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日记:外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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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乃伊与大穹顶

2001年7月31日,星期二,晴

今天的安排有点失误,原以为博物馆一直开到晚上8点,故慢慢转悠。但只观览了埃及馆,便被请出。仔细看告示,方知每天闭馆时间不同,都怨自己太大意。好在一楼专门介绍建筑师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爵士的题为“探索城市”的展览依旧开放。从公元前几千年尼罗河畔埋葬某位法老的金字塔,一转而为现代人生活娱乐于其间的高楼大厦,如此错乱的时空剪辑,也算别具一格。弄不好,还有点好莱坞大片的韵味,就差浪漫爱情与夺宝奇遇了。

游客不多,满大厅五彩缤纷的木乃伊及棺木,或平躺,或站立,也有的三五成群,似乎正聚首议论着什么。以前也曾在博物馆及画册里阅读过埃及的木乃伊,却从未见识过如此集中展示的场景。面对单个展品,你会认真阅读说明文字,欣赏彩绘棺木上所画各种人、神形象,猜测其中所蕴涵的神秘故事。可一旦倒转过来,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阅读一具作为文物的彩绘棺木,而是孤零零的个人被光怪陆离的众多棺木所包围,你很容易超越时空,进入想象的世界。难怪好莱坞导演对此特感兴趣。1999年的卖座大片《木乃伊》没见过,刚面世的续集《木乃伊归来》倒是有幸目睹。撒哈拉大沙漠的沙子顷刻之间变成魔蝎军团,直扑银幕下的观众,以及尼罗河水在妖法的作用下直立起来,险些将探险家夫妇吞没,种种精彩特技,看得人目瞪口呆。

可我最感兴趣的,却是影片的开头部分,那场发生在大英博物馆的恶战。将博物馆设想为战场,各方为争夺有神奇魔力的古手镯而大打出手,文化/学术一转也就成了军事/政治。优雅的西方英雄最终必定消灭邪恶的东方祭司,这一大快人心的结局,其实隐含着某种民族歧视与文化霸权。批评影片只顾谴责埃及人前来抢夺木乃伊,而不追究木乃伊何以万里迢迢,来到大英博物馆,似乎是在套用萨义德的理论,过于学究化了些。但博物馆以及博物学知识并非一尘不染,同样包含价值与立场,不能保证摒除偏见——尤其是在对于“遥远而神秘的东方”的想象上。略为敏感点的中国人,在国外参观美术馆或博物馆时,常有混合着自豪与屈辱的复杂感受,很容易被激怒。将心比心,埃及人看此类影片,或者在大英博物馆里欣赏木乃伊及彩绘棺木,估计也不会只是“光荣与梦想”。

木乃伊见得多了,“死者之书”(Book of the Dead)倒是第一次认真观赏。作为坟墓里的陪葬品,这种纸莎草纸书卷,据说是帮助死者死后生活的咒语书。按照古埃及人的信仰,人死后,其灵魂必须面对阴间的法庭,冥神(Osiris)将对死者的心脏进行衡量,评估其正直程度。如检验合格,灵魂方才可能在神的国度里安静地生活。因此,衡量道义与公正的天平在“死者之书”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许多画面以此为中心展开叙述。此种阴间想象,与中国人的趣味相通。可惜手头这册《大英博物馆》里所收的“死者之书”,不是我看中的那一幅。于是拿起相机,左端右详,拍了好几张这架代表着人类永恒的梦想、现世无法实现的道义与公正的天平。画面刚好被两块玻璃分割,如何将接缝与画面上的立柱重合,最大限度地减少破坏,煞费了一番苦心。步出展厅时,发现了埃及馆的说明书,里面恰好有我相中的这幅“审判图”。在惊喜于“英雄所见略同”的同时,也为我的效果未必良好的白忙活而惋惜。

“死者之书”

大展苑气势非凡的穹顶

不知是像我这样将错就错,还是确实对与今人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现代建筑更感兴趣,一楼“探索城市”专题展厅里人头攒动,好一派热闹景象。不必要专业修养,每一个进入大英博物馆的观众,大概都会首先注意到新建大展苑的非凡气势,因而也就记住了设计师福斯特爵士的名字。

目前的大展苑,据称是2000年12月才正式建成开放的。此前,位于庭院中间的圆形阅览室四周挤满各种附属建筑,既有碍观瞻,又不利于人流的疏散。福斯特爵士大刀阔斧地减去各种附属物,而凸显经过整修、改变功能的圆形阅读室的无限风韵,再采用以玻璃和钢材制成的网状穹顶,与四周的正式展厅连成一体。游客进入如今疏朗明亮的庭院,既可欣赏头顶经由玻璃折射而变得更加妩媚的蓝天白云,也可驻足阅读在我看来颇为复杂的展厅图示,更可以坐下来略微休憩或选购纪念品。此类“户内都市广场”,给予游客的不仅仅是活动的空间,本身便成为审美观赏的对象。玻璃屋顶与石砖廊柱之间,几乎浑然一体,所谓现代与古典之间的巨大鸿沟,被设计师巧妙地采用优哉游哉的蓝天白云化解掉,以致必须刻意追寻,方才可能由材料及空间想象的歧异,意识到此乃经过改建的古老建筑。如此尽量保持原建筑群的整体美感,与贝聿铭之在卢浮宫入口处安置一玻璃金字塔,形成古典与现代的尖锐对峙,设计思路明显不同。尽管后者现在名满天下,我还是觉得不伦不类,感觉上就像穿西装戴瓜皮帽,只能说是“别具一格”。以我浅见,不能诉诸审美直觉,而必须经由一番理论阐释才能被理解与接纳的设计,并非最佳方案。当然,这与我对博物馆建设之过多强调“当代意识”,放弃“博大渊深”而追赶理论时髦这一世界性潮流不大以为然有关系。

所谓“探索城市”,本该兼及住宅区、工业区、商业中心以及市政管理中心,可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建筑师,都更痴迷于带有纪念性的公共建筑。记得意大利学者L.贝纳沃罗(Leonardo Benevolo)在《世界城市史》Die Geschichte der Stadt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的最后一章中,集中讨论了当今世界该如何设计适合于人类生活的住宅区。一方面,让人诗意地栖息在这块大地上,此乃城市规划及建筑设计的根本目的;另一方面,随着城市规模的大致确定,修建纪念性或标志性大型建筑的机会越来越难得。在这方面,诺曼·福斯特爵士确实是幸运儿。展览说明书里提及其最近完成的设计,包括香港新机场,柏林的国会大厦,以及正在施工的大伦敦市政府的办公大楼。

香港新机场早已亲历,柏林的国会大厦则只能阅读模型;倒是那正在施工的造型奇异的办公大楼,因机缘凑巧,事先拜访过了。那天下午,参观过幽雅但略嫌阴森的伦敦塔,走过比伦敦塔更容易为外国游客所铭记的伦敦塔桥,来到泰晤士河对岸。原想寻找大卫·温尼的《女儿与海豚》雕像,阴错阳差,竟见识了此办公大楼工地。抬头仰望奇形怪状的大楼轮廓,感觉上既像竖着的大拇指,又像倒扣的贝壳,到底什么寓意,不清楚。只是感慨伦敦人胆子真大,让如此庞大而古怪的建筑,与古老的皇宫隔河相望。看过展览说明,方才知道,此乃日后大伦敦市的行政管理中心。依照工程设计(1998—2002),伦敦人很快就可以高高在上地俯瞰河对岸的白塔、藏宝库、女王之家以及叛徒之门。同是政治中心,如此古今对话,是延续传统,还是嘲笑历史,抑或只是激活想象以发展旅游观光?下回访英,一定不可错过这即将崛起的泰晤士河边的新景观—至于建筑学上的成败得失,则非我辈门外汉所能论列。

狄更斯纪念馆及门票

不过,以“旧与新”作为此次展览的四大主题之一,还是让我大长见识。城市里的历史性建筑,乃某一时段人类文化与精神的载体,必须格外珍惜;可在一个与原先设计完全不同的新环境里,这些历史性建筑往往不堪重负,与周边环境的协调更是一大难题。所谓“旧与新”的对话,包括城市规划中老城与新城的呼应、同一街区中新老建筑的协调,以及同一建筑中新老部件的配搭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营造一个有历史氛围与精神视野,而又适合于现代人生存的空间。对于正热心“旧城改造”的中国人来说,关注新与旧的对话,应该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上午参观狄更斯纪念馆时,已经感觉到这种新旧城市之间的张力。曾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华语教师的老舍,其走上小说创作道路,得益于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匹克威克外传》等作品的启示。因此,刚到伦敦,我便在地图上搜索狄更斯故居。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纪念馆离我寄居的小酒馆不远,步行只需十分钟。

这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四层砖楼,门口那块很不显眼的小铜牌,提醒你此乃纪念馆。按铃,门慢慢开启,有人在过道的尽头售票。如此小小纪念馆,门票四英镑,实在不便宜。想象北京的鲁迅博物馆也将门票定为60元人民币,肯定门可罗雀。要说展馆面积、文物数量以及制作之用心等,“鲁博”明显在“狄馆”之上。至于鲁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比起狄更斯之于英国文学,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里有个好处,纪念馆夹在仍在使用的居民楼中,是作家的“故居”,而非后世的“仿作”。

看过地下室的酒窖和洗衣房,来到原先的厨房。这里现改为书库,收藏了众多狄更斯著作的版本,包括日译本等,可就没有汉译本,未免有点可惜。以我很不专业的眼光,从林纾的《块肉余生述》说起,不难开列大串狄更斯小说中译本。不知驻英使馆的文化官员或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做何感想,窃以为有必要“填补”这个“空白”。

书库里那些椅子、桌子等,并非全系狄更斯家旧物,其“身世”自有文字说明。那挂在墙上的牢门,据说得自狄更斯父亲因欠债而被关押处;至于朋友家的绿天鹅绒沙发,因常在狄更斯小说中作为道具出现,因此也有资格进入纪念馆。众多展品,有真有假,娓娓道来,既尊重历史,也讲述趣事。

三楼的狄更斯卧室,正举行“特别展”,这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名人故居竟可以这么布置!卧室里摆放着当年使用的镜子,还有若干供观众乔装打扮的假发,展览的主题为“伟大的维多利亚胡须与发型的历史”。据说狄更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擅长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借变化发型来更新自我形象。展示过目前能找到的不同时期的狄更斯形象(包括照片与画像),接下来开始自由发挥:用大量的图像资料,包括古埃及的彩绘、亚述人的浮雕、古印度人的绘画、罗马人的塑像,以及中国人的陶瓷造像、康熙皇帝的画像等,叙述古往今来不同民族的时尚发型(尤其是胡须)。展品本身没什么稀奇,大都是从大英博物馆复制来的;可拼合在一起,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效果。展览最后提出一个很难三言两语就打发的问题:为什么世界上绝大多数信徒认同某一类型的耶稣形象?假如修改耶稣的发型(包括胡须),你能接受吗?

出口处有一小书摊,专售有关狄更斯的书籍。其中有两种引起我的好奇,一是Charles Dickens's London, 一是 A Literary Guide to London。前者乃简略的小册子,只是图片相当精彩;后者算是“准学术著作”,分别介绍莎士比亚、狄更斯、伍尔夫、奥威尔等与伦敦的关系。将旅游与文学挂钩,其实也是一种推广文学的办法,虽然有点俗气,却很有效。希望有一天,我们也会拿着《老舍与北京》《沈从文与湘西》等读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或凤凰的山水之间,兴致勃勃地游荡。

埃及国古陵古庙图(《教会新报》第二卷68期,1870年)

附记:

《教会新报》第二卷68期(1870年1月1日)上,刊有《埃及国古陵古庙图》,同时强调中国亦多“古陵古庙”,比如浙江会稽之禹陵、河南汲县之比干墓、江南常州之吴季札墓、山东曲阜之孔墓、浙江杭州之岳坟等。《教会新报》第二卷84期(1870年4月30日)刊出《埃及国古棺图》,介绍木乃伊的制作方法,特别强调其历经千年,“尸有未毁,面犹可辨”;而此等奇迹,又是“本馆主人美国林乐知所曾目见者也”。1880年7月出版的《花图新报》第三卷,将英国喇哩王子墓、意大利庞贝人石膏模型、埃及古棺以及中国的闽省坟墓并置,更是自觉地从事文化比较。

英、中、意、埃四 国 棺 墓 比 较(《花图新报》第三卷,1880年)

《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239页称:“在第5王朝末代王乌纳斯的金字塔中第一次出现了祝福国王的咒文,即金字塔文,也有人称‘死者之书’。这种铭文以后各代也都有出现,目前发现总数已达700款以上。”此书所配之图,与我选中的并非同一幅,但最为抢眼的,仍然是那架摄人心魄的“天平”。

 

2001年12月24日的《新民晚报》上,以《蜗壳型建筑》为题,刊登新华社记者所拍即将完工的大伦敦市政府的办公大楼;第二天的台北《中国时报》上,采用同一照片,但配有较为专业的说明文字,并另外拟题《拇指屋 奇特曲面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