“大江茫茫去不还”,这当与《将进酒》中的“君不见黄河之水自天来,奔流入海不复回”异曲同义,在诗人心目中,“去不还”、“不复回”,既是滔滔江河的自然现象,也是人生历程的必然规律。接下来的“谢公行处苍苔沒”就是证明。谢公即谢灵运,曾登庐山绝顶赋诗,但斯人已逝,李白见到的“谢公行处”只是满目苍苔。
诗人在开始就开宗明义:“五嶽寻仙不辞远。”此次登庐山自然也是为了“寻仙”,大概也是神仙不负虔诚者吧,站在庐山峯顶的李白,终于见到了他那朝思暮想的仙境:“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而且充满信心地与卢虚舟相约,我願在九天之上,接你同遊太清:“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卢敖遊太清。”卢敖系秦时方士,这里实指的应是诗题中的那个卢虚舟,因是同姓而借用。
李白又好任侠仗义,一心想匡世济民,忠君报国,但严酷的现实常常使他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境,于是产生了绝世寻仙的想法,这是李白求道访仙的另一个原因,《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就是表达了这方面的意思: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诗中交织着矛盾心情,情绪忽起忽落。首句表达了对时间流逝的无可奈何,第二句表达今日之我又遭数不清的乱心烦忧,但一仰望到“长风万里送秋雁”之壮阔,遂即萌发“酣高楼”的酒兴,随着酒兴,很快联想到“蓬莱文章”、“建安风骨”与“小谢清发”,情绪急剧上升:“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飞腾,诗人情绪很快跌落到诗的起点,于是有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从而萌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最后一句表示李白将远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尘世,驾舟渡海去访道寻仙。
自少好黄老之学,仰慕神仙,十五岁就遊仙;自认为是“酒中仙”,直把醉乡作仙乡;人生在世不称意。这三者当是促使李白念念不忘寻求升仙的主要原因。
三、桥边黄石知我心
其实在李白的诗篇中,并非全是酒、醉、仙,他一生仰慕古代贤主名臣,且自视甚高,一心想匡世济民,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以博名留青史。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中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喜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蚤,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最后一联在今天我们仿佛仍能看到李白高傲自负豪气万丈的个性,他自信此去博取功名[游说万乘-皇帝]犹如囊中取物。
但现实并非似诗人想象那样一帆风顺,仕途充满坷坎,在遭遇挫折之后,在《梁甫吟》中反映的是另一种心声,在首联提出“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之期望,紧接着极力赞颂姜尚与文王、郦食其与汉高祖刘邦之间的风云际会: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年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
广张三百六十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凖公。
入门不拜骋雄辯,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
这“壮士”当是李白自指,于是有了下句“我欲攀龙见明主”,意求也来一次明君与贤臣的风云际会,可是“倐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与诗的第二句“何时见阳春”的期盼相反,等来的却是“白日不照我精诚”。最后只能自我安慰:“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峣屼当安之。”
但是,诗人并不能完全安于现状,而深深期盼着“何时见阳春”。《行路难》就是一首颇具代表性的诗作: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诗明白易懂,其中“忽复乘舟梦日边”,这“日”指的就是皇帝,“忽复”两字表明,李白做这样的梦已不是一次,表达了他对玄宗的眷念,而且相信玄宗总有一天也会想到自己而委以重任,于是最后充满信心地吟出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扶风豪士歌》是在“洛阳三月飞胡沙”的变乱中,李白“我亦东奔向吴国”,但他仍念念不忘建功立业,诗的最后一段曲折地表达了这种心态: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
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
这最后一联讲的是张良在圮桥向黄石公三次进履[捧上鞋],黄石公最后以太公兵书赠张良,助张良辅佐刘邦兴汉灭楚的故事,“桥边黄石知我心”,我李白也有张良那样的抱负和谋略,然而知我者却唯有“桥边黄石”。
对于在京城度过的一段生活,李白即使被流放到夜郎犹耿耿于怀,《流夜郎赠辛判官》有句: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表达了对玄宗的感恩。但是,信心也罢,抱负也罢,感恩也罢,李白不但没能“直挂云帆济沧海”,而且严酷的现实阻止他再返回到京城长安,回到皇帝身旁。《登金陵凤凰台》抒发的就是由此而产生的愤忧:
凤凰台上凤凰遊,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愤者,浮云蔽日;忧者,长安不见。佞臣当道,贤者被阻,报国无门。这就是李白当时心情。
如果单从艺术形式上观,《登》与崔颢的《黄鹤楼》堪称姊妹篇。参看《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两诗的首联无论内涵还是形式均极相近,第二联表现虽有不同,但均系抚今追昔式的怀古,三联则均为诗人登高远望的自然景观,尾联最后又均点出了一个“愁”字。如果说两诗之区别,最大的区别也是这个“愁”字:崔颢是思乡之愁,而李白则是报国无门之愁。据传李白对崔颢的《黄鹤楼》十分钦佩,他首登黄鹤楼诗兴大发,但当看到壁上崔颢的《黄鹤楼》诗,徘徊再三,最后挥笔写下了“眼前有景题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不过这些都属题外话了。
在坎坷的人生历程上,李白终于看透了这个世界。在《梦遊天姥吟留别》中慨叹“古来万事东流水”,并在诗的最后愤然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末去干什么呢,或如在同一首诗中表达的:“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或如前面提及之《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中宣告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四、天长地远魂飞苦
在李白诗篇中,反映女性的诗占有一定比重。这些诗有的凝重,有的艳丽,有的充满情趣,表示了诗人对女性的深切关怀与细致观察。
对于丈夫征边,女人独守空房,诗人寄予了极大的同情。
《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全诗一气呵成,从“长相思,在长安”,到“梦魂不到关山难”,似诗人对思妇的正面描述,但最后的“长相思,摧心肝”,应是诗人与思妇共同发出的心声。
如果说《长相思》只是描述了单个思妇的的相思,《子夜吳歌》表述的则是群体性的“玉关情”: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秋风劲吹,严冬将临,大概是官府发出了通知,要送一批棉衣给边关将士御寒,于是有征人的家庭户户漏夜捣洗衣服,填充棉絮,思妇们自是以泪洗面,暗暗祝愿丈夫能早早回家,但又不知“何日平胡虏”,才能“良人罢远征”,只能将深深的愁思与期盼用在砧杵上,化作月夜此伏彼起的万户捣衣声。
《关山月》表现的是同样的主题: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妇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此诗的第四联似对前首诗思妇们“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期待的回应,但这个回应又过于残酷:“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诗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事实就是这般严酷。“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这既是思妇们的叹息,也包涵了诗人深切同情的叹息。
对思妇观测的细致入微,当数《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这是一首妻子思念在边关征战的丈夫,燕地的草刚刚抽出青丝,秦地之桑枝已被浓浓的嫩叶压得低垂;心悬两地的妻子在心里呼唤:郎君啊,当你想到回家之日,作为妻子想你已想得肝肠寸断……关键的是最后一联:这时,罗帏[门帘]忽然被轻轻掀起,思妇一怔,以为是远征的丈夫回来了,惊喜地忙起身相迎[外面的响动都会引起她这种本能的冲动],不料罗帏又轻轻落下,大概闯入罗帏的春风擦着了她的鬓发,深感失落的她发出了无奈的责问: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这样的诗如果不看署名,十有八九以为是一个才女自述的作品,可见诗人对思妇体察之深。
《长干行》中的女主角虽亦同属思妇,但诗中表达的更为细腻且坚贞: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嘗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这是诗的前半首,少妇对自己的恋爱与婚姻展开了甜蜜的回忆。其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历经千余载而依旧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谓青梅竹马?对“郎骑竹马来”较易理解,男小孩子拿着一条有弹性的竹片放在胯下当马骑。笔者出生在山区,童年时与小伙伴们常常在广场上做这种遊戏,比谁跑得快,跑得最快者可以“娶”最美丽的女孩为“妻”。但对“绕床弄青梅”就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笔者推理:梅与媒同音,大概是出于一种乡村习俗,女孩吃了男孩送上的青梅,就意味着受了“媒”,女孩一方面由于害羞,而青梅又极酸涩难吃,于是上演了一幕“绕床弄青梅”:男孩拿着青梅硬要往女孩嘴里塞,女孩抵挡着含羞绕床逃避……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家书报。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这是诗的下半部分。“十六君远行”:丈夫从军随玄宗逃往蜀中,少妇的甜蜜的闺房生活骤即结束,面对的是“门前行跡迟,一一生綠苔”,而蝴蝶却仍双双飞舞草园,“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如果你能回家,可要预寄家书,我会到长风沙来迎接你。而从长干到长风沙足足有五百里路程!
《採莲曲》描述的是西施故里一群美丽的採莲姑娘:
若耶溪傍採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装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若耶溪是西施浣纱之地。诗的前四句极写人与自然之美,尤其是“笑隔荷花共人语”一句,将美人、荷花、笑语融为一体,展示的是一幅陶醉于快乐中的无忧无虑的採莲姑娘。诗的后四句出现了转折,岸边垂杨堤上出现了骑着马的三五成队的“遊冶郎”,驶入落花而去,姑娘们突然萌发情思:见此踟蹰空断肠。对此句尚有一解,即“踟蹰空断肠”的不是採莲姑娘,而是骑马的“遊冶郎”。但较牵強。
《怨情》与《玉阶怨》两首五言短诗,虽然表述的都是一个“怨”字,但內涵稍有不同。先看《怨情》:
美人捲珠簾,深坐颦蛾眉。
但见淚痕湿,不知心恨谁。
全诗展示了一个满怀怨情的美人形象,但其核心在于最后一句:“不知心恨谁”?恨由怨生,但怨从何来,诗中沒有言明,这就给人留下了想象的广阔空间:失恋,婚姻遭拒,父母责怪,姊妹不和……但也可能什么都不是,而只是美人青春期的一种情绪发泄,连美人自己也“不知心恨谁”呢!
《玉阶怨》似乎怨得更模糊: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
乍观全诗,似难觅其怨,反复吟诵,才觉得字字是怨。美人久立[或徘徊]于玉阶,白露暗生,随着夜深,秋夜白露的寒意阵阵侵袭罗袜,俗谓冷从脚起,无奈返回房里,而寒意也随之入侵,不得不放下水晶簾,但还是隔簾望着空中的秋月。这又为了什么,这当是“心怯空房”之怨吧。
谈论李白的女性诗,不能不提及其有名的《清平调》三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云雨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装。
***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畔倚阑干。
据史传,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诏李白进新词以谱乐,李白宿酲未解,乘醉挥毫而就,甚得玄宗赞赏。对诗本身前人已有点评,认为第一章首联是以杨贵妃之美,花似之;第二章首联则以花之艳,妃似之;第三章首联花与妃合写,归向皇帝。这点评不错。但以笔者观,写太真之美,最给力的应是首章之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将色彩缤纷飘曳多姿的云比想为贵妃身着的衣装,並将含露的牡丹比拟为贵妃的面容,两者妙联,将杨贵妃捧上了美的巅峰。这般艳丽,大概也只有群玉山头和瑶台月下的仙女可以媲美,真可谓是神来之笔,无怪乎千古流传。这样的诗句大概只有李白能想象得到,而李白似乎也只有在酒酣的状态下能得此佳句。
五、我寄愁心与明月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遠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的这首《送孟浩然之广陵》,千百年来几乎无人不晓,是诗人的代表作之一。前人对诗之第二句颇多赞扬,在“三月”之前冠以“烟花”,点出了这个时序之特有的迷人绚丽。这个评价是不错的。但作为诗人,在这样迷人的时候送别老朋友,内心未免更添寂寞与惆怅,李白久久站在岸边,一直望到那片载着故人的“孤帆”消失在蓝天碧空,存下的只是浩瀚的长江在天际奔流,俯瞰堤岸,是一派迷茫的烟花,回顾身后,黄鹤楼孤寂地耸立在那里……于是吟出了这首流传千古的送别诗。全诗以情引景,以景寓情,可谓情景交融,气势宏大,但又不失依依惜别之情。再看看这首诗中的动词:首句一个“西辞”,将故人与著名的黄鹤楼联系在一起;第二句中的那个“下”,又将烟花三月与扬州紧紧相连。再看第三句最后一个“尽”字与四句的“见”与“流”,均有巧夺天工之妙。
《赠汪伦》是汪伦送别李白,李白以诗相赠: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据传李白遊泾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醖美酒相待,李白临别赠诗。其“桃花潭水深千尺”可与上一首“烟花三月下场州”相媲美,为全诗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通过送别、告别以及寄赠,以诗谱写友情,在李白诗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这一方面说明李白对友情的重视,另一方面,亦证明李白在当时已诗誉满天下,尤其是受到明皇帝的青睞,因此即使在被谪流放的途中,也常有儒雅及豪侠之士以美酒相待。这自然更激起了李白对友情的珍视,题诗述怀。
《广陵赠别》与《金陵酒肆留别》则是在一种比较宽松的环境下朋友聚会,把酒歌吟赠别。《广陵赠别》: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
系马垂杨下,銜盆大道间。
天边看淥水,海上见青山。
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这是一首马行数里,在大路间銜盆酙酒送友还乡的诗,不拘形式,足见彼此相知之深,“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最后一联更是明白表示,朋友相聚只是为了尽兴,无须在临别时饮得烂醉如泥。
《金陵酒肆留别》则在欢饮中难掩离别的失落: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赏。
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觴。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风吹栁花,吴姬劝酒,送者举觴,欲别难舍,于是有了最后的慨叹: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杜甫与李白情谊非同一般,在《梦李白》[二]有“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时李白正谪流夜郎,可见杜甫对李白思念之深。李白也常怀思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诗的前四句点明李白在沙丘城处境,自称“酒中仙”者竟对鲁酒[嫌酒欠醇]提不起兴致,齐歌也失去了情怀,为什么?“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原来诗人的兴致与情怀皆化作思念友人的“汶水”,浩浩荡荡地奔向杜甫所在的南方……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表达了诗人在田家“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欢愉情怀: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荊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憇,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诗的前四句指题中的“下终南山”,以下为“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第二个四句表达了山人的热情好客[相携]、童儿的活泼可爱、田家的简朴[荆扉-荆条编的门],以及村野清幽的自然环境。最后六句表达了主客同欢,频频举觴;长歌高吟,直至河淡星稀;客醉主乐,忘乎所以……展示了诗人在田家难得欢醉的心情。能与李白“欢言”,料想那个斛斯山人也是一个隠居山村的文雅之士。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这一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题稍长,点明的是“闻”与“遥寄”,这样的诗在艺术表现上存在一定难度,因为既不能握手言别,亦无法挥泪表情,但诗人以“我寄愁心与明月”以常人意想不到的佳句,将对友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诗外,料想王昌龄在流放道上,及至流放地之后,一定能常常望见头上的寄有李白愁思的那轮明月。其实,这亦是李白与王昌龄“心中”的一轮明月,只要心中明月常明,就会感悟到彼此就在身边。
贺知章对李白有知遇之恩,直至贺知章殁后,李白仍念念不忘,有诗可证:
《对酒忆贺监二首》[今録其一]并序:
太子宾客贺公,於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換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換酒处,却忆淚沾襟。
一个人在一生中最难得的是未成名时遇知己,贺知章居然解下所佩金龟換酒与李白共饮,旧地重游,“金龟換酒处,却忆淚沾襟”,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再看《重忆一首》: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櫂酒船回。
不仅在金龟換酒处。诗人本欲东遊,但猛然想起“稽山无贺老”,那里已成为伤心之地,一时茫然若失,遂即“却櫂酒船回”。可见思念之深。
《哭晁卿衡》是李白缅怀日本友人的一首诗: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壺。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姚衡[公元701-770],日本奈良人,名阿倍麻吕,姚衡是中国名,十七岁时来中国留学,官至袐书监,从三品。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十月十五日随日本遣中国使团回国,船在海上触礁沉沒,同年冬,李白遊云台山时闻愕耗,写下此诗。诗中李白将姚衡比作明月,可见评价之高;“白云愁色满苍梧”,足见诗人悲痛之大。所幸的是姚衡等数人漂流至越南后再返回至长安,直至逝世。当读到李白诗时,姚衡不禁泪下,当即写下了下面这首诗:
那年住长安,归不到蓬壺。
一片望乡心,尽付水天处。
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我。
我更为君哭,不得住长安。
大概李白此时已被谪出长安,但彼此间的情谊,见证了两国人民之间友谊历史之悠久。后来发生的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不但是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也是对姚衡这样优秀的日本先人的巨大污辱。这样的历史教训两国人民都不应忘记。
六、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自称“五嶽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遊”,实际生活也是萍踪浪迹,飘零多于安定,在不少人的心目中,似乎对家庭也很淡然,其实,家庭情亲,故乡山水,在诗人心中常常魂牵梦系,临别更是两情依依。
《别内赴徵三首》其一:
王命三徴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
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应上望夫山。
其二:
出门妻子強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傥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其三:
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
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淚尽楚关西。
第一首前两句表示丈夫“明朝”就要离家应徵,而且不知何日能再回还,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后两句为妻设言,在高楼上再也望不见丈夫,欲慰相思之苦只有登“望夫山”了。
第二首首联表达了妻子对离别难舍难分之情;后一联是丈夫对妻子的安抚,意为我会回来的,屆时倘若我佩着黄金印[拜相封侯]归来,你可不能学苏秦[应为苏秦之妻]那样坐在织布机上不下来迎我。
第三首尤其是后一联:“夜坐孤灯连晓月,行行淚尽楚关西”,表达了诗人对妻子未来独守空房凄楚生活的想象和关切。
从别前、分别、乃至别后,三首诗可谓一气呵成,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妻子的情愫。
《寄东鲁二稚子》[在金陵作]显示了一个久滞外乡的父亲对子女的关爱: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
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楼东一株桃,桃枝拂青烟。
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淚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
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此诗的前八句是诗人从吴地的蚕已三眠而想起家乡的农事。“楼东一株桃”以下,联想自己早年种下的桃树,当与姐弟俩一同成长,但当姐弟俩留恋在桃花盛开的桃树下,却不见种树的父亲,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一个当父亲的感受自是“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只能“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了。
李白醉酒,醉中仙遊,但有时也会觉愧对妻子。《赠内》便是此种内疚的反映: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太常即后汉周泽,太常是奉祀宗庙的官名,史称周泽虔敬宗庙,但体弱多病,其妻关心其身体,常窥问其疾苦,不想竟惹怒周泽,以妻干犯斋敬,收送诏狱。后人常以无情虐妻者比之为“太常”,可见李白自责之深。
对家乡的思念,更是常出现在李白诗中,如《与史郎中倾听黄鹤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又《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两诗皆从闻笛而动故园之情,但最知名的当数《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将床前月光疑为霜,点明时令应近深秋,身上已感寒意,如果是汗流浃背的炎夏,或冰封雪冻的严冬,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疑是”。临窗抬头,夜空中是一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皓月,回转头来,无限乡思又涌上心头。思念什么,或妻儿,或乡亲,乃至青梅竹马朋友,故乡山水……诗人沒有言明,从而给人留下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言简而意无窮,正是此诗得以千古流传的原因。
七、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平生锺情大自然,寻迹名山大川,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有的篇章今天读来仍如亲临其境,使人留恋忘返。
《望庐山瀑布水》[其二]: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诗中的“香炉”系香炉峰,将山上的瀑布联想为“银河落九天”,李白大概是第一人,展示了诗人的个性与诗的宏大气派。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下江陵》的第二句“千里”可不是形容词,据盛宏之《荆州记》:“朝发白帝,暮宿江陵,凡一千二百余里。”白帝城上的彩云,两岸悬崖丛林中的猿声,可谓有色有声,而“轻舟”两字尤妙,诗人无疑亲历过这样的旅游,才能吟出这般千古绝唱。
《蜀道难》从诗题可以看出这是一首描述蜀道险峻难行的诗,然前人认为诗有借题责人之意,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史无定论,我们只能就诗论诗,赏析这首诗的艺术风格。
噫吁嚱,
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这开篇三句就颇给人意外,据说“噫吁嚱”系当时蜀人见奇特之物时发出的惊讶之声,诗人直接用来为“蜀道难”发声破题,看似有随意性,实则是对民俗方言的大胆巧妙运用。再从字数上看,首句三言,二句四言,三句九言,后面尚有五言、七言、八言,乃至十一言一句的,交错出现,看似任意挥洒,不拘一格。但正是这不拘一格,造就了李诗的独特风格:自由,雄浑,豪迈。
统观全诗,聚焦于一个“难”字:
蚕丛及魚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因为: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直至: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
但仍然险峻无比:
上有六龙迴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迴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猨猱欲度愁攀缘。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參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遊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连看到听到的鸟亦与众不同,充满悲愁: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从雌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至此突然横空出世: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峯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诚然,诗人并非单因蜀道难而写《蜀道难》,请看下文提出的告诫: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者。
剑阁崢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非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侧身西望长咨嗟。
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凶险之地,“所守或非亲,化为狼与豺”,诗人自是暗有所指,接着点出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既是对友人的规劝,也是对自己的告诫。但还家也不是件容易事,正如诗人最后所慨叹的那样,因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何况人生路上还橫着各式各样的“蜀道”,欲留有险,欲归也难,因而也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了。
《梦遊天姥吟留别》点明是“梦遊”,自是与“身遊”有所区别,诗的前八句是梦遊天姥的起因: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言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越人描述的天姥山之雄伟峻峭,引发了诗人遊天姥的浓厚兴趣,但由于某种原因而不能亲临,因而: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刚开始似尚在梦遊与身临之间徘徊: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紧接着便张开了梦遊的双翼: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壑路不定,眠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
接下来却是一派云青水澹: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刹那间又生巨变: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此刻眼前展示的完全是一派仙境: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迴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但好景不长: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原来是天姥一梦。诗人终于由“梦”醒而感悟: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全诗至此似可结束,但诗题最后有“留别”两字,于是接着: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这“君”是何人,诗人没有点明,或许是某个友人,或许即是天姥,亦或许是这个浑浊的世界,但对别后的去向,却交待得十分明确。原因十分简单: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不如到大自然的山水之间去寻找快乐,或许真的能身临天姥峯上那样的梦中仙境。
在李白的心目中,山水不仅有生命,而且还有个性,《独坐敬亭山》就表达了这样的认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诗的内涵全在第三句:“相看两不厌”,特别是这个“两”字,诗题明明标着“独坐”,那么这“两”又是谁?一个是李白,另一个自然是敬亭山,也就是说两者成了互看不厌的知己。诗人读懂了敬亭山,敬亭山也读懂了诗人,能够“读懂”李白这样的诗人,这敬亭山应是既有生命,也有个性。而能读懂山水的,恐怕也只有李白这样的诗人吧。看来李白与大自然的名山大川日月星辰已完全融为一体。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这句诗充分展示了李白的一身傲骨、个性与人格,伴随着李白走过飘零但不屈的一生,成为他格守的原则与信条,并贯串于他的诗篇,从而使他的诗充盈着浩然正气,虽历经千余载却反而让人感到光辉递增。这就是笔者将其作为本篇标题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