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天气非常炎热,沙尘也很大。咖啡馆里送来的是一小杯黑色的甜黏糊,配一大杯冰水。在海滩的围墙上,写有一位俄罗斯女高音歌唱家名字的广告牌变得破破烂烂。开往雅典的电车发出轻柔的轰隆声,在这悠闲乏味的白日里回响,然后一切又静寂下来。雅典城里冷冷清清的小房子让人想起在德国巴伐利亚的小城镇。远处黄褐色的山峦风景奇美。在雅典卫城,在破碎的大理石中,苍白的罂粟花在风中颤动。在街道正中央,仿佛偶然似的出现了铁轨,上面停着去度假宾馆的火车车厢。花园里的橙子正在成熟。空地上雄伟地竖着几根圆柱,其中一根倒下了,断成三截。所有这些剥落破碎的黄色大理石都转归大自然管辖了。马丁所住的宾馆,虽然在指定年限内还会保持着新面貌,到时候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
与阿拉在海滩上时,马丁欣喜而又冷静地对自己说,他正在一片遥远而可爱的异国土地上,这对恋爱而言是多好的调料,和一位头发吹乱、开怀欢笑的女子并排站在风中又是多么幸福。曾经鼓满尤利西斯的船帆的海风,现在一会儿吹起她那鲜艳的裙子,一会儿又使它贴住她的膝盖。有一天,阿拉与马丁在不平整的沙地上漫步,她绊了一下,马丁扶住了她,她抬起脚后跟,越过肩膀朝后匆匆投去一瞥,看了看鞋底,然后又绊了一下,马丁终于下定决心,吻住了她那半启的芳唇。在这相当笨拙的漫长拥抱中,他俩都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她挣开拥抱,大笑着说,他吻得太湿了,应该好好学一学。马丁羞愧地察觉到自己双腿打战,心也怦怦直跳。他恼恨自己太激动,想起了有一次在学校打架后,同学们冲他喊着:“快瞧啊,他脸都白成那样儿了!”不过,这是他人生中的初吻——眼睛闭拢,深情万分,内心悸动,具体的来由当时他没有立即明白——如此美妙,如此慷慨地满足了他的预感,以至于他对自己的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这个刮着风的白天在许多个热切的激吻和姿势改进中度过了,到了晚上,马丁感到精疲力竭,仿佛自己拖过许多原木似的。当阿拉在丈夫的陪伴下走进餐厅时,他和母亲正在剥橙子,她坐到相邻的一张小桌旁,灵活地打开折成锥形的餐巾,手轻轻一扬,餐巾就落到了自己膝盖上,然后就连同椅子一起移近餐桌。马丁的脸上慢慢透出了红晕,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勇气去迎接她的视线,而当他终于朝她看去时,她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回应的困窘。
马丁那不可抑止、如饥似渴般的想象与童贞无法协调。“不洁”的幻想在过去两三年里一直困扰着他,他也不太抗拒这些幻想。最初,从他早年钟情起,这些念头就独立存在了。当时,在圣彼得堡一个令人难忘的冬夜,在家庭演出结束后,还化着妆、描着眉、穿着俄式白色斜领衬衫的他与同龄的表妹躲进贮藏室里,反锁上门,她也化着妆,眉毛上方裹着一条头巾。他握着她那潮润的小手,深切感受到了自己行为的浪漫,但是他并未因此而激动兴奋。当梅恩·里德[32]笔下的主人公莫里斯·杰拉尔德紧挨着路易丝·波因德克斯特的马停住坐骑,搂住这位金发克里奥尔姑娘的柔软腰肢时,作者在这里自己感叹道:“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接吻相比呢?”类似的事物给马丁带来了更大的快感。通常能燃起他欲火的都是些遥远、禁忌、含混的事物,无论是汉密尔顿夫人[33]的画像还是凸眼睛的校友那关于“烟花柳巷”的喃喃低语,只要它们模糊不清,可以让他调动想象力去还原各种细节就行。现在雾变得稀薄了,他看得更清楚了。马丁过于沉溺在那些感官知觉中,没有在意阿拉说过的话:“我对你将是一个迷人的梦”,“我是个会疯狂纵欲享乐的人”,“你永远不会忘记我,就像一个人‘不会忘记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旧小说’(你知道这首歌吗?)”,“不要对你未来的情人说起我,永远不要”。
至于索菲娅,她对这种状况感到既满意又不满意。某个熟人矫揉造作地向她报告说:“今天我们出去散步,在路上看见他了,真的,我们看见了——和女诗人手挽着手——您的孩子完全陷进去了。”索菲娅回答说,在他这个年龄嘛,所有这一切都非常自然。她为马丁这么早就表现出了男子汉般的英勇激情而骄傲,但她也无法忽视这一事实:尽管阿拉是一位甜美和蔼的年轻夫人,但正如英语老话里说的,她或许有些过于“放浪”了。索菲娅原谅了儿子的荒唐举动,却没有原谅阿拉那迷人的粗俗气质。幸好,他们在希腊的逗留已近尾声:丈夫的堂弟亨利·埃德尔韦斯近日应该会从瑞士寄来回信,因为她给他写过一封非常坦率又难以下笔的信——告知丈夫的死讯,也告知钱财已经耗尽。亨利在俄罗斯曾拜访过他们,他对她和丈夫很友好,也爱侄子,总被认为是个正直慷慨的人。“马丁,你还记得亨利叔叔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是什么时候吗?无论如何是在之前,对吗?”这个“之前”总是缺少一个中心词,它表示的是在那场争吵之前,在与丈夫分居之前,于是马丁也会说“之前”或“之后”,不用明确指出什么。“我想是在之后。”他回答。他想起亨利叔叔如何来到他们的乡间住宅,和索菲娅单独谈了很长时间,后来走出来时红着眼睛,因为他好流眼泪,甚至在电影院里也会哭。“是啊,当然了——我真傻。”索菲娅飞快地说。她突然想起了他的来访,想起他们对她丈夫的谈论,想起亨利劝导她应该与丈夫和解。“你对他记得很清楚,是吗?每次他都给你带些东西来。”
“最后一次是室内电话机。”马丁说完做了一个鬼脸:那部电话安装起来很是无聊,等它终于装好,从儿童房通到他母亲的卧室里后,却很不好使,后来就完全坏了,与叔叔过去送的其他礼物一起被扔掉了,就像《瑞士家庭鲁滨孙》这本书,和真正的《鲁滨孙漂流记》相比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或者是铁皮做的货运小火车,它还惹得马丁偷偷落下失望的眼泪,因为他只喜欢客运列车。
“你干吗做鬼脸?”索菲娅问。
他解释了,她大笑着说“是的,是的”,同时想起了马丁的童年,想起了许多一去不返、无法解释的事情,在这种沉思中有一种隐隐的迷人惆怅:一切都过得多么快啊!……想想吧——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开始保养干净的指甲了,还有那条淡紫色的漂亮领带,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非常可爱,当然了,”索菲娅说,“不过你不觉得她有点太活泼了吗?你不应该这么神魂颠倒。告诉我——不,我还是不要问你任何私事的好。只不过,据说她在圣彼得堡是个非常风骚的女人。可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她的诗,喜欢那种女人的妖魅,她念诗非常矫揉造作。听说你们已经发展到了——我不知道——牵手或做其他什么事的程度,这是真的吗?”
马丁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
“我敢说你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索菲娅狡黠地说,她含着爱意欣赏着儿子同样狡黠的闪亮眼睛,“我敢肯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还不够大呢。”
马丁大笑起来,她搂住他,在他脸上留下了贪婪湿润的一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张花园桌旁,在宾馆前的阳台上,在大清早。天气很是宜人,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蒙着一层薄雾,就像在豪华版童话书里的一幅异常鲜艳的卷首插画上有时会蒙着一张透明纸那样。马丁小心翼翼地取出这张半透明的纸——看哪,一位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粉颈纤细、秀发直分的女子,戴着一路晃动的黑色大耳环,正迈着不慌不忙的脚步,沿着白色阶梯款款而下,她轻轻扭动芳臀,交错探出脚上抛过光的皮鞋的鞋尖,手里还有节奏地摇晃着她的锦缎提包,一身明蓝色的长裙随着迈步而有规则地波浪式摆动。马丁迎了上去,吻了她的手就退开了。她微笑着,悦耳地发着小舌音,向索菲娅问好,而索菲娅正坐在藤编的扶手椅里,抽着粗粗的英国烟,这是她早晨喝过咖啡后的第一支烟。
“您睡得那么香,阿拉,我都不想叫醒您。”索菲娅说。她把珐琅质的长烟嘴伸得离开身子远远的,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上马丁一眼,而马丁正坐在栏杆上晃着腿。阿拉开始兴奋地讲述自己夜里做的梦,梦里有非常漂亮的大理石,有古希腊的祭司(索菲娅对他们能出现在人的梦里感到十分怀疑),还有刚洒过水的晶莹闪耀着的砾石。
马丁的好奇心在增长。沙滩上的漫步,还有那些任何人都能窥探到的接吻,作为序幕显得过于冗长;与此同时,他既渴望进入正题,又感到焦虑不安:对于某些细节,马丁无从想象,另外他也害怕自己缺乏经验。在一个难忘的日子里,阿拉对马丁说,她不是木头人,他不能光这样爱抚她,还说午餐后她的丈夫将在城里待上很久,很安全,而索菲娅将在自己房间里安享午睡,这时她就会悄悄溜进马丁的房间里,给他看某人写的诗——这一天正好是马丁和母亲聊到亨利叔叔和室内电话机的日子。后来,在瑞士,亨利叔叔送给马丁一个黑色的小塑像(正在运球的足球运动员)作为生日礼物,马丁无法理解,为什么恰好是在叔叔把这没用的东西放到桌上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惊人鲜明地浮现出在希腊的一个遥远而温馨的早晨,从白色楼梯上款款走下的阿拉。午餐后他立即回到自己房中,开始等待。他把切尔诺斯维托夫的修面刷藏到了镜子后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它有点碍事。从院子里传来水桶打水的声音、溅水声,还有喉音很重的说话声。黄色窗帘温柔地随风鼓起,地板上阳光的斑块改变了形状。苍蝇围绕着吊灯的黄铜灯杆飞舞,轨迹不再是圆圈,而是平行四边形和梯形,不时有几只就停在上面。马丁脱下了上衣,解开了衣领,俯卧在沙发上,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他听到了她那轻巧的脚步声和微微敲门声,这时他心中的石头才落下来。“瞧,我给你带了整整一包。”阿拉像与他密谋似的小声说,但马丁此刻已经顾不上诗了。“这孩子真野,天哪,真是个野小子!”她一边耳语一边小心地帮着他。马丁急匆匆地做着,追求着极度的快感,陶醉其中,而她用手掌捂住他的嘴,悄声低语道:“轻点,轻点……隔壁有人……”
“至少,这是永远留在你这里的小东西。”亨利叔叔声音清楚地说,并稍稍往后靠,毫不掩饰地欣赏起塑像来,“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应该考虑装饰自己未来的书房了,既然你喜爱英国的玩意儿……”
“很漂亮。”马丁不想让叔叔扫兴,他的手指划过运动员脚尖上那只不会动的足球。
木屋周围生长着茂密的冷杉林,雾遮蔽了山峦,炎热的黄色希腊真的变得很遥远。但那值得骄傲和快乐的一天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我有了情人!那天夜里,他在那张蓝色沙发上睡下后觉得气氛很诡异。躺下睡觉时,切尔诺斯维托夫仍然抓挠着肩胛骨,摆出那种疲倦的姿势睡下,然后在黑暗中说着梦话,请求别人不要随便放屁,最后终于打起鼾来,从鼻子里发出哨声,而马丁则在想:啊,要是他知道就好了……后来有一天,阿拉的丈夫理应在城内,与此同时,在他和马丁的房间中,阿拉正在整理衣裳(如她所说,他们已经“偷偷品味了一下天堂的极乐”),而汗流浃背、衣衫不整的马丁正寻找着一粒掉落在那座天堂里的袖扣——突然,切尔诺斯维托夫猛地一下推开门走了进来,说:“原来你在这里,亲爱的。当然,我忘记带上斯皮里多诺夫的信了。本来事情就是一团糟。”
阿拉用手抚了一下起皱的裙子,皱起眉头问:“他签过字了吗?”
“伯恩斯坦那个老混蛋总是在拖延时间。”切尔诺斯维托夫边说边在箱子里翻找着,“如果他们想拖延付款,那么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该死的畜生。”
“别忘了延期,这才是要紧事。”阿拉说,“怎么样,找着了吗?”
“见他妈的鬼!”切尔诺斯维托夫嘟哝着,一边在一堆信封里翻找,“应该在的。不可能找不到,真的。”
“如果不见了,那么一切也就化为乌有了。”她不满地说。
“拖啊,拖啊,”切尔诺斯维托夫嘀咕着,“做生意根本就不是这么个做法。简直可以叫你发疯。如果斯皮里多诺夫拒绝,我会很高兴。”
“听着,别这么沮丧,会找到的。”阿拉说,但她自己显然也很焦急。
“有了,在这儿,感谢上帝!”切尔诺斯维托夫欢叫起来,他扫视着找到的信件,在专注中松弛地垂着下巴。
“别忘了说延期的事。”阿拉提醒他。
“对。”切尔诺斯维托夫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这场有关生意的谈话让马丁有些困惑不解。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都毫无掩饰,专心于他们要办的事,确实完全忘了他还在场。但是,阿拉马上回复到原来的情绪,笑着说,希腊的门插销这么糟糕,就这么脱落了。而对马丁忐忑不安的问题,她耸了耸肩说:“哦,别担心,他什么也没觉察。”当天夜里,马丁久久不能入眠,他依然怀着困惑不解的心情听着切尔诺斯维托夫那自在的鼾声。三天后,他和母亲乘船前往马赛,切尔诺斯维托夫夫妇到比雷埃夫斯[34]送行。他们站在码头上,手挽着手,阿拉一边微笑,一边挥舞着金合欢树枝。不过,在前一天,她也曾掉过一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