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明清城市文化的繁荣
城市文化至明代中期以后也得到高度的发展,而其繁荣是根基于物质基础。首先,印刷技术的进步对城市文化的发展有很大的帮助。在宋代毕昇所用胶泥活字印刷的基础上,明代发明了铜锡活字印刷。明中期以后又发明了两色、三色甚至四色的套色印刷技术。(94)这些技术的改进带动了出版事业的发达。
明代嘉靖以后,刻书出版事业特别兴盛,当时刻书的形态有官刻、家刻以及数量最多,又纯以盈利为目的的坊刻本,都是集中在大城市。明人胡应麟(1551—1602)《经籍会通》指出,当时刻书出版最重要的地区:“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闽本最下,蜀本行世已寡。”(95)清代书坊最多的城市则是北京、苏州、广州等地,南京与杭州则远不及明代。(96)之所以集中在大城市,自有其道理。如江南地区的刻书印刷事业之发达,就与当地刻工便宜、制纸制墨技术成熟以及文风鼎盛,以至于需求特别多有关。(97)明清出版事业发达的程度,据明人李诩(1506—1593)的形容:“余少时(正德嘉靖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窗稿”,“未闻有坊间版,今满目皆坊刻矣”。(98)清人严有禧也说:“古人无自刻文集者,或当时或后世见而爱之,为之镂板。”“今人不自量其诗文可否,概为镂板。” (99)
明清时期城市内坊刻出版品的发达,其中涉及城市群众集体抗议行动的,就是小说与戏曲。小说的普及流传应该是在明清时期,尤其是在城市内通过说书人与租书的方式流传甚广。(100)据明人姜南说:“世之瞽者,或男或女,有学弹琵琶,演说古今小说,以觅衣食。北方最多,京师特盛,南京、杭州次之。”(101)小说普及后,也出现士大夫将小说的地位提高,如明人张大复(1554—1630)就说:“庄生、苏长公而后,书可读可传者,罗贯中《水浒传》、汤若士《牡丹亭》。”(102)刘继庄(1648—1695)相信就社会功能而言,小说可比之为古代的诗与乐,而戏曲可比之为古代的史书与春秋。所以作了以下的结论:“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强调戏曲小说还具有教化大众的重要功能。(103)小说的内容也常见对时事的记载与批判,尤其是明末清初流行一时的时事小说,就是最好的例子,反映了当时的大众心态。
关于戏曲的发展方面,明末出现许多优秀的戏剧作家,而且在城市产生许多有名的戏班,如兴化、华林班。尤其在江南地区特别盛行,这也是因为江南自明中期后的经济发展,使得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也使当地人具有相当大的消费潜力。(104)据估计,在明末苏州有超过三十个以上的大戏院,雇用的戏子优伶及相关工作者超过三千人以上。(105)清代苏州当地,“金阊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酒馆凡数十处,每日演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106)。一般戏场下面的观众大都是不分任何阶层的,民众对上演的戏码与剧本也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更甚者有如《陶庵梦忆》所记浙江会稽县严助庙会演戏时,“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越中有全伯喈、全荆钗之名起此”。(107)戏剧对人民的影响也不小,清代借戏会时集聚群众叛乱的事例屡见不鲜。(108)如同治二年(1863)太平天国骚扰湖南省的末期,湖南出现了青龙会组织,此一集团即以演剧来吸引群众,无怪乎地方官对戏剧会如此敏感。 (109)
另外,城市可以说是新闻传播的中心,传播工具包括了官方的邸报、民间的报纸、军事专用的塘报,以及带有社会批评与舆论性质的揭帖、歌谣诗文等等。就传播的速度与效率而言,官方的邸报由京城发出,在接近京城的地区大约五天左右可收到,而较偏远的省份则约数月才能收到。(110)隆庆、万历年间,北京与江南地区民间盛行抄报行,其传播新闻的速度甚至比邸报还快。 (111)
类似大字报的揭帖,通常挑选交通要道“榜之通衢”,以使群众知悉。揭帖在明初本只是内阁直达皇帝的一种秘密文件,到天顺、成化年间就出现私揭与匿名揭帖,但还只是用来攻击权臣、权挡或作为官僚间互相批评的工具。(112)此后逐渐民间化而更趋繁盛,蔚为风气,尤其是万历以后,即使皇帝多次下令严禁,仍无法根除。(113)据《明神宗实录》记载北京流行造伪投匿,阴肆挤排,甚且有明粘揭帖于官府,公行要挟之举。(114)这虽是官方的说法,但换一种角度来看,这显示揭帖已成为民间裁量政治,抨击贪官为非作歹的舆论工具,尤其以生员最为擅长。福建的崇祯《长乐县志》指出当地:“士民多好匿名诬谤,甚而有显攻其上者。”(115)至清代此风仍盛,如康熙《嘉定县志》云:
嘉民素称淳朴,然小人好诽谤,匿名谤帖,长满街衢。时侍御尝言之矣,所谓少侮长、贱凌贵、冒上无等,此其俦也。士人好讥弹,刻核之下,几无全人。须尚宝(笔者按:须之彦,嘉定人,万历進士,仕终尚宝司少卿)常言之矣,所谓借言清议,实淆公道,殆有甚焉。 (116)
康熙五十三年(1692)御史赵弘燮就说,当地有奸徒暗结地方刁棍,喜欢吹毛求疵,凡见地方官员一有过误,则张大其词,或是遍贴揭帖批评,或是赴在京衙门捏词越告。 (117)
歌谣诗文与戏剧亦有相同的作用,明朝都察院御史还上奏声称:“迩来习竟浇漓,人多薄恶,以童生而殴辱郡守,以生员而攻讦有司。非毁师长,连珠遍布街衢;报复仇嫌,歌谣遂锓于桑木。”(118)指出近来童生或生员之辈,喜好攻讦地方有司,以作为报复仇嫌的手段。其实歌谣诗文与戏剧在明清的发展,已成了民间批评时政、讽刺官员乡绅的一种舆论工具,尤其是在江南地区甚为风行。(119)明人伍袁萃的《林居漫录》说到苏州的士风:
近来士风恶薄,吴中尤甚,稍不得志于有司及乡衮,辄群聚而侮辱之。或造为歌谣,或编为传奇,或摘四书语为时义,以恣其中伤之术。 (120)
总而言之,晚明以来以城市为中心的出版文化之发达,促成社会舆论的形成、发展与传播,走向一个新纪元。起初是官员之间的攻讦,或是生员、举人辈对官员的批评,就像明人庞尚鹏曾上疏提到:
今天下士风薄恶,日益月甚。自臣所亲见者言之,署丞衔知府而刊飞语,生员毁提学而编戏文;举人构怨于曹郎,辄刊《贫女叹》;尚书积憾于巡按,乃著《猛虎篇》。其他或为民谣,或称俚语,诞妄不根,更相传报。 (121)
后来逐渐地成为民间舆论的传播媒介,与集体抗议时动员群众的工具。
城市内的通俗信仰也很特殊,有渐渐世俗化与功利化的倾向。如五通神在南宋由商人传入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并在城市内外广受民间崇祀。但五通神却是一个具有凶暴、贪欲,又能给人无法预知的财富性格的神袛。虽经官方禁毁,但仍有商人铺户祀奉五通神,以为财富是来自此神。这反映出当时商品经济下的一般人,尤其是城市内的商人,对财富的不安全感,相信惟有靠神明的力量才能致富。 (122)
官方在城市内所设立的官方神袛,也有类似的倾向出现。如城市内的城隍神。在明太祖于洪武二年(1369)与三年分别下令改制,命令全国广建城隍庙,将城隍庙普遍纳入国家祀典中,毁原有的神像而改为木主牌位,并进一步塑造城隍神建置的金字塔等级架构(都—府—州—县),可以说把城隍神塑造成一种儒家式的神袛。(123)而且官方的祀典仪式是固定的,而民间通俗信仰的建醮仪式则有流动性的巡境仪式。但是人民不久又恢复原来的神像,城隍神愈加人格化,而且官方祀典仪式的重要性渐趋式微,反而发展成民间信仰的巡境与解钱粮的仪式(参见第五章)。
文庙亦有类似的变化。明初太祖朱元璋下令在地方上普设学校,学校由教室与文庙两部分构成。文庙设立的目的,是在强调对圣人的崇敬,以及对官方理想道德之尊重,并利用文庙以控制官僚的精神与思想。(124)但是文庙随后发展成为生员聚众抗争的场所,而孔圣人之木主牌也成了生员用以抗争及表达不满的工具(参见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