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甫篇
安得广厦千万间
在唐诗中杜甫[712-770]与李白齐名,但两者诗风不同,这大概源于观察事物的角度有别,李白更多时候是仰望,有人作过统计,在他的诗中那个“月”字就出现过千次以上,“遥见仙人翠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因而他能发现,甚至在梦遊中见到的也是“虎鼓瑟兮鸾迴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而杜甫更多的是平视与俯视,看到的是黎民的疾苦:“千村万落生荆杞。”以及人世间的不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全唐诗》录杜甫诗19卷,编者的评语为:“盖其出处,劳佚、喜乐、悲愤,好贤恶恶,一见之于诗,而又以忠君忧国、伤时念乱为本旨,读其诗可以知其世,故当时谓之诗史。”这个评价在今天看来依然是公正的。
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中,杜甫自称在少年时即已“读书破万卷,下笔自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一心向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严酷的社会现实使他的壮志一再受挫,“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正是这样的经历,他将看到的社会乱象,百姓苦难,人世不公,以独特的视角,一一载之入诗。细读杜诗,既能了解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况,又能感受到诗的艺术魅力,无怪乎千余年来人们一直将杜诗称之为“诗史”,将杜甫尊之为诗圣。
一、乾坤含疮痍 忧虞何时毕
上述标题引自长诗《北征》。《北征》系杜甫自凤翔去鄜州时作,诗的开头叙述了“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朝庭准许其回家探亲,一路上亲历:
靡靡踰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败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社会动荡,家庭何能幸免,“老夫情怀恶,呕泄臥数日”,杜甫病倒了。诗之后半部分以较大的篇幅叙述了当时的战乱,并引申历史上皇朝兴衰教训,最后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作结,表示了对唐皇朝的信念,但并不能掩饰诗人内心深处的担忧: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凡读过杜诗中的“三吏”“三别”,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人们一直将杜诗称之为“诗史”。“三吏”即《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三别”为《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试举《石壕吏》:
暮投石壕邨,有吏夜捉人。
老翁踰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偸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诗全以白描手法,开头三联叙述了吏役夜间捉人,老翁跳墙逃走,老妇开门自是慢了一点,于是就发生了“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下面一段都是老妇的哀诉:家中三个儿子均被征入伍,其中两人已战死沙场,家中存下的只有一个吃奶的孙子和喂奶的儿媳,儿媳穷得连裙子也穿不上,不能出来见公差;就把我带走吧,我虽然年老力衰,但到了河阳前线,还能为部队烧早饭呢!“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是诗人的悽怆感受。“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这最后一联是很多人都想象不到的,差役竟把一个老婆子也抓去凑数了。老翁如不跳墙逃避,当然更是个被抓的对象。
《石壕吏》从另一视角反映了当时前线战事吃紧的状况,尤其是桃林一战,史称安祿山兵北,潼关守将哥舒翰力请坚守,但玄宗听杨国忠言,严令出关攻击,哥舒翰抚膺恸哭率兵出关,至灵宝兵敗,潼关遂即失守。《潼关吏》最后四句反映的就是这段历史:“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莫学哥翰。”显然,杜甫当时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未免冤枉了哥舒翰。
前线“百万化为鱼”,士兵大量伤亡,后方于是到处抓丁,这从《新安吏》也可得到证实: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
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
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
新安已无壮丁可征,于是官府将征兵对象下降至“中男”。所谓“中男”其实就是未成年男子。而在石壕村则连这样的“中男”也征不到了,于是连老妇也被抓去前线。读过“三吏”的人,谁都会骂石壕吏是个恶吏,但事情当还有它另一面,比如上司给了他要抓人的“硬任务”,那末,他的上司、以及造成战乱的祸首是否也应同样受到谴责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三别”同样反映了因战乱生离死别的惨状。《垂老别》尤为凄惨: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岗峦。
积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居室,塌然摧肺肝。
诗之前五联表明虽是垂老应征上前线,但仍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应有气概。接下来的六句,是一对老夫老妻在生离死别时的真情流露:老妻穿着单薄的衣服趴在路上痛哭,丈夫明白这次是死别,但还是痛心老妻岁暮遭受的寒冷;而老妻也知丈夫此去必难归来,但还是声声劝丈夫多吃点再多吃点。“弃绝蓬居室,塌然摧肺肝”,诗之尾联,应是被征老者与诗人的共同心声。
《新婚别》是一个刚刚结婚的少妇,面对即将出征丈夫的倾诉:
兔丝附蓬麻,引蔓固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怱忙。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
但少妇还是对丈夫坚定地表示: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无家别》是一个阵敗归来男子,昔日百余家的人气繁荣的村庄,眼前见到的却是:
人行见空巷,日瘦气惨悽。
但对狐与貍,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两老寡妻。
他正想操起耕锄重新安家,县吏又将他征召,而惟一的亲人老母已在五年前故去,他不禁望着满目蒿藜的村庄长叹: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战乱造成的生灵涂炭,引发了诗人深深的同情和无穷的忧虑,如《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阁夜》:“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憧憬着能出现一个吏治清廉、公平而又和谐的社会,如“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橫索钱。”[《昼梦》]认为“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写怀二首》]
《蚕谷行》更是道出了诗人心中的希望: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制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耕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淚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铸剑为犁,男耕女织,吏治清明,社会公平,这正是诗人昼梦夜思的追求。
二、何得此有昭君邨
女性之命运,往往代表着社会的盛衰与文明程度,因而也是杜诗的关注点之一。《负薪行》使我们看到一个农村女人的悲惨与凄凉: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
更遭喪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
土风坐男使女立,应当门户女出入。
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
至老双鬟只垂头,野花山叶银钗并。
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塩井。
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
若道巫山女麤丑,何得此有昭君邨。
半头白发,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处女,一生负薪卖薪,自然还得上山伐薪,辛苦所得之钱还需“应供给”,而且为了“射利”,还得冒着生死去经营井塩……面杂淚痕,力衰衣单,寒困石根[指困倚于岩石之畔],这样的一个半老女人看上去自然显得丑陋,可是诗人并不这样认为,最后曲折地呼出: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邨!
王昭君,以及较早的还有出生于越中浣纱溪的西施,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她们皆出生于乡村,其实乡村的女儿不但不丑,在她们的童年时代,水灵灵的一个个如天仙下凡,这是因为乡村尤其是山村,山青水碧,钟灵毓秀,许多人生来就是美人坯子,只是后来因衣食不周,又要干粗重的活计,才渐渐变得未老先衰,更兼衣衫襕褛,不敷脂粉,便显得粗丑。城市女性则不同,尤其是有钱人家,自幼养尊处优,终日塗脂抹粉,衣着华丽,看起来似乎比乡村女性漂亮,这种偏见与错觉一直延续到当代,因为杜诗《负薪行》中那个半老女人的形象,直至今天在一些乡村也还在一直延续着。
《佳人》虽与负薪女的身世不同,但她的遭遇用得上“凄凄惨惨切切”: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家庭遭难,自己自然也遭牵连: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壻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但佳人还是坚忍着清贫与信守着自己的节操: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迴,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髮,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与负薪女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丽人行》中的女性贵族,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穷奢极欲的糜烂生活: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且看她们的装扮: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匐叶垂鬂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穏称身。
她们都是些何等样人?原来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之杨贵妃之姊妹,也包括权倾朝野当朝右相杨国忠之一家:
就中云幕椒房親,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峯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筯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
这样的场面普通百姓自是只能望尘莫及,如果靠近,说不定会惹出大祸,诗之最后一联,既是诗人的慨叹,更是当时百姓间的互相告诫: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臣相嗔。
这样宠幸下的淫威自然维持不了多久,悲剧接踵而至,《哀江头》之江头,就是前诗提及的“长安水边多丽人”之长安水边,一个“哀”字突现了今昔悲欢两重天: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可是不久前还是一派得到宠幸的场面: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齧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杨贵妃与明皇同辇,陪同的贵妃之姊妹皆骑以黄金为銜勒的名马,可见受宠之程度。但一切皆已成为过去。不久前安祿山兵侵长安,唐明皇率杨贵妃等逃往蜀中,途经马嵬坡时,发生了白居易后来在《长恨歌》中描述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这样悲惨的一幕。《哀江头》接着哀叹: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遊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这里的“清渭”[杜诗注]系指贵妃被缢之地,剑阁即明皇入蜀经过之处,杜甫作此诗时唐明皇尚滞留蜀中。清渭东流,剑阁深深,“去、住”原本是死、生,亦即是玄宗与杨贵妃的生离死别,彼此何得通消息,诗人用了“去住彼此无消息”,将杨贵妃复活了,更加重了诗的深沉。白居易之《长恨歌》极有可能受了此诗启发。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人生”一联当是诗人慨叹,虽然诗人并不赞同玄宗对杨家如此这般的宠幸,但马嵬坡的悲剧还是深深令人同情,“明眸皓齿”倾刻成了“血污遊魂”,“人生有情涙沾臆”既是幸存者的悲辛也是诗人内心真情的流露。诗之末联首句较易理解:胡骑入城,尘埃满城。最后一句系期望王师归来扫清胡尘。因其时肃宗已在灵武即位,而灵武在京城之北,又,城南曲江地势最高,为北望之首选,《悲陈陶》亦有句:“都人回首北面啼,日夜更望官军至”,可谓对此作了注解。
《哀江头》原意为哀贵妃,但事发不久,这样的主题自是会触及诸多忌讳,诗人遂以贵妃幸遊处“江头”作题,但仍按史实吟咏。
后人将杜诗称之为“史诗”,从上述《丽人行》与《哀江头》两诗也可得到证明。皇朝的兴衰,人生的悲欢,两者强烈的反差,在两诗中均得到了充分的反映,从而加深了人们对这段历史的理解与记忆。
对有特殊造诣的女性艺人,诗人亦颇为关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具有代表性。诗有一段较长的序,大意为诗人在夔府见临颖李十二娘舞剑器,问之为公孙大娘弟子,于是忆及自己童年时于郾城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脫的盛況云云。
诗一开头就极力描写公孙氏剑器浑脱舞之气撼山河之壮观景象: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据记载,此舞由女性着戎装演出,一谓仅凭身手,一谓手执剑器,但从以上描述观,笔者觉得两者虽均有可能,但当以后者可能性较大。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颖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诗人在观看其弟子演出及答问之后,“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絃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杜甫遇见李十二娘为大曆二年[公元767],而童年观公孙大娘舞为开元三载[715],这五十余年间,王室昏沉,那个拥有侍女八千的玄宗,墓前亦草蔓木拱;絃急曲终,乐极哀来。诗人最后不禁亦迷惘地忧叹:
玳絃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三、自古材大难为用
正是本文开头所提及的,杜甫少年时期就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惜虽“自谓颇挺出”,且未能“立登要路津”,可谓仕途坷坎。先是赴科考落第,后献赋才得玄宗赏识,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安祿山攻陷京城,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走赴灵武,拜左拾遗,不久又因论救房琯事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后由友人严武推荐为“参谋校检工部员外郎”,“校检”意为代理,“工部员外郎”在唐时为“从六品”,是杜甫一生中获得的最高官职,因此对杜甫又称“杜工部”。这与他一心向往的“立登要路津”差距该有多远!
在杜甫心目中,治国需明君,但亦需良臣。在《述古三首》之三说得十分明白:
汉光得天下,祚永固有开。
岂惟高祖圣,功自萧曹来。
经纶中兴业,何代无长才。
…………
“自谓颇挺出”,杜甫自然认为自己亦是治国“长才”,有朝一日能象萧何、曹參一样辅佐皇帝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因此,即使在任左拾遗这样“从八品”官职时,亦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春宿左省》当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花隐掖垣暮,啾啾棲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寢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何谓“封事”?就是将自己对朝政的书面意见用柬封妥上呈朝庭,这是象左拾遗之类谏官的主要职责,所谓“大事廷诤”[面对面向皇帝提意见],“小事上封”[向皇帝呈书面意见]。为了明天的“封事”,杜甫心事重重,一夜未眠:从花隐夜暮,到棲鸟归宿;从星临万户,到月傍九霄;由无眠似听到开启金殿大门的金钥声,因风响而联想到百官上朝路上马含的玉珂鸣。还多次问值班者夜已几更,天将晓否。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上封”。
其实,皇帝能否看重你的意见或建议是另一码事,甚至连看都不看就扔到一边,杜甫是否有点过于看重明朝的“封事”而变得战战兢兢了。
“至德二载甫自金光门出间道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
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
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
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这首诗题记甚长,记述了杜甫仕途挫折,至德二载[公元757],京师沦陷,杜甫出金光门间道至凤翔见肃宗,授左拾遗,乾元初[公元758-759]因论救房琯事被谪华州,与亲故别,又重出金光门。诗之前两联记叙了首次出金光门时的紧张形势:“西郊胡正繁。”今天想起犹心惊肉跳,对在战乱中喪身者表示了悲悯与同情。第三联首句指的是在被授左拾遗后回京得近侍帝旁,后一句说虽被“移官”华州,但原因不在“至尊”[皇帝],是自己“无才日衰老”,当然这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因为在那个时代,臣下是不能说皇帝有过错的,而另一方面,杜甫对在战乱中授予自己官职的肃宗确也感恩,结尾“驻马望千门”,既道出了诗人不忍离去,又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入“千门”,近侍于皇帝身旁的复杂心情。从艺术角度观,因移官与故旧驻马于千门外话别,“驻马望千门”尤其是中间这个“望”字,使诗之意境全出,可谓是神来之笔。
纵观杜甫一生,仕途坎坷,又经乱世,流离颠沛,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较详细叙述。“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开首就道出了“居然成濩落”,但忧国忧民之心依旧:“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而且还是想干一番事业:“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可是于岁暮时刻,当杜甫在“严霜衣带断,指直[僵]不得结”的状况下“凌晨过骊山”时,自然想起了唐玄宗华清池温泉赐浴杨贵妃的故事,而且“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华清宫内设有供、奉两汤,外更设有十六汤,当时安祿山与杨国忠兄弟姊妹皆为赐浴赐宴对象,“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煖客貂鼠裘,霜橙压香橘”。穷奢极慾,难于尽言。当杜甫一返回家,“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继而“黙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终于迸发心头的悲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生逢尧舜君”岂非成了笑话。杜甫大概并不这样认为。天宝十四载,他数次上赋颂而不被采纳,对皇帝的信念才产生动摇,写下了《去矣行》:
君不见韝上鹰,一饱即飞掣;
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热。
野人旷荡无靦颜,岂可久在王侯间。
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
据传食玉屑可长寿,蓝田产玉,其实杜甫并未去蓝田,《去矣行》只是失意后的即兴挥洒。
在此过程中,杜甫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看重功利,在《狂歌行赠四兄》一诗中,他是这样写的:
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者弟。
兄将富贵等浮云,弟切功名好权势。
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备马听晨鸡。
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
吾兄睡稳方舒膝,不袜不巾踏晓日。
…………
虽然如此兢兢业业,但依然官卑职微,“立登要路津”只不过一种梦想。
《旅夜书怀》抒发的正是这种壮志未酬的慨叹:
细草微风岸,危檣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湧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诗明白易懂,且朗朗上口。微风轻拂岸上细草,江中泊着高桅孤舟;星空远垂更显平野遼阔,明月东升推湧着大江奔流。这前四句亦可称之为“旅夜”,尤其是第二联在首联的衬托下更显得气势雄浑。后四句应是“书怀”:名声并不全凭文章,但当官因“老病”应到放弃时候。最后一联是杜甫自况: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虽然寂寞孤零,但上天入地任我飘飞,倒也自由自在。
杜甫抱负甚高,自比稷、契,但仕途晦暗,最高官职不过是工部员外郎,从六品,离一心追求的“要路津”有天壤之隔。对此,杜甫自己持怎样的看法,《古柏行》对此作出了回答: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似青铜根似石。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诗之开头以极其夸张的手法,描述了古柏的坚挺与高大,紧接着又从孔明与刘备风云际会的历史高度,极赞古柏之生机来自“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是造化功”,至此诗人笔法一转: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最后点出: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这既是对一切有才能有抱负而壮志未酬之士的劝慰,也是对自己内心失落的一种自我慰藉。显然,后者的重心要远远超过前者。从艺术角度观,“借题发挥”的手法可谓运用到了极致。
四、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忧国忧民忧家,这三者往往出现在同一首杜诗中,如前文提到的《北征》就将这三者有序地揉合在一起,因为在杜甫心目中,国运、民运、家运乃至个人命运,原本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国家动乱,黎民遭殃,家庭与个人也难于幸免,惟有国泰民安,家庭与个人也才能同享盛世之乐。
上述这个小标题引自《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行人,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一首五律,短短八句四十字,且隐涵着诗人无限悲痛。“月是故乡明”,在月夜引发了浓浓的乡情,可是“有弟皆分散”,兄弟们一个个流落异乡,故乡那个曾经充满亲情与温馨的家早已不存在了,于是有了“无家问死生”的悲愤。诗之最后一句与首句紧相呼应,点出了“寄书长不达”与“无家问死生”的原因在于战乱。
《百忧集行》叙述了一家人生活的困顿: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
強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覩我颜色同。
癡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往事历历在目,青春一去不返,如今家徒四壁,儿子因饥饿又叫又怒又哭,老妻自然没有好脸色。但一旦衣食有着,生活相对安定,对家庭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
青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江村》一诗描述了江村的自然景象与家庭的和谐,当作于衣食有着时,后一联则表示了诗人难得的淡定与满足心情。
杜甫饱经离乱,离别家庭是常有之事,因而常怀思念之情,《月夜》在这方面颇具代表性: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女儿,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诗人以细腻的情思,描述了妻子何以“闺中只独看”,并寄希望于团圆: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在唐诗中表达家国之忧甚多,但杜诗独树一帜,这当与诗人饱经离乱目睹苍生塗炭有关。除前面提及的“三吏”“三别”等外,著名的尚有《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是众多家庭送男子去边关的悲惨场面,践踏扬起的尘埃将咸阳桥都遮蔽了,可见被征者之多。令人忧愤的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呈现出“千村万落生荊杞”“禾生陇亩无东西”的破败景象,还夹杂着“县官急索租”,真不知“租税从何出”。
使一向重男轻女的传统发生了逆转:“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诗人最后悲叹:
君不见 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忧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春望》寄托着诗人深沉的家国之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淚,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诗之首联只有身曾亲历其变者才会有此感受,一个“破”字与一个“深”字,点出了其中要旨,山河依旧,然国已破亡;“城春”应该是“草木荣”,而诗人望见的却是“草木深”,城中之花草树木原本有人管理,供人遊赏,战乱中变得一片荒芜,更无人问津,满眼望到的尽是深深草木,这首联称得上“下笔如有神”。第二联进一步发挥。花绽含笑,鸟啭悦心,可诗人看到的却是“花溅淚”,听到的是“鸟[鸣啭]惊心”,而这种巨大的情感反差是由诗人之“感时”与“恨别”铸成的。诚然,这一切皆源于“烽火连三月”,但令诗人略感欣慰的是在战乱中居然能收到报平安的家书,于是欣然挥笔:“家书抵万金。”尽管头上越来越稀疏的白发连簪都快插不住了。
在诗人情感上与《春望》形成强烈对照的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淚满衣裳。
且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官军得胜,破碎的山河得以完整,久流在外的一家人终于能够还乡了。“初闻涕涙满衣裳”,是感动,是惊喜,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再看妻子,已一扫长罩的愁眉苦脸,狂喜地收拾着诗书急着回家,好啊,“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只不过我先得高吟与痛饮一番。
家国之虑,不能不提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
低者飘转沉塘坳。
南邨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归来倚杖自叹息。
将抱茅入竹的群童呼为“盗贼”,杜老用词有点过,儿童天真,将大风刮过来的茅认为是天赐之物,“抱茅”并非回家,而是进入竹林,极有可能是集体玩蓋茅屋之类遊戏,诗人大概是内心焦虑所致。因为天色骤起变化: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
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喪乱少睡眠,长夜霑湿何由徹。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杜甫想到的却是: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突兀见此屋,
我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自身处于风雨飘摇多处漏水的茅屋中,想到的且是境况相似的“天下寒士”,只要他们都能住进广厦,风雨无侵,“我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就是杜甫的胸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胸怀?!
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至今天,一千多年过去了,如果将“天下寒士”换成“天下穷人”,有多少人仍处在风雨飘摇的棚屋中,有的甚至住桥洞睡街沿,至于囊中羞涩无钱买屋的“寒士”[这里泛指有学历者]也比比皆是。蜂蚁尚有巢穴,何况乎人。但愿人人有其屋的日子能早日到来,“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
五、美人娟娟隔秋水
在杜诗中酬答寄赠诗占有很大比重,这与杜甫重视友情以及在当时享有的诗名有密切关系。《梦李白》[二首]见证了杜甫对李白的深厚感情。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別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前三联点明梦之起因,接下来的四联,梦境在幻真、真幻之间跳跃,最后一联道出了诗人对挚友安危的关切。
其二:
浮云终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侷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前二联尤其是第三句“三夜频梦君”,点明了杜甫对李白深切的思念。接下来三联表述了梦中相会时情形,“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李白告别时的精神状态激起了杜甫的深深同情与巨大不平,这些均表现在后三联诗中。“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读诗至此,恐谁也难免一洒同情之淚。
此外尚有《天末怀李白》、《春日忆李白》等诗,均表露了对李白的思念与友情。《赠李十二白二十韵》一开头就对李白诗极加赞赏: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赠李白》则对李白的不幸遭遇深感痛惜: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媿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传达了杜甫与当时镇守四川的严武之间一段不寻常情谊:
遠送从此别,青山复空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据史传,关辅饥乱,杜甫辗转寓居同谷县,衣食不敷,亲自负薪采野果,勉强维持生计,严武镇成都,表奏授杜甫以参谋校检工部员外郎[即从六品]。武与甫本世旧,待遇甚厚,杜甫遂得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枕江结庐,纵酒啸歌,过上了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诗之一二联表达了两人之间的情谊,第三联是对严武的歌颂,四联表露了诗人严重的失落感。严武卒,杜甫失去了依靠,乃往东蜀投奔高适,及至而适已卒,而战乱未已,杜甫又过上了飘蓬般生活。
《别房太尉墓》[阆州]表示了诗人对逝者深沉的思念: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涙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碁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房太尉即房琯,房琯因兵败被贬,杜甫曾上疏力救,但也遭贬,由左拾遗出为华州司功参军。有论者认为这是杜甫一生中的一件大事。这里且就诗论诗。工作调动,能亲到老友的坟头话别,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友谊;涙湿近土,云断低空,显示了对逝者深切的悲痛与思念;第三联用了两个典故,寄托着诗人与逝者的生死之交。尤其是后一个典出《史记》:季札出使北国,过徐,徐君爱其所佩之剑,勿敢明言,季札心知之,但因出使上国未献,及至出使返回至徐,而徐君已卒,于是解其剑系于徐君墓树而去。从者不解,说徐君已死,何必此举?季札回说:不然,原来我已心中暗许,岂能以人死而违背我心哉!古人之信守使人感动。杜甫引此典故,当在还其生前未能救故友之愿。可谓用心良苦,一首短短的五律也顿时显得无比厚重。后一联点出,但这一切只留在当事者心中,大自然已是花落莺啼,換了时序。
《赠卫八处士》表达了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慨: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诗之前两联表达了乍见的惊喜。三、四联面对各已苍白的鬓发,感慨人生少壮之短暂,自然互问起昔日的旧友,怎么,他走了!啊,他也走了!竟然有一半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五、六联点明了二十年后主人的巨大变化后,已经成长的主人儿女纷纷上前问候并热情招待: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觴。
十觴也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诗之后半首表述了主人家的热诚招待。全诗用白描手法,一气呵成,最后一联与首联遥相呼应,这既是诗人抒发的感慨,也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
《客至》表现的是诗人的另一种胸怀: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诗之标题下还有一行小字:喜崔明府见过。这个客显然是崔明府[县令]。诗自然质朴,颇具一个乡村主人待客之道,但笔者感兴趣的还是最后一联: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这里的“邻翁”应是杜甫的邻居,一个普通的乡村老翁,与杜甫关系不错,大概平常亦不缺杯来盏往;肯与邻翁相对饮者自是包括客人崔明府,主人用“旧醅”招待客人,可能快到杯底朝天,也可能杜甫知道邻翁家有佳酿,在征得客人同意后,隔篱呼取,并邀请邻翁一同对饮。充分反映了杜甫与普通乡邻老翁之间的情谊,作为杜甫的客人崔明府自然亦入乡随俗,把盏同饮。
在与各类人士交往中,杜甫因屡经离乱,多数时候处于贫病交困,在得到许多旧友新知热情相助的同时,自然也会遇到一些势利眼,他的《贫交行》对此表现出不齿与谴责: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其实君子小人古今皆有,对此不必太过看重。
在杜诗篇量很大的交友诗中,《寄韩谏议注》具有独特的地位,而又颇具好友李白“仰望”之风格: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那末诗人从仰望“八荒”中看到了什么: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这是群仙在玉京聚会的一番盛况,这类盛况,李白可是经常看到乃至参与,而对杜甫来说应是很难能可贵的了,因为映入他眼帘的多是人间的苦难。那末在这些群仙中有否杜甫想见到的上仙?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原来此中竟有自己仰慕的扶刘兴汉官至万户侯功成身退从赤松子仙遊的汉张良,两者前面虽有“似闻”、“恐是”疑问词,但从紧接两句诗意似可看出诗人认为是真的。
“帷幄”典出汉高祖刘邦语:“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帷幄未改神惨伤”,“帷幄未改”是指帝皇们议事之宫室依旧,可为之“神惨伤”的又是谁呢,当然不可能是张良,因为他已功成身退名入仙班,因此只能是怀有张良之才而得不到“明主”重用的失意之士。言外之意是:帷幄依旧,明主何在?!
国家成敗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周南滞留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这是诗之最后六句,结尾一联应是全诗主旨。史传唐翰林院处禁中,皇帝所居,玉堂应是翰林院之别称,那末“美人”又会是谁呢?按全诗推断,当是前面提及的怀才不遇之士,这应是诗人从心底发出的呼声:别再让“美人”隔着一派茫茫的秋水,应当接来帷幄共商天下大计。
有人认为“美人”系指韩谏议,也有其一定道理,可后者似查无此人,但这并不重要,从全诗内涵观,其实两者均是诗人虚拟的理想人物,其标的就是扶刘兴汉的张良式这样的贤才,也可以说是“身欲奋飞”的诗人本人。不过这已是题外话了。
六、万古云霄一羽毛
怀古这个题材为许多诗人所重视,或思古虑今,或抚今追昔,追前朝之人物典故,抒今日之个人情怀,斗转星移,海阔天空,给人以无限想象空间。杜诗在这方面亦相当突出,尤其是对诸葛亮的感怀,似乎比同时代其他诗人更胜一筹。先看《蜀相》:
臣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淚满襟。
这是一首千余年来广为流传的怀古诗,第一联点明了臣相祠堂,第二联以一个“自”字与一个“空”字,突现了臣相祠堂今日之空寂寞落。第三联概括了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及诸葛亮尽心辅佐刘备及其子刘禅的这一段历史。最后一联是全诗的主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淚满襟”,后被广泛引用,乃至成为前线牺牲将士的悼词。“出师未捷”系指诸葛亮率大军出斜谷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懿对阵于渭南,相持百余日,病逝于军中。诗句抑扬顿挫,充满感情,是诗人对诸葛亮及其未竟功业的深沉惋叹,亦是此诗得以千古流传的根源所在。
《咏怀古跡》[之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诗对诸葛亮的生平作了进一步的评价,论功业当在伊、吕伯仲之间,伊即伊尹,曾辅佐商汤攻灭夏桀,汤逝后又辅佐其后卜丙、仲壬两王;吕即吕尚,姜姓,即俗传之姜太公,佐周武王讨灭商纣。论指挥若定,则要胜过萧何曹參。诗之尾联尤其是“志决身歼军务劳”句,与《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句遥相呼应。据史称,蜀使使魏,宣王问起诸葛亮之起居饮食及处事简繁,蜀使回答: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杖责]以上皆亲决,所食不及数升。宣王曰:亮将死矣。可见诸葛亮是死于过度劳累。
斯人虽逝,但名垂宇宙。其轻摇羽扇,谈笑风生,指挥若定的神态似永留云霄,令人仰视。后世关于诸葛亮的形象,如罗贯中之《三国演义》,京剧等各类剧种中出现的手执羽扇的诸葛亮,当皆受杜诗这句“万古云霄一羽毛”之启示。
《八阵图》则充满神奇色彩: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吳。
史传“八阵图”是诸葛亮克敌制胜的阵仗。据东坡志林:诸葛亮于鱼腹江边平沙上垒石八行,相距二丈,登山俯视,八行分六十四蕝,近视皆卵石,漫漫不可辨。又据刘禹锡《嘉话录》记载,三蜀雪消之际,江水奔涌,大树被浪涛捲走,水落川平,万物皆失故态,而诸葛亮的卵石堆且行列依然。杜甫显然也目睹过此奇迹,于是有了“江流石不转”的描述。对末句那个“失”字,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是“没有併呑”;另一种则认为是“失策”,即刘备征吳[敗绩]是不顾全局的失策举动,大大削弱了蜀国在三国争霸中的地位。按杜甫《八阵图》之原意,孔明之“遗恨”当属后者。
在杜甫的咏怀诗中,有关诸葛亮的诗占有较大分量。除这里提到之外,如尚有在前面第三章中提及的《古柏行》,这当与诗人仰慕诸葛亮的人品功业及其久居蜀中有关。
蜀主窥吳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永安宫》[咏怀古跡之四题为笔者所加]是一首主要咏怀刘备的诗,但又不能不提及诸葛亮。诗之首联系指刘备伐吳,被东吳主将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刘备崩于永安宫,亦即《八阵图》提及的诸葛亮之“遗恨”。二联点明当年声势浩大连绵数百里之军帜,至今只存下空山想象,而所谓“玉殿”也掩没在野寺中,虚无缥缈。最后一联说明诸葛亮之祠堂多与刘备之祠庙相邻,想必是后人有意安排,生前两人风云际会三国鼎分,死后君臣一体同享祭祀。这大概亦正是诗人想所看到的。
怀古之怀,重点在于有新的抒怀,因所谓之古,已有历史定位,若只为古而怀古,则必落入原有臼套,人云亦云,难出新意。而个人对历史古跡的感受,又因人生道路的不同与个人秉赋之差异而各有深浅。杜甫在《咏怀古跡》[五首之一]首联就是从自己生平遭遇开始:
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第二联表明“飘泊”之地点,当然只是泛指。三联首句当指安祿山之反叛,致使诗人风尘飘泊,未能还京。四联则以庾信自喻。
之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淚,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古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庾信、宋玉,杜甫皆师视之,足见其对前人之尊重。此诗的要旨在于第二联:“怅望千秋一洒淚,萧条异代不同时。”怅望千秋,在诗人眼里古今时代不同,但国家与个人之“萧条”却又仍如此相似,诗人回首怅望,百感交集,不禁淚沾衣襟。
古往今来写王昭君的诗甚多,且看杜甫的《咏怀古跡》之三:
群山万壑赴荊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紫台一去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断月夜瑰。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诗对王昭君的身世充满同情,如“独留青冢”“魂断月夜”,后一联更是表明昭君怨恨之情。在同类诗作中具有代表性,颇受后世推崇。
但也有人并不这样认为。如宋王安石在《明妃曲》中有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认为王昭君与其在汉幽闭深宫遭弃,不如嫁胡得遇相知享受人生之乐,是一桩好事。也是在同一首诗中王安石进一步指出:“君不见长门咫尺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即使王昭君为汉元帝一时得宠,会不会像阿娇那样贬入长门宫,也是个未知数。在王安石心目中,嫁胡对王昭君来说是一件好事,应当高兴才是。此前如尚无人敢如此咏怀,其认知可谓独树一帜。
元朝崔集之《题昭君出塞图》更为明快:
天下为家百不忧,玉颜锦帐度春秋。
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离离永未休。
在诗人眼里,人应以“天下为家”,无分关内塞外,当然也无分汉、胡。这在当时是何等胸怀!由此出发,“玉颜锦帐度春秋”,昭君在胡度过的当是一段安定快乐的生活。因而进一步提出质疑: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离离永未休?!
笔者之所以提及王安石与崔集咏昭君之诗,因为他们的观点与杜甫咏昭君诗截然相左,所谓兼听则明,相较之下,读者尽可让思绪自由驰骋。
史传昭君出塞有二个版本。其一,王昭君名嬙,齐国王襄之女,年十六、七岁入汉元帝宫,时逢单于遣使入朝,请求赐一女子。汉元帝下令问后宫谁能愿往,昭君喟然而起,答应自己愿意。其二,元帝后宫宫女既多,令画工画形,按图召幸,宫人皆贿赂画工,昭君不给,遂被丑画,后匈奴遣使求美人为阏氏,上按图命昭君行,及见,貌后宫第一,但匈奴使者也已同时会见,只得成行。画工毛延寿即被诛。
从上述两个版本中,均可窥见昭君的独立人格与坚强个性,尤其是第一个版本,突现出昭君的远见卓识与勇敢精神:与其幽闭后宫渐渐变成白首宫女,不如勇闯漠北,去开拓新的人生。就在众多宫女畏缩寒瑟之际,她独自“喟然而起”……即使以现代的视角观,也堪称女中豪杰。至于后人所称颂的,昭君和亲后增进了汉胡民族情谊,使边境五十年无战事,其功不在霍[去病]、卫[青]之下,等等,这恐皆非昭君当初之本意,而是她勇敢行为所造就的客观效果。
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往往忽略了造成昭君“喟然而起”的社会制度,一个皇帝将数百乃至数千年青美丽女性关在后宫,至汉元帝时已多到无法见面挑选,遂命画工描形,按图索美,至唐玄宗时,杜甫之“先帝侍女八千人”、白居易之“后宫佳丽三千人”,当亦非完全虚构。视女性不如宠物,如此极端腐朽残忍的皇权,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却无人敢于谴责,这不能不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悲剧,相比之下,王昭君作为一个弱女子,能毅然走出深宫,远嫁漠北,从另一个角度对此提出挑战,其勇气不能不令人钦佩。
七、万里悲秋常作客
人生一世,总免不了会有许多慨叹,或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或仕途不顺,频遇挫折;或颠沛流离,家道清贫,等等,均会引发内心惆怅与感慨。付之笔墨,形成诗赋,以直抒自己的心声,这是许多文人墨客常用的排忧解愁途径。透过这类诗赋,常常可以窥见诗人的内心世界,从而真实地理解诗人的人格品性。杜诗在这方面有较多的篇幅,透过诗篇,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是如何展示自己当时的内心世界。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迴。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鬂,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抒怀,气势非凡,前二联是登高远望展示的一派秋景:猿啸哀,鸟飞迴,萧萧下,滚滚来……节奏明快,一气呵成,衬托出下一句“万里悲秋”,为何悲秋?因为是“常作客”。这个“客”可不是主人盛筵席上之客,而是流离颠沛于他乡的飘零者。也就是诗人自己。更何况是拖着长年有病的身子孤独地登上高台。在最后一联诗人叹息:艰难苦恨的生活催白了鬓发,日子穷困得连杯浊酒也喝不起了。
这可不是笔者妄揣,在《草堂即事》诗人最后同样慨叹:“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
有钱不知无钱难。这是世俗流传的一句俗语,当你有急用而囊空如洗时,方才知道钱之重要。有时会千方百计留下一钱,平时拿出来摸摸或看看,也是一种精神安慰。《空囊》讲的就是这样一件事:
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
世人共鹵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空囊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一个名重朝野的著名诗人,能将自己的穷迫付之于诗,甚至将“空囊恐羞涩,留得一钱看”这样心底秘密也毫无保留地示之于众,证明诗人心胸何等宽广,杜诗之称为“史诗”,这个称号确实不是轻易得来的。
山河破碎,国难日深,颠沛流离,备尝艰辛,先看诗人的《逃难》:
五十头白翁,南北逃世难。
疎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塗炭。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一个五十白头翁携带着老妻与子女一路逃难,而又不知归宿何处,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不但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连诗人也感到迷惘,于是悲吟出: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再看《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白首乱发,靠拾橡、栗度日;困居山谷,手脚冻皴;中原动乱,故园难归;仰天哀歌,天地动容:悲风为我从天来!
《江南逢李龟年》则将人生之命运浓缩于短短的一首七绝中: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一个颇受玄宗推崇的乐工,歧王与崔九均是当时红人,“寻常见”、“几度闻”,既说明李龟年之红极一时,也说明杜甫也曾是这些高贵府第中的常客。可是好景不常,江南相逢两人皆已流落,而时间偏偏又在“江南好风景”的“落花时节”,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換了人间!
但在另一方面,即使在“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遥,惟将迟暮供多病”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自愧“未有涓埃答圣朝”[见《野望》]。从中可以窥见诗人念念不忘报国之心。但这样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因为诗人“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诚然,虽在羁旅中,杜甫也并不总是“天涯涕淚一身遥”,在某种情况下,也常常自我宽慰,如《成都府》: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
鸟鹊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诗人最后自问: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狂夫》抒发的是另一种情怀: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水潭即沧浪。
风含翠篠涓涓靜,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诗之前两联展示的草堂周边优美的自然风光,与第三联有钱的故人无情、稚子恒饥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后一联首句表示:行填沟壑之身,对此只能“疏放”,并引出末句“自笑狂夫老更狂”,这个“自笑”之“笑”,从全诗观,令人感受更多的似乎应该是“哭”,或至少介于两者之间,或谓“哭笑”。这已是诗外之义了。
仕途坎坷,报国无门,以酒浇愁,醉吐真言。《醉时歌》吐露的正是这种情怀:
诸公纷纷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轗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这是诗之前半首,原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意似在为郑虔鸣不平,但何尝不是杜甫自况。紧接是诗人自叹: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
…………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銜杯。
“儒术于我有何哉”?!如不出现在杜诗集内,很难想象这是自少崇奉儒学,并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杜甫诗作。其实纵观杜甫困顿一生,这当是诗人心中长期积郁的喷发,《醉时歌》可当作“醒时歌”来读。
八、人间又见真乘黄
书画乐舞亦是杜诗关注点之一,而且往往有独到的见解。《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是一首较有影响的诗: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今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
这里的魏武即魏武帝曹操。在后来许多人眼里,曹操似乎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但在唐代,人们并不这样认为。从前文“万古云霄一羽毛”章中可以看到,杜甫是极度推崇诸葛亮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贬低曹操,而是认为是个三分割据的英雄,其文彩风流依然发挥着影响。至于曹操在后世之奸雄形象,大概是多源于罗贯中《三国演义》及京剧中那个大花脸的曹操。
在引述了画家家世渊源之后,紧接着表述的是个人的身世与品性: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似浮云。
大概是画名在外,得到玄宗赏识: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凌烟阁原为唐太宗李世民置功臣画像所设,时间长了,未免失色,随命曹霸重画。“褒公鄂公毛发动”,画家笔下人物栩栩如生。但这只是陪衬,因为画家的专长是画马。
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素绢,意匠惨淡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诗人为我们展示了在宫殿里皇帝眼前曹霸写真画马的生动场面:玉花骢迥立生风,玄宗下诏画马,画家黙黙构思,意匠惨淡,挥毫之间,写真成功,九天龙马,重降人间,图中庭前,两马相向。喜得皇帝连催向画家赐金……
曹霸画马有何与众不同之处,诗人没有明言,但在接下来的诗句中,还是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喪。
从两者对比中可以看出,曹霸画马之所以能“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在于其画马能画“骨”,可是骨生在皮肉里面,只有对马的精細观察并对马的特点了然于胸,并与娴熟的绘画艺术相结合,才能绘出真正屹立生风的千里马雄姿。这当是曹霸画马的独到之处,也是诗人对画家与画艺的了解之深。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诗之最后一联,既是为画家鸣不平而慨叹,亦当是诗人自叹。
《韦讽錄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之曹将军,即《丹青引》中之曹霸。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
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
诗之首联只是引子,第二联才切入正题。接下来极赞曹霸画马之神以及当时盛名:
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
内府殷红马腦盘,婕妤传诏才人索。
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
贵戚权门得笔跡,始觉屏障生光辉。
画毕受赐出殿,权贵们争将“轻纨细绮”往画家手中塞,渴望能得到他的“笔跡”,“轻纨细绮相追飞”,真是将当时的情景写绝了。接下来观图中之马: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
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
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添风沙。
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
…………
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穏。
…………
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
诗人在此又提到了图中马之“筋骨”,与前文“幹惟画马不画骨”遥相呼应,可见曹霸笔下之马之超群拔类。这里有一点需要点明,“先貌先帝照夜白”之先帝即玄宗,此时早已逝去,葬金粟山。于是有了诗之最后一联: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画马要画骨,这是杜甫一贯的主张,诗中有多处论述,如“胡马大宛名,锋稜瘦骨成”;“矫矫龙性含变化,卓卓天骨森开张”[天育骠骑图]。
杜甫的这种主张还涉及书法。杜甫爱诗,也爱书法。在《壮遊》一诗中自述:“七令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令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对同时代的书法也常有论及,这里试举二例。其一,《李潮小篆八分歌》:
苍颉鸟跡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
陈仓石鼓文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
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
峄山之碑野火焚,栆木传刻肥失真。
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
从苍颉造字至苦县蔡邕所书之老子碑及汉光和中期樊毅所书之西岳碑,对这段漫长历史中书法的发展与重要变化,诗人一一作了引述,但结论只有一句:书贵瘦硬方通神。
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
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
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
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劍长戟森相向。
八分一字値百金,蛟龙盘孥肉倔强。
吳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
…………
诗人对李潮的八分[据称介于隷楷之间的字体]小篆作了充分肯定,可对张旭的草书且有微言,因为草书是从书法渐变中的突变,就认为“非古”,但从总体上还是肯定的,如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中指出:往昔吳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醉中八仙歌》更是赞颂有加: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在《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更是给予充分肯定:
斯人已云亡,草圣祕难得。
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
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
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
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
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
俊拔为之主,暮年思转极,
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
…………
诗之三、四、五联是对图中草书风骨与气势的极力描述,六、七联则是突出其苦练与思变精神,八联则将张旭与书圣王羲之并提,肯定了张旭草圣的地位。从“草书非古”到张、王并列,从中可以窥见杜甫对书法变化的认知亦把握着时代的脉搏。
从艺术角度观,书与画是相通的,从曹霸画马到李潮书法,杜甫推崇的均是他们书画中所包含的“骨”气,对张旭草书的认同,也出于同样因素。从“挥毫落笔如云烟”中发现的“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这就是杜甫从张旭草书中观察到的所涵之“骨”。其实这也是诗人对人之品性的要求,“达士如弦直,小人如钩曲”[《写怀两首》],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当其骨如铁,其直如弦,才能立于天地之际。
九、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山川花鸟,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均是诗人关注与吟咏的题材。杜诗在这方面也多有独到的观察。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诗明白易懂,但其妙处在于两句,其一为“好雨知时节”,春天是万物生长的重要农时季节,是否风调雨顺,关乎到一年的收成,大概是农夫们正在仰盼雨水的时候,雨水来了,杜甫称之为知时节的“好雨”,足见诗人对农事的关切。其二为“润物细无声”,这大概正是诗人所想象和追求的“尧天舜日”,杜甫将这场好雨人格化了,他多么希望朝政清明,能象好雨一样“润物细无声”地为百姓多做好事,而不是当时官场追求的“图虚誉”[即今天所谓的“政绩工程”]。
寄身自然,亦是解困消愁的重要途径,请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嬾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大概是因为“独步”吧,看起来桃花也是寂寞地开着,是爱其深红呢还是更爱浅红,也有些茫然。不过情景很快有了变化。
之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圧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千朵万朵,花满蹊径;莺啭蝶舞,声形并茂。面对的是一幅爽心悦目的情景,诗人当是达到了“江边独步寻花”之初意。
在鸟类中,燕子总给人以一种亲切感,谚语“燕子来好播秧,燕子去稻花香”,在江南一带世世代代传诵着。《归燕》反映的正是这种人鸟之情:
不独避霜雪,其如俦侣稀。
四时无失秩,八月自知归。
春色还相访,众雏还识机。
故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
不食五谷,专捉害虫,来去有秩,常傍人飞,大概是因其巢多筑于檐下堂顶,对人类自有一种感恩之情吧。
《绝句四首》之三:
两箇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是一首广为传诵的写景之诗,在众多的景象中,诗人选中了这四幅最具观赏的镜头,对仗精工,朗朗上口,成了人见人爱之作。
夜遊江畔,总能有新的发现: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靜,船尾鱼跳泼剌鸣。
江边望月,确有探手可触之感;鹭宿联拳,鱼跳泼剌,动者自动,静者自静,和谐相安。
《天河》展现的亦是一番风平浪静的景象:
常时任显晦,秋至辄分明。
纵被微云掩,终能永夜清。
含星动双阙,伴月照边城。
牛女年年度,何曾风浪生。
最后一联引出了每年七夕牛郎织女在银河上鹊桥相会的美丽故事,而天河从未掀风鼓浪相扰,以脉脉温情使这对有情人能牵手倾心相诉。
《绝句六首》[之五]是一首不太引人注意的小诗:
舍下笋穿壁,庭中籐刺檐。
地晴丝冉冉,江白草芊芊。
不过笔者却感十分亲切。这与我童年遇到的一个意外有关。我的老家在姚南一个叫余鲍陈的山村,为补粮食不足,父亲带领我们在一处叫百爿田岗的山顶开荒种红薯,为防野猪等兽害,就在毛竹林边搭了一间小小的茅舍,夜间住人,统称“管野猪”。因大人们每天天未亮就要挑着百多斤山货到几十里外的集镇去卖,这“管野猪”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这个十来岁孩子的身上。这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深夜,我一个人独自睡在竹榻上,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如有响动,则立刻敲响竹梆,以吓走野猪。但当我渐渐朦胧入睡之际,忽感到身下的竹榻有些异样,以为是穿山甲什么的爬到了床下,吓得不敢再睡。天一亮往床下一瞧,嘿,竟是一棵碗口粗的春笋将竹榻顶斜了。后来忆及此事,还写过一首《夜惊》的小诗:
防兽护红薯,结舍百田岗;
夜惊竹榻动,晓觉笋托床。
《望岳》是杜诗咏自然景观中最具气派的一首: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锺神秀,阴阳割昏晓。
盪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历代以来,对此诗评者如潮。诗的前三联歌颂了泰山之磅礴神奇,从而引发出后一联诗人的凌云壮志:一定要登上这五岳之宗的绝顶,以一览众山。这“众山”也可指为整个世界。据传杜甫作此诗正当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但笔者认为,一个有志者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业,不论到了什么样的年令档次,均应当怀有“会当凌绝顶”的气概与意志。
一篇文章总应有收尾的时候,而此文无疑是稍长了点,但比之杜甫1400余首诗作,文中点到的只不过是蜻蜓点水,但笔者透过九重角度视焦,看到的是一个不仅忧国忧民而是有血有肉和精、气、神的至今还活着的伟大诗人。不信,请倾听诗人从心底发出的呼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