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头故事到影像语言
电影的力量埋藏于人类遗产的最深处,它既是回归人类最原始体验的方式,同时又是人类沟通方式进化的体现。英国作家玛格丽特·巴伯(Margaret Barber)曾在1902年出版的沉思录《修路人》(The Roadmender)中写道:“回望过去就是擦亮双眼、铭记历史、赋予人们展望未来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在了解人类沟通及素养的进化过程之前,需要简单地回顾其过去的演化历程。
只要你去关注素养的历史发展,即便是浓缩的版本,也都离不开人类沟通最基本的元素:双方能共同理解的声音。
人类在发展的最初阶段就能够相互理解某些声音与肢体动作。语言将另一个人的嚎叫和“咕噜”声转化成了理性的体系,用来传递从前只能用行为、表情和简单动作表达的信息:我饿了;我受伤了;让我们拿点儿水;我想与你亲热;我生气了……从这一角度看来,创造能够表达抽象信息的词汇,是人类脱离单纯视觉沟通方式的第一步。
大卫·艾布拉姆曾写道,在语言出现之前,人类声音的音域和可听到的音域具有惊人的相似性。他说:“比如,一个人碰到另外一对朋友几个月以来首次意外相逢的情形,这个人恰好听到这对朋友表示惊讶、进行问候和其愉快的开场白。如果这人足够注意的话,就很容易注意到词汇表面的外延意之外的其他因素,即如鸟儿交流时上下起伏的声调和韵律层次。”我们总是认为人类语言的本质与原始的视觉及声音的本质离得很远,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创造了语言文字作为故事的载体,在影像产生之前,讲故事对人类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沟通方式。从本质上讲,我们都是故事性的动物。口头的故事具有一定的结构、富有韵律和抑扬顿挫的特性,和歌曲十分相像。讲述故事让我们能够传递文本和信息,同时也能传递情感。毫无疑问,火和轮子的发明对人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也许对人类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语言和故事了。我们通过故事塑造着国家、文化和战争,也宣扬了和平。很难想象,在人类存在的历史中有哪项发明比语言和故事更加重要和影响深远。
从很多方面来讲,电影和影像语言的力量深深根植于口头故事的传统中,因为我们所接受的编码信息不仅存在于实际的词句当中,也存在于手势、表情、肢体语言、声调和其他视听线索细节里所传达的深层次内涵中。口述作为单一的沟通方式显然有其局限之处,在呈现记忆细节方面尤为如此。
我们需要利用新的形式突破言语的局限,那就是书面文字。书写或记录(或编写)故事的做法起源于何时并无人知晓。书写是另一种技术,在满足人类需求的同时,也拉开了我们与大脑原始构建故事的方式之间的距离。直立的穴居人是我们的祖先,在28000年前,他们曾在骨头和象牙上雕刻图画,这是人类在表达抽象概念方面的一大进步。他们很会将打火石磨成尖状,有些人还具有特别的艺术天分,可以在石头上刻字,他们也许是为了某种信仰,也或者是为了吸引配偶。在法国的某个洞穴中就曾找到过这样的雕刻,它看起来像是以人脸为原型。毫不夸张地说,这也许是史上第一部以记载为目的的文学作品。在艺术创作中,人们总是关注自己和他人的生理特征,这也是人类组织世界的方式。
比如,你若细想一下我们的数字系统就会发现,数学计算依赖于十进制系统,这是高级数据的基础来源,但十进制的诞生并无任何神秘奇妙的原因。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这种高级的计数方法起源于印度,然后由阿拉伯人借鉴使用(因此称为阿拉伯数字),用10计数是由于人类有10根手指。一些我们所知的传播体系背后都包含着生理的原因。
人类早期某些复杂的沟通是通过在洞穴的墙壁上作画完成的。我们在西班牙和法国就能找到近35000年前的洞穴壁画。这令人震惊,但在地理变迁的漫漫历史中,不过只是短暂的一瞬。人类学家仍然不确定祖先创作这些图画的目的,他们用灰烬、锰和赭石的混合染料描绘出野牛和鹿等动物,令人好奇的是,上面很少能见到人类的身影。在描画动物时,这些洞穴人是在表达自己对神灵的崇拜之情,还是在吹嘘自己打到了多少猎物?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令古人着迷的占星方式?
法国神父及人类学家亨利·步日耶(Henri Breuil)认为,这些绘画意在引诱隐藏的动物。他将这种体现愿力作用的绘画称为“狩猎魔法”。十分奇怪的是,这些远古时代的艺术家食用了大量的驯鹿,因为驯鹿的骨头在法国拉斯科洞窟内的地面上随处可见,就像外卖包装一样,然而墙面上却没有驯鹿的痕迹。这意味着,他们所画的不是食物。而如此大量的绘画也表明,当时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些友好的竞争,这样他们才能超越自己的邻居,甚至祖先。这是令人惊诧的新技术,将现实世界浓缩为一种表达方式,是人类将自然与人造物进行区别的开先河之例。
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将写作称为“声音的绘画”,我认为他的比喻十分恰当。不仅因为写作赋予抽象的事物以实体,也因为绘画中隐含着色调和色彩。描绘水面上的太阳是一回事,而让人类看到画作后产生真实的感受,即留下水波流动的感觉并渲染阳光洒在水面上的壮观色调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试图挖掘画面背后的意义,理解绘画者真正的意图,然而有时画作产生时的语言体系能够让当时的画家和观赏者体会到深层的含义。他们具有当时语言的“素养”,但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理解了。此外,在这些失落的原始社会中,这些画家无疑是精英阶层,在洞穴中作画的权利也是受限的。他们拥有“写作”的能力,他们可能是部落的“播音员”,绘画的目的是使更多的人能够“阅读”并理解墙壁上的动物图案。这与其他的素养和技术兴起的方式别无二致。洞穴画和书籍、视频相同,都是由少数人创作而成,但所有人都看得到。
2011年,在纪录片《被遗忘的梦之洞穴》(Cave of Forgotten Dreams)中,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借助摄像机带我们深入了法国南部的肖维岩洞(目前此岩洞已禁止游客进入)。我们在影像中看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壁画,包括一系列几乎重叠的野牛图片,野牛的头朝向观众,正在向前冲,似乎在为一场无可避免的斗争做准备。这一系列图画的效果相当于西洋镜呈现的动画或者拍电影时的情节串联图(storyboard)。
在影片快结束的时候,赫尔佐格问肖维岩洞研究项目的总监让-米切尔·热内斯特(Jean-Michel Geneste):“人性是由什么组成的?”热内斯特回答说:“随着影像的发明,它成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方式,也是人与未来交流的方式,它能够唤醒过去、传递信息,比语言更好。”他指着赫尔佐格手中的摄像机,总结道:“这一发明和我们今天世界中的摄像机是相同的。”科技在不断进化,但人类交流故事的欲望是永远不变的核心。
与结合了宗教和艺术的岩洞壁画类似的另一种创造是图形符号。图形符号兴起于公元前3000年,当时波斯湾附近的苏美尔王国,即今天的伊拉克地区开始使用这种符号来代表人与人之间的某种交易。通常人们用芦苇秆将这些符号刻在泥板上,看起来像是一些小方块、三角形和点。这些符号代表着“船”、“硬币”和“粮食”等概念。这些人工符号被称为楔形文字,既是商人交易计算的工具,也是书吏的宣传工具。与今天相同,掌握最新技术下的“写作”能力、具备相应的素养象征着财富和权力。
泥土制成的平板易碎、重量大,不便于长途携带。大约在同一时期,古埃及人可能受到了苏美尔文字的影响,发展出了自己的书写系统。后来,人们将这种书写方式称为“象形文字”(意指“神圣的符号”),这是精英阶层进行统治的工具。
技术的进步很快使书写变得更轻便、更灵活,因为人们发现了一种长相奇特的湿地植物——纸莎草。这种植物生长在尼罗河沿岸,茎有2米多高,叶片与美洲蒲葵类似,能够砍成长条状,并被压制成片状,这也许是古人所能获取的防水能力最强的物品了,它很适合作为船的覆盖物。人们也发现,纸莎草保留墨水痕迹的能力很强。当时的原始墨水由灰、脂肪和水混合而成,人们用蘸满墨水的鹅毛笔在纸莎草上记下符号来保存交易记录、传播律法、下达法老们的命令。
纸莎草就是当时的YouTube,它轻便、廉价、易于传播且备受人们认可。但是,尽管在讲同一语言的群体内纸莎草能够得到有效利用,但若想与非当地社会、讲其他语言的人交流信息,这种技术就无法派上用场。如果你无法阅读埃及象形文字,信息对你来说就毫无价值。
随着一种新工具的诞生,纸莎草的价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目前我们已经对这一工具习以为常,并且你现在也正在使用,这项发明可能是对人类历史影响最大的创新发明之一,它就是字母文字。利用书写符号象征某一种声音的做法代表着人类在认知上的跨越,这对人类社会具有变革性的影响。这种符号允许“词语”的某个部分通过转变和重组形成新的词汇,使得某种事物的名称和事物的实体之间出现了更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