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的视角
2001年7月30日,星期一,晴
一部二十四史,尚且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五大洲四大洋?还是由近及远,从最为熟悉的中国馆看起。
这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愿随大流,按图索骥,竟走到中国馆的“后门”来了。那是一道不算宽敞的走廊,正陈列着关于西藏历史及风情的图片,虽也精彩,但与原先期待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还是大相径庭。
终于进入中国馆的大厅,可未见展品,先闻乡音。男高音:“这算什么宝贝?比咱们故宫差多了!”接着是男中音:“别说故宫,连省博都比不上。”女中音更有把握:“单是上回从香港买回的那几件圆明园的东西,就比这强!”如此斩钉截铁的评判,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不说起码的文明礼貌,单是面对如此深邃的知识的海洋,总该有点敬畏之心吧,为什么总想着争强斗胜?博物馆里,偶尔也有人窃窃私语,但像“咱老乡”那样高谈阔论者,已近乎在中国也会被立牌禁止的“大声喧哗”了。好在这里的管理人员很少,未见有人出面干涉。于是,“高论”忽东忽西,渐行渐远,好一阵子才完全消失。
安静的展览大厅,一点不显得拥挤,原因是观众各自为战,互相趋避。相对于人见人爱的美术馆,综合性或专题性的博物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似乎都比较冷清—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英博物馆也不例外。要说原因,大概是美术馆诉诸观众的审美直觉,外行也可看热闹。别看参观者对画家、雕塑家的精美技艺赞不绝口,其实心里还另有一杆秤,那便是专家关于“国宝”的鉴定,以及拍卖行里艺术品的价格。至于徜徉博物馆,则需要较多的知识储备,能够从一只木箱、几段残碑或者满地瓷片,体味所展物品中蕴涵着的民族志或文化史,这样的“内行看门道”,毕竟不太多。
因从背面入手,错过了以往阅读、思考时必不可少的历史线索。可这也有好处,跳出“秦汉”过后必定是“唐宋”的惯性思维,直面每一件孤立的展品。满墙斑驳的壁画,前面陈列着几尊造像,除了大肚能容的弥勒佛无人不知,其余的,比如潜心修行的和尚、飘然欲仙的道士,还有着儒者衣冠的读书人,很可能属于文化类型的介绍。看这场面,当即明白了刚才那几位的高论。见识过西安兵马俑的气势、洛阳石窟的辉煌、敦煌雕塑的瑰丽,再打量眼前这孤零零的几尊明清造像,自然是“不值一提”。可他们忘了,这里是伦敦,不是敦煌;绝大部分观众熟悉的是希腊画瓶,而不是三彩造像。将和尚、道士和儒生并排陈列,而不追究其生产年代及工艺差别,主要目的是介绍以儒释道为主干的中国文化。从文化史而不是艺术史的角度铺排,这正是博物馆与美术馆的最大差别。大英博物馆里,也不是没有国人耳熟能详的“宝贝”,比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便入藏此间;但常设展的主要功能在于传播知识,确实不必要“劳动大驾”。
与明代铁铸罗汉合影,欣赏其脸上的表情:平静中蕴涵着力量
相对于正面陈列的那尊一脸愁相,随时准备救苦救难的僧人造像,我更喜欢屈居一隅的年轻罗汉—记得那是铁铸的,很结实,完成于明代,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更重要的是,我欣赏其脸上的表情:平静中蕴涵着力量。请妻子拍张合影,以便将来修行时,有个追摹的目标。
镇墓木佣,其夸张的长舌头很能体现楚人丰富的想象力
确实是生死事大,博物馆里的物品,大都阐释的是死亡以及死后的世界。上古祭祀的礼器不必说,阎王造像在中国的普及也在意料之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陈列在大厅中间的镇墓木俑。据说此类木俑多出土于河南南部及湖北北部的楚墓,是公元前4—前3世纪的物品,很能体现楚人丰富的艺术想象力。怪脸并不可怕,鹿角也不算太稀奇,在我看来,全部表现力凝聚在那条十分夸张的长舌头。仔细观察,阴森的气味不多,似乎还带着一点幽默,让你不禁浮想联翩:当初工匠制作此木俑时,除了技艺与程式的考虑,还融进了嬉戏的心情。
另外一件体现中国人游戏幽冥的作品,则是“冥通银行”发行的面额5000美金的钞票。以20世纪80年代生产的纸钱作为展品,这更是展览的制作者蔑视“集宝”而强调“博物”的最佳例证—在晚清文人的海外游记中,常有参观“宝物馆”“集宝楼”“积宝院”的记录,后来见识日广,方才逐渐将museum统一译成“博物馆”。可时至今日,国人还是习惯于以是否“宝贝”来衡量并阐释博物馆里的展品。
玻璃柜里的玉器与瓷器,总有人在细心观赏,还不时啧啧称奇。不好意思打扰,于是转至墙边,欣赏那里陈列的墓志铭。说明文字在讲述过中国人使用墓志的习惯后,着重介绍的是几种不同的材质—石刻的、陶瓷烧制的,以及石灰涂抹然后毛笔书写者。此前也曾认真拜读过叶昌炽的《语石》(《语石·语石异同评》,北京:中华书局,1994)、马衡的《中国金石学概要》(《凡将斋金石丛稿》,北京:中华书局,1996)等,还关注过作为一种文章体式的墓志铭,却从未考虑过书写的物质形态。这又是博物馆展示不同于文学史书写的地方—更多地关注“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载体,而不是充溢其间的文化精神。
正摘抄有关说明文字,有人凑近,用英文询问,能否读懂墓志铭。我不假思索地点头。接下来的追问,真让人出了一身冷汗:“请你告诉我这三幅文字之间的差别。”迎着少年热切好奇的目光,只能以英语不好为由推托。可我心里明白,即便不考虑语言表达能力,猛然间,让我简明扼要地—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或者挂一漏百—讲清楚墓志铭的形制、特征以及流变,还真做不到。而这,应该说仍属于中国文化史方面的基本常识。
记得章太炎有篇演讲,就叫《常识与教育》(《章太炎的白话文》,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说的是常识得之不易,以及常识之随时代流转。我想,还可以从表达方面立论—让读者或观众迅速明白某一方面(比如关于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的常识,其实很不容易。这也是我辈职业“读书人”也必须经常访问博物馆的缘故。在我看来,单就传播“常识”而言,博物馆的功用,很可能远在书本与课堂之上。
回到家中,翻阅两种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借来的老书,颇有收获。奉命出使英、法、意、比四国的薛福成,光绪十六年(1890)正月启程,五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有曰:
余自香港以至伦敦,所观博物院不下二十余处,常有《诗经》所咏、《尔雅》所释、《山经》所志鸟兽草木之名,为近在中国所未见,及至外洋始见之者,颇足以资考证。(《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164—165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
光绪壬辰石印本《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
1853年日本刊本
总共不过半年时间(该年闰二月),竟已如此大发感慨。晚清出洋考察者,极少记载商场经营状况,却大都关注博物馆。当年的外交官,本身就是文士,容易对“古物”感兴趣;更何况认定此等传播知识、教育民众的重要手段,正为中国所紧缺。而且,此类善举,无关政体,只要不掏自己的腰包,政治上的各家各派,一般都不会反对。
而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重阳日陈逢衡记、日人荒木謇训点并藏板,嘉永六年(1853)新镌的《咭唎纪略》,则让我们知道此前半个世纪中国人对于西洋的想象。藤森大雅为日刊本所撰序称:“此书一行,使其能审虏情,先几豫患,拒绝其朝贡,无许其互市,则庶免清人之悔哉!”所谓“无许其互市”,是有感于英吉利商船所到之处,用大炮强迫通商。林则徐虎门禁烟,英人不得志于广东,“故转而之浙,突于二十年六月初七日,驶至定海县,用炮攻击,城遂陷”。受此刺激,陈君奋笔疾书。此书卑之无甚高论,只不过当初为“了解夷情”而尽量实录,保留了不少时人的见解。结尾处虽谴责英吉利之“不度德,不量力,欲与天朝为难”(12页下),可还是对此陌生国度表现出某种兴趣。比如“国中女子之权,胜于男子。富贵贫贱皆有妻无妾,妻死乃得续娶。虽国王亦只一妃”(5页上),便足以让当年很可能三妻四妾的中国读书人大为感慨。若干年后,风流倜傥的王韬亲履此境,也感叹“国中风俗,女贵于男”。举的例子,一是女子同样“幼而习诵”,再就是“婚嫁皆自择配,夫妇偕老,无妾媵”(《漫游随录·扶桑游记》111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至于陈君以下这段话,虽也颇多错漏,但毕竟介绍了牛津、剑桥、伦敦这三所大学以及大英博物馆,并将其作为“其国亦知重文教”的标志:
其国有书画,有图籍,有医理风鉴。又有善作诗文者四人,曰沙士比阿,曰米尔顿,曰士边萨,曰待来顿。又有恶士活大书馆一所,内贮古书十二万五千卷。有恶士活者,其大部落也。又有感蜜力活书馆一所,(伦)顿大书馆一所,特物馆一所,俱系国王建设,则其国亦知重文教矣。特所尚者,以技艺工巧为专长。(7页上下)
如此居高临下的表扬,现在看来有点好笑。可你要是知道,若干年后出使英国的钦差大臣郭嵩焘,就因为在《使西纪程》中称英国法度严,技术发达,并非茹毛饮血的夷狄,而被士大夫群起攻之,因此断送政治前途,你就不会觉得这种睡眼惺忪中的“看世界”有什么好嘲笑的。
附记:
要讲收藏,中国人同样源远流长。问题在于,收藏者是否愿意“公开展示”自家所拥有的宝贝。最让晚清中国人大开眼界的,其实不是洋人的收藏能力,而是其允许公众参观。就好像同样藏书,“藏书楼”与“图书馆”不可同日而语。1893年的《点石斋画报》上,有一幅《公家书房》,介绍过英国的图书馆如何面向大众,有益于向学之士,接下来就是这么一段议论:“中国各书院中,间亦有广备群书以供士子披览者,惟公家书房恐万不能有矣。诵杜少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句,呜呼,难矣!”百年中国,风云变幻。值得欣慰的是,图书馆与博物馆终于在中国深深扎根,进入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公家书房》(《点石斋画报》壬十二,1893年)
据2001年9月9日《新民晚报》报道,北京现有博物馆118座,准备在2008年奥运会召开前,再建包括国家博物馆、国家美术馆以及各种专题博物馆在内的30座大型博物馆。这自然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我想追问的是:博物馆的主要功能,到底是研究并传播知识,还是保存并展示珍宝?如何协调博物馆作为公益事业与商品经济之间的矛盾?还有,如何让实物展览与课堂教学互相补充,使博物馆真正成为学校教育的有机组成部分?所谓达到“世界知名博物馆的水平”,绝非仅限于建筑外观,更重要的是对于国内外观众的巨大吸引力。而这,既取决于藏品质量与编排水平,也受制于观众的修养及趣味。在我看来,培养中国观众欣赏各式高水平博物馆的“雅趣”,此任务一点也不比建30座大型博物馆轻松。
谢清高“遍历海中诸国”,其《海录》因得到林则徐、魏源、徐继畬等人的关注而声名远扬(参见钟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44—4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陈逢衡的《咭唎纪略》,虽多为道听途说,却也保留了不少时人的见解,不该任其湮没无闻。陈氏擅长诂经,这点广为人知;至于因激于事变,由经传一转而为夷务,则未见记载。虽系孤证,我还是认定,此“陈逢衡”即彼“陈逢衡”—单就学术思路而言,由《山海经》《博物志》而《咭唎纪略》,并非没有线索可寻。
陈逢衡(约1778—1855),江苏扬州人,字履长、穆堂。父本礼,以布衣淹贯群籍,声名溢大江南北。好藏书,为瓠室,积十万余卷,与马氏玲珑山馆齐名。逢衡自幼浸淫其中,故耻为帖括,无意功名,而多有著述。金长福撰《陈徵君传》(《碑传集补》卷四十八),有云:“中年移居城内郑氏园亭,易名思园,开读骚楼,招致东南文学之士,饮酒赋诗,户外之屦恒满。成《读骚楼诗》初、二、三集,凡千余首。平居著书,戛戛独造,力避恒蹊,能为今人所不能为及古人已为而未竟其为者,苦心研思,迟之数年或数十年而后卒业。已刊行者,如《竹书纪年集证》《逸周书补注》《穆天子传注》《山海经纂说》数十百卷;未刊者《博物志考证》为晚年订本,辩论尤精核。凡奇情异事,而核以庸言至理,旁推交通,无不毕贯,嗜古之儒多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