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取下这张透明纸后,那幅卷首插画显得有点粗糙,色彩有点过分俗气,马丁重新在它上面放上了如薄雾一般的纸页,透过它,色彩重新恢复了那份神秘的魅力。
在横越大西洋的巨型班轮上,一切都很干净、精致、宽敞,那里有化妆品商店、画廊和理发厅,乘客们每天晚上在甲板上跳二步舞和狐步舞。马丁怀着满腔怀恋之情思念着那个可爱的女人,思念着她那向下凹陷、惹人怜爱的胸脯和明亮清澈的眼睛,思念着在他紧紧的拥抱中她那脆弱的躯体发出的咯吱作响声,这让她轻轻地说:“哎哟,你要弄坏我了。”此时非洲已经临近,北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西西里岛狭长的紫色轮廓,接着轮船从科西嘉岛和撒丁岛之间穿行而过。这几片炎热干燥的土地就在周围,就在附近,组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却从身边经过而无从看见——这种无可名状的存在让马丁着迷。在从马赛前往瑞士的夜间旅途中,他似乎认出了山冈上心爱的灯火,即使这次他坐的不再是高等列车[35],而是颠簸、昏暗、沾满煤粉、肮脏不堪的普通快车,但魔法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大:那些黑夜中的灯光和汽笛呼号声啊。他们从洛桑启程,乘车前往叔叔那座位于山间、海拔近千米的木屋,一路上,马丁坐在司机身旁,有时会转过头朝母亲和叔叔微笑(他俩戴着大大的护目镜,一个样地把双手放在大腿上)。亨利·埃德尔韦斯还是单身,留着浓密的小胡子,他说话的某些腔调,还有他那摆弄牙签和指甲锉的姿态使马丁想起了父亲。在洛桑车站上见到索菲娅时,亨利叔叔以手掩面,号啕大哭,但过了一会儿,在饭店里,他平静下来,用他那有点夸张的法语谈起了俄罗斯,谈起了以前他去那里拜访时的情形。“太幸运了,”他对索菲娅说,“你的父母没有活到经历这场可怕的革命,真是太幸运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老公主,还有她的白头发。她多么疼爱可怜的……可怜的谢尔盖啊!”回忆起堂兄时,亨利·埃德尔韦斯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又充盈着泪水。
“是啊,我母亲爱他,这是真的。”索菲娅说,“但那时她爱所有人、所有事。告诉我,你对马丁怎么看?”她很快就接着说,企图把亨利从悲伤的话题上引开,在他那胡子蓬松的嘴里,这个话题带有使人难以忍受的感伤色彩。
“对,对,他很像他父亲。”亨利点着头说,“一样的额头,一样漂亮的……”
“但他不也已经长大了吗?”索菲娅急忙打断他说,“还有,要知道,他已经谈过恋爱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亨利叔叔将话题转到了政治方面。“这场革命,”他像演说似的问,“能延续多久?对,谁也不知道这一点。贫穷而美丽的俄罗斯正在死去。或许,独裁者的铁腕将为过激行为画上句号。但是许多美好的东西——你们的土地,你们那荒芜的土地,还有你们那座被无耻的暴民烧毁的乡间庄园——对所有这一切,你们都要说再见了。”
“这里一副滑雪板要多少钱?”马丁问。
“不知道。”亨利叔叔叹着气回答,“我从不拿这种英式运动消遣。顺便说一句,你的法语里带着点儿英语口音。这不好。我们得把它改过来。”
“许多东西他都忘了。”索菲娅袒护儿子说,“普兰谢小姐已经好几年没给他上过课了。”
“她死了。”亨利叔叔伤感地说,“又是一条死讯。”
“不,不。”索菲娅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她嫁给了一个芬兰人,在维堡[36]安宁地生活着。”
“不管怎样,这一切令人忧伤。”亨利叔叔说,“我以前非常想让谢尔盖和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但事与愿违,只有上帝知道人们的命运。如果你们已经填饱了肚子,确定不想再来点什么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道路明亮曲折,右边矗立着一道岩墙,岩缝中生长着开着花的有刺灌木,左边是悬崖和溪谷,溪水泛着新月形的泡沫顺着岩脊奔流。接着,出现了一片黑幽幽的针叶林,它们排列紧密,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四周的群山若隐若现,微妙地改变着位置,山体泛出绿色,有些地方覆盖着白雪,在这些山后面可以看到另一些山,灰色更深,而远处高高的山脉则呈现出不透明的、带点紫色的纯白,静止不动,与黑乎乎的冷杉树梢(汽车就在这些树下行驶)中间露出的几块明蓝色天空相比,它们上方的天空仿佛褪色了。马丁对这一切正感到新鲜,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在俄罗斯,在他们那座乡间庄园的阳台上,自己透过一块菱形蓝色玻璃看到的、由一排茂密的冷杉林组成的庭园边缘。当他走出小汽车轻轻活动双腿,耳中响着轻微的嗡鸣声时,土地与融雪那清新刺鼻的气息和叔叔房子那纯朴的美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房屋离最近的小村庄有半公里远,孤零零的,从房顶的阳台上可以望见一道绝佳的风景,如梦幻般尽善尽美,简直让人叹为观止,甚至心生畏惧。在整洁干净、散发着木材和树脂清香的小卫生间的窗户外,是和在俄罗斯的春日里一样湛蓝的天空。房屋周围——在花园中那光秃秃、黑乎乎的花坛和角落里开着花的苹果树里,在果园后那片紧挨着的冷杉林中,在那条通向村庄的泥土路上——是一片令人愉悦的清爽寂静,似乎在冥冥中知道些什么。而马丁感到有点头晕,或许是因为这份宁静,或许是因为这股气息,又或许是因为在三个小时的车旅劳顿后,这道新发现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静态美景。
在这座木屋里,马丁一直住到深秋。他曾经打算当年冬天就去上日内瓦大学,但是索菲娅在与英国的朋友们积极通了一阵信后,决定让他上剑桥大学。亨利叔叔没有立即同意这件事——他不大喜欢英国人,认为这是个情感冷漠、背信弃义的民族。但另一方面,读名牌大学的高昂费用不仅没有使他沮丧,反而颇具诱惑。他喜欢在小事上节省,乐意用左手握紧每一个铜板,却用右手开出大额支票,特别是一项开支能让人备感体面的时候。有时,他感人地扮演起古怪而固执的角色,用手重重地拍着桌子,吹着胡子喊道:“如果我做这件事,那是因为我觉得痛快!”于是索菲娅叹着气把从日内瓦买的手镯式手表戴上手腕,而泪汪汪的亨利则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帕,擤了一两下鼻子,然后向左右将胡须抚平整。
随着夏天来临,做了十字记号的羊群被赶往更高的山里。不知从哪个地方、从哪个方向开始,传来低低的金属叮当声,这声音拖长着飘过来,引得听者嘴里发痒。接着,在飞扬的尘土中,一大群绵羊川流不息地涌来,拥挤着,轻轻推搡着,灰色的队形不断变化和活动着,小铃铛那滋润、空灵、愉悦的声音越来越响,响彻山间,它这么神秘,仿佛是羊群上空扬起的团团尘土自身发出的。不时会有一头羊离开群体小跑而过,这时一只长毛狗就默默地把它逼回羊群,而牧人在后面从容地走着。然后,铃铛声的音色微微变化,又变得低沉、轻寂,但还是与飞扬的尘土一起长久地滞留在空中。“多好啊,多好啊!”马丁暗自低语着,直到听不见铃声,才继续他最喜爱的散步,这条路线是从一条乡间小路和许多条林中小径开始的。树林突然变稀疏了,一片茂密的绿色草地出现在眼前,一条小石子路穿过树篱中间通往下面。偶尔会有一头鼻口粉红湿润的母牛迎面走来,在他面前停住脚步,甩着尾巴,然后把头一偏,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在母牛后面跟着一位矫健灵敏、手拿木棍的小老太婆,她朝马丁投去不怀好意的一瞥。再往下走就能见到一座白色的大宾馆,被白杨和枫树环绕,它的老板是亨利·埃德尔韦斯的一位远亲。
在这个夏天,马丁长得更壮实了。他的肩膀更宽,嗓音也变得低沉稳重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纷繁杂乱,一些事物勾起了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情感(例如,在经受屋外酷热后感觉特别明显的乡下房间里的凉爽,一只撞着天花板、发出懊恼嗡嗡声的大黄蜂,在蓝天背景上像爪子般伸出的冷杉枝叶,或是在林边找到的结实的褐色牛肝菌)。他马上就要去英国了,这令他感到激动和高兴。对阿拉·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回忆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而他会对自己说,他不够珍视在希腊的幸福生活。那个女人满足了他的渴求,同时又进一步加剧了他的欲望,在山间的夏日中,这股欲望折磨着他。每到夜里,他便久久无法入眠,想象着无数次的艳遇,想象着在黎明时分的城市中等待他的所有那些姑娘,偶尔他还会反复叫出某个女人的名字——伊莎贝拉,尼娜,玛加丽塔——一个依旧冰冷、无人认领的名字,就像一座女主人迟迟不来入住、充满回音的空房。他揣度着,这些名字中哪一个会突然获得生命,变得异常鲜活熟悉,他将永远不能像现在这样神秘地叫出它。
每天上午,老女仆的侄女玛丽会从村里过来帮忙料理家务,她是个十七岁的少女,非常安静,容貌可爱,有着深红色的脸颊和头上盘得紧紧的黄辫子。有时候,马丁在花园里,而她突然打开楼上的窗子,抖一下抹布,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大概是在看滑过山坡的云朵投下的椭圆形阴影,接着她用手背擦着鬓角,缓缓转过身去。马丁上楼走进卧室,根据穿堂风来判定哪里在打扫卫生,然后发现,在潮湿的地板的闪光中,玛丽正跪在地上,想着心事。他会从背后看着她,看着她的黑色羊毛长袜和带着圆点花纹的绿裙子。她从未看过马丁,只有一次——那可是件大事!——在提着一只空桶经过时,她迟疑地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不过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那些小鸡。他执拗地发誓要与她说上话,而且要偷偷抱她一下。但是有一天,在她离去后,索菲娅用鼻子嗅了嗅空气,做了个鬼脸,急忙打开了所有的窗户,于是马丁便对玛丽充满了懊丧和厌恶。然而,随着后来她远远地出现——在敞开的窗口,或在水井附近透过树叶间的一缕阳光中——他渐渐地又开始迷恋她,但这时他已经不敢再靠近。就这样,某种幸福的、令人陶醉的东西从远处诱惑着他,却又不属于他。有一次,他登上高山,盘腿坐在一块边沿浑圆的大石头上,下面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走过一群羊,发出悦耳而忧郁的叮当声,羊群后面走着一个衣衫褴褛、兴高采烈的牧羊人,还有一个笑容满面的姑娘,她正在一边走一边织着长袜。他们走过时没看马丁一眼,仿佛他无形无影,而他却久久注视着他们:男人步子不变,一只手搭过姑娘的肩膀,从她的后脖颈看得出,在他们向另一座山谷走去时,她一直在织啊织。要不然就是那几位臂膊赤裸的年轻夫人,她们身穿白色连衣裙,出现在宾馆前的网球场上,大叫着用球拍驱赶牛虻,但是一开始打球,她们就显得那么笨拙无助,特别是马丁自己网球打得十分出色,把宾馆里任何一个年轻的阿根廷人都打得一败涂地。他从小就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即在击球时保持四肢的完美协调(这对于任何一种球类运动都必不可少),在每次击打白球、球拍上紧绷的弦线发出砰的一响之后,他会利用弧线形的摆臂动作,让力量继续经过臂部肌肉到达肩膀,仿佛合成一个完整的圆,从那里又平稳地产生下一次击打。在八月份一个炎热的日子里,球场上出现一个职业球员——从法国尼斯来的鲍勃·基特森,他邀请马丁进行比赛。马丁感到了一阵熟悉而愚蠢的战栗,他觉得这是对自己想象力过于生动的报复。无论如何,他开局很好,不是把球打在贴网很近的地方,就是从底线有力地打到最远的角上。观众在赛场边驻足围观,这让他高兴不已。他的脸上像在燃烧,他的口中异常干渴。发球,猛扣,然后立刻改变姿势,倾身向球网冲刺——马丁已经要拿下这盘比赛了。然而,那位瘦高个、戴眼镜、年纪轻轻、头脑冷静的职业球员突然清醒过来,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打球姿态,用五下闪电般迅猛的击球一举追成平手。马丁开始感到疲惫不安。他正对着刺眼的阳光,衬衫也不时从腰间的皮带下脱出。如果他的对手拿下这关键一球,那么一切就全完了。基特森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打出一个高吊球,马丁赶紧后撤,跑出一个步态舞[37]般的步子,准备把球扣死。在他把球拍从上往下扣时,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失败的结局和平时比赛搭档们的幸灾乐祸。唉,球无力地落在了网上。“不走运啊。”基特森精神振奋地说。马丁咧嘴大笑,坚强地克制着心中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