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希腊的明朗
在1886年《一种自我批评的尝试》一文中,尼采对《悲剧的诞生》的写作经过,特别是该书所牵涉的问题做了精要的回顾:1870年普法战争之沃尔特会战炮声响彻欧洲之际,尼采却独自坐在阿尔卑斯山的一隅,“沉浸于思想和解谜,因而既忧心忡忡又无忧无虑,记下了他有关希腊人的种种思想——那是这本奇特而艰深之书的核心所在”。几周之后,当尼采在法国的梅斯城下时,他还在牵挂着对于所谓“希腊人与希腊艺术的明朗(Heiterkeit)”的疑问。注30在此文的第4节,他进而追问:一个基本问题乃是,希腊人与痛苦的关系究竟是一成不变,还是经历了转变?注31依据尼采这篇16年后的思想回顾,并结合此书的具体解说,可以确定《悲剧的诞生》牵涉的乃是“有关希腊人的种种思想”,而且这正是此书的“核心所在”。《悲剧的诞生》中“有关希腊人的种种思想”包括以下内容:希腊之悲剧如何借助一种意志形而上学而得以诞生;希腊人与痛苦的关系发生了何种变化;“希腊的明朗”究竟是不是原初的、真正的希腊精神。
关于前两个方面前文已做交代,这里专论“希腊的明朗”究竟是不是原初的、真正的希腊精神。首先,我们需要了解“所谓希腊人与希腊艺术的明朗”之观念到底是哪些人物的观念。依据相关研究,温克尔曼、海涅以及黑格尔均把希腊人与希腊精神领会为“明朗”。温克尔曼对希腊古典时期的雕塑作品做过“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öße)的著名解说。温克尔曼很早就把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作为两种对立的类型来解说艺术原理,而且他的这种“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解说就是为了对抗“过于激烈与狂野”的狄奥尼索斯。这样看来,尼采对明朗观念的批判针对的乃是温克尔曼。此外,海涅也谈到过希腊的明朗(Heiterkeit),而且尼采对海涅的这种观念做过批判,文字见于尼采1870至1871年间为《悲剧的诞生》所写的一份未发表的扩充版导言中。注32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黑格尔在解说希腊精神的时候,也使用了明朗(Heiterkeit)一词,“希腊精神就是尺度、明晰、目的,就在于给予各种形形色色的材料以限制,就在于把不可度量者与无限华美丰富者化为规定性与个体性。希腊世界的丰富,只是寄托在无数的美丽、可爱、动人的个体上——寄托在一切存在物种的清晰明朗(Heiterkeit)上。希腊人中最伟大的便是那些个体性:艺术上、诗歌上、科学上、义气上、道德上的那些杰出人物”注33。而尼采也许读到过。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像尼采一样,海德格尔也对明朗观念做过批判:“希腊哲学的穿透力不是在所谓的希腊人的明朗(Heiterkeit)中获得的,似乎希腊人存在于睡眠中。对希腊人之劳作所做的详尽考察刚好展示出,为了通达存在本身、为了穿越闲谈所需要的诸种努力。”注34
然而,在尼采看来,诸如“希腊的和谐”“希腊的美”“希腊的明朗”之类的说辞,乃是一些毫无用处的漂亮话,乃是对希腊人的一种敷衍,乃是对希腊理想的放弃,而且也颠倒了古代研究的真正意图或倾向。注35尽管德国人向来善于向希腊学习,甚至于一提到希腊就有一种家园之感,诸种明朗之类的观念却根源于现代社会中高等教育的败坏。现代以来,这种学习变得越来越肤浅、机械,越来越走向文字校勘和显微镜式研究的学究气道路,越来越丧失了向古希腊学习的真正意义。
然而德意志民族向希腊学习的这种颓败倾向,绝不仅仅是德意志民族自身的问题;相反,这种颓败倾向深深地植根于希腊自身的变化之中。这种变化即是悲剧从诞生到死亡的变化,即是希腊人与痛苦之关系的种种转变,即是原初的希腊精神向阿波罗式明朗与苏格拉底式明朗的转变。而现代德意志学者恰好就把希腊精神领会为阿波罗式明朗与苏格拉底式明朗了,于是错失了原初的和真正的希腊精神。
关于阿波罗式明朗与苏格拉底式明朗,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做了相应的解说。书中第1节解说阿波罗元素时,就已经提示出阿波罗式明朗:“造型之神的那种适度的自制,那种对粗野冲动的解脱,那种充满智慧的宁静(Ruhe)”注36。这里阿波罗式明朗的要义在于适度、自制与智慧;懂得了适度与自制,进而也就懂得智慧。书中第9节进一步解说:由于悲剧是两种元素结合的产物,故而悲剧本身含有阿波罗元素。在悲剧中的阿波罗部分中,阿波罗式明朗得以彰显;这种明朗以确定和美化的方式,能够打消许多恐怖因素,带给人们惊喜和欢乐。注37悲剧死后,明朗发生了变化,变成一种奴性的明朗,这是由于悲剧的死亡让希腊人放弃了理想性,不再相信过去以及将来的理想性;恰如奴隶一般,不再懂得承担责任和追求伟大,仅仅看重眼下的快乐。注38关于苏格拉底式明朗,于此书第15节中提及:苏格拉底的科学乐观主义,相信知识可以带给人快乐,这是苏格拉底式明朗。注39关于希腊的明朗,此书于第17节尾段做了总结性的陈述:希腊精神之表层的诸种元素,可称之为非狄奥尼索斯精神,而非狄奥尼索斯精神表现为希腊的明朗。这一非狄奥尼索斯精神或希腊的明朗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从阿波罗文化中生长出来的,可称之为阿波罗式明朗,其根本特征是用美的假象来战胜苦难。另一种是苏格拉底式明朗,其根本特征是用知识去指导生活,去战胜苦难;因为它的根本信念乃是自然可知、知识万能。注40
在尼采看来,所谓希腊的明朗,无论是阿波罗式的,还是苏格拉底式的,都不是原初的真正的希腊精神。原初的、真正的希腊精神,乃是借助意志形而上学而诞生的希腊悲剧的精神。希腊悲剧的精神,既不需要借助美的外观去安抚众生,也不需要借助万能的知识去抵御苦难,从而在根本上对于所借助之外物的致命缺陷或某个时候的突然坍塌,都无需忧虑。它只需借助希腊人自身就完全可以居有的形而上学的意志;这种意志自在而强大,勇敢而无畏,甚至渴求可怕之物犹如渴求敌人,以便检验自己的力量。注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