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明清城市社会风气与观念的变化
随着城市化与城市经济的发展,带来大量的财富与物质蓄积于城市,使得城市成为休闲娱乐与奢侈消费的中心,城市的社会风气遂渐渐由淳朴走向奢靡。城市可以说是奢侈风气的起始地,尤其是在江南地区。归有光(1506—1571)就指出江南社会风气的变化是:“大抵始于城市,尔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79)万历年间刊行的《新修余姚县志》,也说当地“邑井别户”,无论在服饰上“岁变进新,务穷珍异”,或饮食上“无论穷海极陆,八珍四鼎之奢”,都相当可观。(80)在城市的富民、商人与士大夫带动风潮下,奢侈之风逐渐蔓延开来。城市中风气的变化,又先传播到城市周围的关厢,如康熙湖南《常德府志》说:“近者里閈厢市,奢纷相尚,裘马逞豪,峻宇雕墙,讴歌弦管,一切华美粉饰,皆非土著所为。”(81)市镇又成为城市社会风气传播到乡村的中介者与中间站。同治《长沙县志》也记载道:“繁会之区,耳目渐昵。衣必绮罗,出必舆马,宴客必珍味,居处必雕几。故近市镇而拥素封者,间亦有之。此习与时移,亦有不尽古若者也。” (82)
最后,这种奢华的风气就散播到整个乡间社会。万历福建《建阳县志》,指出当地“迩来骛于浇漓,渐于侈靡”,“乡都之间视坊邑差胜,而巨村大姓,辗转效尤,余亦渐染成俗”(83)。华北直隶的隆庆州,据嘉靖时的州志说:“近来生齿益繁,逐末者多,士民竞以华服相夸耀,乡间妇女好为华饰。”(84)湖南的同治《醴陵县志》也说:“村落零星散处,旧时宫室尚朴质,不加雕采,衣多布褐,器用缶,燕会肴馔丰俭得中。今则日趋华侈。富家多事土木,衣服器用喜新巧,春酒社饭,类用珍错。附郭尤甚,相习靡然,大失古意。”(85)所以我们可以从上面的论述,归纳出社会风气传播的方向如下: (86)
晚明以后的奢侈消费风气与前代比较,最大的差别就是过去的奢侈行为,大多只限于上层社会的极少数人,如高官贵族或少数的大富豪;然而晚明的奢侈风气,却是普及到社会的中下层。就算是一般的奴仆商贩或是市井小民,都有经济能力效法上层社会的奢侈消费,显示下层社会的消费能力大增。所以许多士大夫的文献对奢侈消费的现象,常用“僭越”或“僭拟不可言”来形容当时一般百姓的奢侈消费,违越了原来政府规定的身份等级制度。 (87)
可见财富与经济的利益已不是官绅阶级所独有,城市内从事工商业致富者日众,以其强大的经济力量,已可与官绅抗衡,不但社会地位已经提高,甚且也与士大夫阶级争夺文化的领导权。(88)于是社会上的观念改变了,决定个人社会地位的指标不再只是仕途功名,而是财富的多寡。而且有钱人的消费能力还能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并使更多如优伶、妓女以及奴仆等等职业的人,得到更高的社会地位。难怪嘉靖《上海县志》的作者叹道:“右族以侈靡争雄长,燕穷水陆,宇尽雕镂;臧获多至千指,厮养舆服至陵轹士类。” (89)
“僭越”不但是指奢侈风气的普及,也是指整个社会原有的尊卑、贵贱、长少之分的社会秩序有了变化。这也是写作方志的士大夫常常提到过去“贵贱有等”、“安分守里”、“长幼有序”的社会秩序,已经受到挑战而变成“少侮长,贱凌贵,冒上无等”、“尊卑无别”之社会失序现象。例如万历《泉州府志》指出城市内社会风气的变化如下:
城池为保障所从来矣,往四郊多垒,城中危急,家自为守。……无亦世风未漓,人心犹朴,上下相安,大小相恤,故足赖也。今侈竟成俗,强能侵弱,贱亦妨贵。闾里之间,无赖成群,小奸大奸之状,万一有他,谁非乱萌。 (90)
城市百姓对城市内官衙的权威感,也几乎在同时发生了改变。万历《杭州府志》曾说当地:“成化、弘治盛时,杭民仍有老死不识县官者,淳朴之风犹可想见。”即使是士大夫“以获讼造庭者,蒲伏不敢出气,其驯良畏法如此”。(91)早期无论是居住在城市的人民,或是居住在乡村的农民,对城市与城市内的官府衙门都有敬畏感。但是随着农民渐渐地频繁出入城市,城乡关系渐形密切,人们的观念也开始转变了。嘉靖《邵武府志》就说道:
正德以前,民皆畏官府,追呼依期而集,无事棰楚,城中民或不识府县门,村民有老死不识城市者,讼绝无而仅有称,为民淳事简焉。今逋负争讼,至刁惯不畏官府矣。盖抚之非道也,抑亦世变之趋与。 (92)
这已显示,福建邵武府于嘉靖年间伴随着城市化以后,人们已有“健讼”与不怕官府的情形出现了 (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