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形而上学
——尼采透视论研究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
尼采提出透视论,为的就是克服传统的表象论。他是从叔本华那里接受表象概念的。但承认表象就必须承认其对立面的自在之物,而他又要废除自在之物,这样就无法在感觉的范围内找到自然科学的最终依据了。因此,尼采必须超越表象论,以便走出这种悖论。起初,他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提出透视论的,这集中体现在1887年出版的《论道德的谱系》一书,其他则散见于同时期的笔记中。《论道德的谱系》中的透视论,集中体现于以下文字:
我的哲学家先生们,从现在起,我们要更加提防那种危险而古老的概念虚构,它曾经放置了一个“纯粹、无欲求、无痛苦、无时间的认识主体”,让我们提防诸如“纯粹理性”“绝对精神”“自在的认识”一般自相矛盾的概念的触手——在此总是要求去设想一只恰恰不能被设想的眼睛,这只眼睛应该完全没有方向;在此主动性和解释性的力应该被束缚,应该缺失。然而正是通过这些力,看才成为看到某物的看,于是,在此关于眼睛总是在要求某种荒谬和不可把握。只存在透视性的看,只存在透视性的“认识”。关于一件事,我们越是让更多的情绪形诸言辞,我们越是知道让更多的、各种各样的眼睛转向同一件事,我们关于这件事的“概念”、我们的“客观性”就越完善。但如果要消除意志、取消全部情绪,假设我们能够这么做,那又如何呢?这难道不就叫作阉割理智吗?注42
从这段文字看,尼采对于自在之物依然持否定态度,所谓“纯粹、无欲求、无痛苦、无时间的认识主体”指的就是以自在之物为认识对象的主体,而“纯粹理性”和“绝对精神”是这种主体的别名,“自在的认识”是关于自在之物的认识。与此同时,和追求所谓“客观性”的知识相反,他在此提出的透视论强调了主观因素,例如“解释性的力”对于认识的重要性。与此相关联,在1886年底到1887年春,他为了反对实证主义而写下了如下一则笔记:“恰恰没有事实,而只有解释。”注42a尼采的意思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自在的事实和概念,在我们陈述一个事实、提到一个概念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有一种意义被赋予其中了;当然,这意义是我们所赋予的。所以,问题不是要急于撇清主观的因素,而是要认清这样一种实情。此外,他还认为,通常被认作主观因素的情绪也不应当被看作认识的消极因素,反倒应该更多地让情绪加入到对事情的言说中去。而所谓透视也不是一种仅有单一视角的看,而是同时允许多视角的存在;各个视角对同一事物的考察不仅皆具合法性,更能相互作用,增强所谓认识的“客观性”。最后必须看到的是,他在此提出的“主动性的力”其实就是指意志的作用;它说明透视是一种主动的欲求,而不是被动的接受。所有这一切无不透露着主观的因素。难道说为了推出这种透视论,尼采还非得遵循被其批判的传统形而上学的老路,重新设定一个主体概念吗?
以上这个问题只是尼采的透视论所要面临的许多问题之一,我们先来看看除此之外还有哪些问题,然后再来讨论他是如何解决它们的。对于尼采的透视论是否必然消灭了自在之物,研究者们历来有不同的意见。例如大卫·霍伊就认为超脱于各种视角之外,自在之物依然可以存在。注43亚瑟·C.但托的观点更为激进,他干脆认为即便尼采提出了透视论,也依然无法摆脱自在之物。注44因为但托认为,尽管尼采用混沌取代了自在之物,但他依然在用传统的形而上学语言来描述混沌,所以他为我们呈现的依然是一个理智的世界,在本质上这个世界和自在之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后文将指明,这些观点产生的原因就在于过于强调透视论的认识论意义,而忽视了尼采完全是在一个全新的存在论层面上提出这种透视论的。尽管但托肯定自在之物对于尼采来说依然存在,但是,这种意义上的自在之物已经不再能成为各种视角孰优孰劣的标准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某种流行的视角,但是任何流行的视角都不能获得优先的地位。对此,内哈马斯的观点与之近似,因为任何一种视角都不能获得绝对的真理性,所以任何一种视角都不能获得优先性。注45
无论何种视角都不可能获得绝对的统治地位。如果把透视论的这个特点推向极端,就会引出一种所谓全视角的透视。例如,本德·马格努斯为了理解透视论,便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形象的图景:他把透视者设想为一个拿着照相机正在拍照的人,其运动的轨迹是“360度围绕对象,(与对象)等距的轨道,这个轨道最终穿越了对象,仿佛这对象被置入一个看不见的球体之中”注46。这种描述给出了所谓全角度的透视,因为以透视对象为圆心,球体上的每一个点都能成为一个视角的出发点。这是透视多角度的一种极端情况。
于是就有学者希望从这种纯粹的对透视论的讨论中走出来,去发掘其外在的意义。如柯夫曼从学术中隐喻风格和指示性(demonstrative)风格注47的二分出发,认为尼采的著作属于隐喻风格,而“隐喻风格是生命充盈的标志……对隐喻的有意使用肯定了生命”注48。由此,柯夫曼把尼采的著作指向了一个外在的目标,即肯定生命。那么,我们就可以推论,因为其透视论也是以隐喻风格写作的,于是它的目的就是肯定生命,而透视论就不单纯是一种关于认识论的学说了。
又如德勒兹,他从对尼采形而上学的整体理解出发,做出了一个区分:起作用的和反作用的。前文谈到,尼采认为这个世界是混沌,是一个大的身体,在这个身体中充斥着各种力的作用,而占据统治地位的力就是起作用的力,处于下级的力则是反作用的力。如果用德勒兹的原话,此即:“在身体中,高级的或支配性的力以起作用者而为人所知,低级的或被支配的力以反作用者而为人所知。”注49从这种区分出发,尼采的透视就是一个隶属于起作用的力的概念。
无论透视论有什么外在的意义,自在之物依然是不可回避的。例如,理查德·沙赫特认为,从上文所引《论道德的谱系》中的文字可以推导出:一切解释都具有透视的特征。注50因为透视具有多角度的特征,这就有陷入相对主义的危险。沙赫特认为,尼采区分了“知识和视角及情绪性的解释”,知识使尼采有可能维持一种真理,而后者则容易陷入错误。因为后一种解释是从人类的经验出发来回答“世界是什么”这个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则是基于人类长期以来经验积累的结果,但是这种经验却未必和潜藏的世界之实在相一致。沙赫特的这种观点其实又恢复了自在之物的地位,显然和尼采本人的观点并不相符。
如果要将透视论从相对主义中拯救出来,或者要防止自在之物的复活,就必然要将对透视论的解释引向另外一条道路。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就走了一条和沙赫特不同的道路。内哈马斯认为:“阅读‘只是’或‘仅是’解释,这是因为某种可替换的解释,可能原则上总是可设计的。”注51但是这并不能推出所有的解释都是错的,因为只有在提供了一种更好的解释之后,才能否定前一种解释。但又因为更好的解释总是有可能存在的,所以才能得出结论:每一种解释都可能是错的,但并非每一种解释都是错的。但是,这样一种观点将使内哈马斯陷入无可挽回的相对主义之中,所以,面对自在之物,透视论似乎总是无可避免地陷入相对主义。可实情真的是这样吗?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依然得回到尼采的原文。
在对《论道德的谱系》进行酝酿的时期,也就是1885到1886年之间,尼采就已经开始通过透视论的所谓“主观”因素来消解自在之物,在他的文本中可以找到证据证明透视论从一开始就以摆脱自在之物为目的。在写于1885年秋天到1886年秋天之间的一则笔记中,尼采说道:
一个“自在之物”的运行就如同一种“自在的意义”、一种“自在的含义”。并不存在什么“自在的事实”,而不如说,为了能够有一个事实,一种意义必须首先被置入其中了。
从某个他物出发来看,“这是什么?”的问题就是一种意义设定。“本质”“本质状态”乃是某种透视性的东西,已然是以一种多样性为前提的。根本性的问题始终是“对我而言这是什么?”。(对我们,对一切活着的东西而言等等。)
倘若所有人都首先以他们的“这是什么?”问题对某个事物作了问和答,那么,这个事物就得到了标识。假如缺乏一个惟一的人,具有自己与所有事物的联系和视角:而且事物始终还没有“得到界定”。注52
上述“自在的意义”“自在的含义”“自在的事实”都是和自在之物同一层面的概念,是他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对自在之物的称呼。关于“这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在尼采之前的形而上学中就是自在之物,并且人们还赋予其“本质”“本质状态”等名号。但是他指出:这样的命名是以透视作为基础的,并且具有多样性的特征,因为提问者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问题有自己的答案;以这样的透视作为基础,事物才能“得到界定”。所以理论形成的原因不是自在之物,而是透视。
其实,要使尼采的透视论从相对主义中走出来,就必须脱离传统的认识论视野,并转而看到:透视论有着存在论上的更深一层含义。而关于这一点,在他的原文中完全可以找到:
世界的价值就包含在我们的解释中(——也许除了人的解释,在什么地方还可能有其他不同的解释——);以往的解释都是透视性的评估,正是借助于此类评估,我们得以在生命中保存自己,也就是在强力意志注53、在求强力之增长的意志中保存自己;任何人类的提高都会导致对比较狭隘的解释的克服;任何已经取得的增强和强力扩张都会开启全新的视角,并且令人去相信新的视野——这些都是贯穿在我的书里的思想。与我们有某种关涉的世界是虚假的,亦即并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种在少量观察之上的虚构和圆通说法;世界是“流动的”,作为某种生成之物,作为一种常新地推移的虚假性,它决不能接近于真理:因为——并没有什么“真理”。注54
因此,尼采并不排斥透视的主观因素。他直言人的解释行为就属于透视,但是解释并不只是一个关乎认识的行为,而是关系到存在论上的强力意志。强力意志的实现是视角交替的基础;也就是说,伴随着更强的意志,总会有新的视角出现。但是针对这种新的视角下的透视,他所用的词语是“相信”,以示区别于传统的客观真理。他说世界是虚假的,世界不是一个事实,这依然是针对自在之物来讲的;正因为自在之物并不存在,所以就不会有相应的自在的“事实”,最后“真理”也跟着不存在。承接前文所言之“自在的意义”,尼采直言:“竟有一种自在的意义吗?难道意义就必然不是关系意义和透视角度吗?一切意义都是强力意志(一切关系意义都可以化为强力意志)。”注55由此可见,在存在论上他已经用强力意志取代了自在之物,而透视也是隶属于强力意志的。
如果不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待透视论,却只是注重它的认识论意义,那么,就算是尼采自己也不免变得彷徨:“我们新的‘无限’——此在的透视特征会伸展到何处,是否还有另外的某种特征;是否没有解释、没有‘意义’的此在不会成为‘无意义’,另一方面,是否一切此在本质上都是解释着的此在——最勤勉、最仔细的分析和理智之自我检查也不能恰当地解决这个问题。”注56这里所谓的“无限”其实指的是,如果人们单纯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去探讨人类此在的透视问题,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得到有限的答案,于是也就是没有具体的答案了。分析和理智这些人类认识上的工具也无力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一旦人进行认识活动,他就会陷入自身的透视之中。这是一个循环,而只要人还在认识,就永远不能解开这个套。所以,必须跳出认识论去处理这个问题。
透视是尼采为了超越传统的表象概念而提出的一个概念,如果他能够超越并否定表象,那他也就能够否定表象的对立面——自在之物。于是现在就能回答开篇提出的那个问题了。由于透视论超越了表象论,它自然无需再设立一个表象的主体。对传统西方哲学来说,表象一直属于认识论讨论的范畴,因此尼采的反对者们就经常停留在认识论范围内来攻击其透视论。而如果我们也停留在认识论范围内看待它,那么也依然会发现它的确会遇到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对于认识尼采的思想来说,重要的是我们要认识到,透视论的实质是一种存在论。这种存在论主要体现在尼采的遗稿中,而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被后人编辑而成的各种版本的《强力意志》。在该书中,强力意志被明确表达为一种价值思想,并由此道出了尼采对生命本身的最终看法。尼采通过强力意志来彻底克服禁欲主义。所谓价值,对他来说其实是指生命的条件;说一个东西对生命来说价值更大,就是说它更有利于生命的提升,对生命来说是一种更好的条件。这是因为尼采认为,生命的本质是提高,于是价值也就成了生命提高之条件。正是在这种提高中,包含了他的透视思想。因为若要提高,就必须预先有一种对更高之物的透视。只有遵循这种透视,生命的提高才能得以实现。于是,生命就具有了透视的特征;而价值作为生命的条件也必须具有透视的特征,价值的大小仅在于透视到的东西等级有差别而已。因此在尼采看来,对于生命来说传统的形而上学和基督教也是一种价值,也是一种透视;而它们的透视的结果就是彼岸。彼岸被赋予了比此岸生活世界更高的价值,对尼采来说这是一种亟待扭转的局面;因此,区别于传统的世界图景,他必须提供自己的世界图景,以便扭转局面。对此,尼采说:“这个世界是强力意志——此外什么都不是!而你们自己也是这种强力意志——此外什么都不是!”注57很明显,尼采已经把强力意志设定为世界的“本质”注58了:世界上的东西,要么是强力意志,要么就是无。而对尼采来说,根本上世界就是生命本身,即具有透视特征的强力意志;生命由认识而保存,因艺术而提升;因此,生命的透视必然能在此两者中得到反映。
提升的前提是保存,所以先来看认识中的透视。在此,我借助了海德格尔的分析:“在西方历史上,认识被视为人们借以把握、占有和保存真实之物的那种表象行为和态度。”注59这里的重点是,认识被明确地和真实之物联系在一起,于是认识预先设定了真理;因此,追问认识问题,就必须追问真理。真理描述的是真实之物,而真实之物就是“存在着的东西”注59a;所以,最终认识问题是一个关于存在者的问题。而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西文原词中的“meta”是“超出……”的意思,所以形而上学这整个词的意思就是“超出存在者之外进行追问,但同时又回到存在者本身进行追问”注59b。因此,所追问者就是存在者本身,形而上学就是关于存在者本身的真理。
对于这一点,尼采并无异议:“你们这些大智者啊,那驱使你们并且使你们热烈的东西,你们把它称为‘求真理的意志’吗?求一切存在者之可思状态的意志:我如是称你们的意志!”注60但是,尼采也认为“对真理的崇拜已经是幻想的结果了”注61,所以这代表了:传统的认识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但因为“真理”是生命保存的条件,所以他依然必须对真理做出分析,称“‘我相信事情是这样这样的’,这一价值评估乃是‘真理’的本质”注62。这首先说的是,真理的本质是一种信仰,而不是客观的符合。说真理的本质是评价,则是再次言明了真理是生命的条件,而这种条件依据生命的保存和提升,分别表现为“保存条件和增殖条件”。“认识器官和感官”“理性范畴”“辩证法”和“逻辑学”等统统都是生命的条件,而不构成自在的真理。和真理所在的真实世界相对,必然还有一个虚假的世界。立足于真理是价值这一点,就可以推出虚假的世界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它无助于生命的保存。
但是,无论是认识还是信仰,都不是生命的外在条件,它们作为条件都是由生命本身所设定的。因为从根本上说它们都是强力意志的不同形态,而强力意志则是尼采所规定的生命之终极形态。生命为了继续生存,就必须把一些东西看成是固定的,也就是存在着的。从西方传统哲学的观点看,那就是“真实”的,并因此被生命本身赋予真理的价值。因此,尼采必须从透视的角度重新理解传统认识的本质:“不是‘认识’,而是图式化——强加给混沌以如此之多的规律性和形式,以满足我们的实践需要。”注62a所谓图式化,其实就是在生命固定过程中的内在标准,各种规律和形式都是用来使生命得以固定的工具。所谓实践需要,其实就是指生命本身持存的需要。而混沌就是尼采所认为的世界本身,即强力意志,因此它也具有透视的特征。以透视为基础,混沌才是可以图式化的,因为图式化其实就是通过认识的方式使世界显示出来,而这种显示的结果在尼采看来就是透视。但是当形而上学将这种透视作为真理固定下来时,透视就成了假象,因为世界是混沌,也即生成,而绝不是被固定之物——存在。所以在尼采看来,认识并非主体对客体的表象,而是通过图式化使世界得以显现的方式。
那么,这个混沌何以能够图式化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把握尼采的“身体”概念。因为在尼采看来人的身体就是混沌的片段,同时身体也是我们最为确信的存在:“在一切时代,身体都是我们最确信的存在”注63。和身体比较,精神或灵魂都是不确定的存在者。其实这种关于混沌的观点也源于透视论,因为尼采认为透视是所有存在者的基本特征,世界如此,人亦如此。而人作为存在者首先是以身体的形式存在,只因为一切存在者都是同质的,即都是透视的,作为存在者的人才可能认识其他存在者,关于混沌的图式化也才可能发生。在身体中,人可以感觉到混沌之流的涌动,而图式化的工作就是使这种隐匿着的混沌显现出来。
前文已经说过,生命的实践就是生命获得持存的活动,那么就可以把实践的目的理解为依靠图式化来形成境域。而所谓境域,对尼采来说就是生命持存的条件。境域总是和透视相联系的,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境域始终处于一种透视范围内”注64。对于生命的提升来说,用以保存自身的境域永远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因为随着向更高处的透视,现有的境域必将被打破。而随着生命的提升,新的境域会不断地被构建起来,永不停止。
那么,境域靠什么来构成呢?答案是:以理性作为工具。因为对尼采来说,图式化就表现为理性的活动。理性的各种工具,其目的都是为了完成对生命的固定:“在理性、逻辑、范畴的构成中,需要曾起过决定性的作用:不是‘认识’的需要,而是归结和概括的需要、图式化的需要,目的是为了达到理解和计算……”注65无论是理解还是计算,归根结底都是一种对生命的固定,所不同者就在于理解是把“人们当作这个同一者固定在他们的自身中”注66,而计算则把“涌逼者和变化者固定为那些能够得到计算的事物”注66a以供人类取用。在此,知识不仅是生命的对立面,更是生命内在的组成部分。因为若没有知识对混沌的固定,那么生命的所谓提升就不会有起点。
那么生命的提升靠什么来完成呢?靠艺术。艺术是对生命的提升。因为本质上艺术就是强力意志。艺术更适合于真正的存在者——生成者,因而是更高的价值。艺术的世界由美化者所组成。美化者不是固定的,而是生成者。只有生成者才给生命的提升提供了可能。那么,艺术的这种美化作用是通过什么东西来实际起作用的呢?尼采的回答是通过风格来起作用。在他看来,风格就是一种起统一作用的东西:“一般的案例、规律受到尊重和强调;相反地,特例则被撇在一边,细微差别被抹煞了。”注66b和强力意志相关联的风格被称为“伟大的风格”,它所寻求的正是在实行统一作用时所建立起来的艺术活动的法则。而艺术也已经具备了强力意志的形态,所以伟大的风格必定是最高的强力感。与强力意志相匹配,对于艺术的观念来说,重要的是身体和混沌,因为“尺度和法则只有在对混沌和陶醉因素的掌握和抑制中才能够设立起来”注66c。这里的陶醉显然隶属于身体。于是,艺术就是对认识的提升。
通过艺术而被提升了的生命就显现为强力意志。在这样一种透视性的显现中,还需要一个主体吗?人和其他存在者一样都是具有透视特征的存在者,而其他存在者的透视无需特别经过人就能实现,所以,在透视论中并不需要有一个起基础作用的主体——人。但是,尼采为什么又要提出关于超人的学说呢?在我看来,尼采的“超人”和叔本华的“天才”一样,都是各自哲学思想的见证者。超人并不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取代了原本属于人的位置而成为一般主体;超人所超越的就是受自在之物限制进行表象活动来认识现象的认识主体——人。这个世界只是假象,但已经是超越了真假的假象。因为真和假都是对应自在之物来说的,现在已经没有自在之物了,而所有的只是通过透视获得的强力意志的自身呈现,这种呈现的结果即为假象。而在尼采看来,显然只有超人才能把这种假象作为假象来看待,那么超人所看到的和尼采所写下的对这种假象的描述就应该是一种实情,也就是真理。但这只是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的真理,即“Wahrheit=真实状态”。如果我们把尼采的思想理解为对这种真实状态的描述,那么就可以认为他提供了一种终极的真理。但是这不再是一种关于自在之物的“真理”,因为如果承认了这一切,尼采的思想就已经超越了形而上学,成为第一种后形而上学的思想!
那么,就这种超越而言有没有一种标准呢?也就是说,尼采如何能证明自己超越了形而上学?而艺术对生命提升的标准又何在呢?于是,这就来到了尼采真理问题中关于公正的部分。首先必须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在其真理问题中,公正问题何以变得不可避免?正如前文所言,生命通过图式化来获得自己的境域,借以自我保存。但理性的图式化的产物为何一定能成为境域呢?在这里有没有一种标准呢?公正就是这种标准。对生命来说,境域只意味着超越的起点。而作为固定的真理,相对于涌动的生命来说就是一种不符合。因为生命是生成,而不是存在。对尼采来说,存在是“空洞的虚构”注67。只有公正才能保证在生成中的艺术是一种美化活动,即提升生命的活动,并且在这种提升中使生命本身作为强力意志显示出来。其实,既然公正是“生命本身的最高代表”,那么它原本就是强力意志的题中之义注68。既然强力意志具有透视特征,那么公正也必然有此透视特征:“公正,作为一种向远方四处眺望之强力的作用,它超越善与恶的微小视角去观看,于是具有一个更宽广的优势境域——意图为保持比这个和那个个人更多的东西。”注68a
综上所述,通过隶属于存在论的透视论,尼采最终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自在之物被彻底摧毁,真理被认定为错误,最有价值的艺术带给我们的也是假象。那么,除了虚无,这个世界还留下什么呢?虚假的艺术世界和错误的真理世界其实是一个世界,而现在只有一个世界了。在现象和自在之物的区分被尼采取消之后已经不再会有两个世界了。“我们已经取消了真实的世界,剩下的还有哪个世界呢?也许是虚假的世界吗?……但,不是的!和真实世界一起,我们也取消了虚假的世界!”注68b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坐上自在之物的位置了,强力意志也不能。这个世界就只是虚假的世界,此外就是虚无:“‘虚假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只是多出来的谎言……”注68c而强力意志也不属于“真实的世界”,“意志是不存在的。注68d源自痛苦和思想,产生了一种空想,我们把它命名为‘意志’”注69;“开始时就有错误的大灾难:意志是某种起作用的东西——意志是一种能力……今天我们才知道,它仅仅是一个词语……”注69a说强力意志是虚无,仅是从自在之物的角度出发来说的。从唯一的生成世界看,强力意志就是“有”,万物无不是强力意志的。
这唯一的世界就是由感性之物所组成的世界,就是每个人生活于其间的那个生活世界。强力意志是这个世界不断提升自身的原动力,表现为不断地创造假象,使这唯一的世界显现出来。正因为此,海德格尔才能这样说:“强力意志的本质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即在形而上学上思考‘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可能性。”注70当然,我们已经证明,尼采已经通过透视论超越了形而上学,但如果强力意志本质上是一种创造的话,在他的强力意志学说内依然隐藏了酒神的因素。所以,尼采的整个思想是神秘主义的。只要神秘主义意味着和绝对之物的沟通,而且只要哲学是追求这种绝对的,那么所有的哲学都是神秘主义的,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海德格尔的存在本身都概莫能外。其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形而上学的,而另一个因为尼采的缘故成了后形而上学的而已。尼采只能在此岸寻找这种绝对,这是他的思想和形而上学的最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