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本集子中相当一部分诗作是在1989年那个漫长而寂寥的夏秋之际写成的。如果说1989年是这一代人永远的记忆的话,那么蔡则把他对这一年的记忆完好地过滤到他的诗作里。这是保留记忆的最好的形式。他在这一年写成了他迄今为止差不多是最好的诗作。
每个人都从1989年得到了惊心动魄的启示,而蔡可以说更无愧于那个动荡的春夏之交以及随后到来的夏秋时节。革命的激情已经化为意识形态的幻影,而“爱情,爱情呵,她离我一步之遥,却令我永世难以得到”。昆德拉说过,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正像蔡在小说《艺术家生涯》中谈到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橡皮》时所说,“发生过的事用橡皮一擦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于是,什么才真正具有真实的属性,成了一个需要质疑的命题。《询问》或许就是在这种时刻写成的:
真实的是身前的书桌、身下的椅子
和窗外瑟瑟作响的树叶
风从树梢间穿过是真实的
那么不真实的是什么?
我们身边的生命和事物,怀中的爱情
擎在手中的诗歌的火焰、遍地流淌的音乐
还有语言,那些虚拟的书籍和手稿
都是我们真正生活的敌意的同谋
可以说,当以往我们倾注生命与激情所执著的一切顷刻间轰毁之后,我们会一下子感到自己生活在幻觉中,我们会深刻地怀疑我们生存的前提,怀疑我们自身的存在,怀疑事物的真实性,而试图像捞救命稻草一般把握住一些最基本最实在的东西。而当一切都还原为最简单的元素成分的时候,我们的心态和抉择也就随着简单而纯粹了。回归一种简单而澄澈的生活,是蔡这一段日子中的渴望。任何一个浪子经过漫长的漂泊生涯之后,也许都会有这种对于纯粹的渴望。我想蔡在这一时期的诗中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纯粹。
蔡恒平这个时期的自选集《手工艺人》和《接近美》都表现出这种“纯粹”的美学。《手工艺人》的题目本身已经标识着诗人对自我身份的自觉体认:
像一个手工业人,每日都有辛苦的劳作
把粗糙的事物给予还原,变得完美
让我忘掉自己身在何处
是否还有明天
从这种体认中衍生出的创作心理和动机,是把诗歌看成独一无二的无法机械复制的手工艺品。这就使蔡有可能专注于诗歌本身的自律和自足从而使创作达到相对完美的纯粹境地。“纯粹”在蔡的理解中还意味着经历了外部世界的纷纭表象之后,向一种最简单也最真实的生存状态的回归。一切都是难以把握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都是时间的幻象,诗人最终所能企及的,可能只是身边最简单最单纯的事物。这就是他的《肖像十四行》表达的意念:“双手能抓住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蔡曾在一张纸上开了一份清单给我们大家看,列下了他认为最简单而最必需的东西:一、哥们儿;二、啤酒、香烟、足球;三、书。这份清单恰好可以作为上句诗的注脚,尽管“哥们儿”都觉得这份清单已然奢侈。
《处境》、《深居》、《内心生活》以及相当数量的十四行,就是蔡题赠给“哥们儿”的作品。这些诗作,是蔡的视界和他人视界的融合,或者说是蔡在有选择地认同了他所题赠的对象的同时也更切实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其中有代表性的是《内心生活》:
我可能只有一种生活的形式
犹如玉在大多数时候看上去像石头
当我懂得这并不妨碍我怀想和默念
接近美的火焰
我对生活的背叛得以最终完成
我把内心比喻为一片树叶
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在哪儿
和谁,有怎样的不同
心呵,等待丧失的到来
弃绝身外的想像,但它那芦苇一样的高傲
当我背叛生活,就永远明白、透亮
没有一回让我失望
诗人认定“只有一种生活的形式”,它伴随着丧失、背叛与弃绝,这使我意识到,在圣徒的字典里最重要的词汇可能不是别的,正是“弃绝”。它使诗人对生活的背叛得以最终完成,并借此接近一种纯粹而完美的境界。诗集《接近美》的名字正印证了这种追求。而所谓的完美,更存在于“汉语的迷宫”中。《汉语——献给蔡,一个汉语手工艺人》由此构成了蔡恒平这一阶段最出色的诗作。这是题赠给他自己的诗,诗中把“汉语的迷宫”看成是他最后栖身之处,看成是“另一种真实,更高的真实”:
数目庞大的象形文字,没有尽头
天才偶得的组装和书写,最后停留在书籍之河
最简陋的图书馆中寄居的是最高的道
名词,粮食和水的象征;形容词,世上的光和酒
动词,这奔驰的鹿的形象,火,殉道的美学
而句子,句子是一勺身体的盐,一根完备的骨骼
一间汉语的书房等同于一座交叉小径的花园
不可思议,难言的美,一定是神恩浩荡的礼物
因为它就是造化本身:爱它的人
必然溺死于它,自焚于它。然而仅仅热爱
就让我别无所求。——美从来是危险的
我生为汉人,生于世纪之末,活到如今
汉语的迷宫,危险的美的恩赐
是我最后栖身之处。
这种对汉语迷宫的执迷,反映了诗人在经历了丧失、弃绝与破碎之后试图在语言世界中获得拯救的心路。对于诗人而言,语言世界是比现实世界更容易把握的实体。在特定时代的特定体验中,语言世界是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正是这种诗歌观念构成了蔡恒平创作的内在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