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峰前的沉思
一九三三年春末夏初,我由马赛登船,踏上归途。我站在船头上,眺望着我住过将近六年的法国,一股眷恋之情像浪花涌进胸中。我想起美术街对面的巴黎美校,想起我流连在米罗维娜斯像前连饭都忘了吃的情景,想起坐在趣罗丽花园往速写簿上画着嬉笑游玩的女郎和小孩的时刻,尤其是想起在一起做雕塑和争论艺术问题的老师和同学……真是难以割舍!
船开了,我回头久久地凝视着马赛港,直到港口朦胧不见,才转过身来。这时,船已开足马力,船头犁开碧蓝的地中海海浪,向东方前进。东方,我要去东方,回到我亲爱的祖国,为中华民族的雕塑事业做出我应有的贡献。
春夏之际,印度洋还没到大风浪季节,船平稳极了。若不是触目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洋,远处的长鲸向空中喷吐着水花,真会忘记是行驶在海上。
船停泊在新加坡港口,我登岸游览。那里有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更多的是中国式的房屋和街道。忽然,我听见了唱京戏的声音。那悠扬的琴声、鼓点,圆润的唱腔,使我感到十分亲切。祖国,我已经快到你的身边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和气息!
当船行驶到临近香港的海面时,我发现香港的山头上架着许多门大炮,阴森森的炮口对着我国大陆,仿佛随时准备轰击。我欢跃的心顿时沉了下来。香港本是中国的领土,然而现在却成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跳板。这种情景使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我看了实在气愤。我们的船又行驶了一天多,终于看见了吴淞口。吴淞口是祖国的东大门,伸向大海的长江两岸,如同祖国的两只手臂,欢迎她的儿子的归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到了上海后,立即去中央研究院看望蔡元培先生,向他汇报我在法国的学习情况。他听了十分高兴,对我说:“你能回来为中国雕塑,这是很好的。从发展上看,雕塑没有绘画艺术那样兴旺,希望今后你为中国雕塑开创一条新路子,担负起雕塑教育工作。”这时鲁迅先生正在那里看报,蔡先生把我介绍给他。鲁迅先生说:“过去只做菩萨,现在该是轮到做人像了。”
到了杭州艺专,校长林风眠先生就让我担任雕塑的教学。当时雕塑系只有十几个学生,教师是一位白俄。这位白俄好酗酒闹事,时常在西湖边调戏妇女,被警察告到学校。校长为了他很伤脑筋。后来,学校不得已把他辞退了。
我到杭州一个多月后,生了一场伤寒病,在一所天主教会医院里住了四个多月。在病榻上,我想了许多。从我国雕塑的过去,想到今后的发展;从我个人的创作,想到对学生的培养。
我在中学时代就对雕塑发生了兴趣,开始注意中国历代雕塑,曾多次到图书馆和书摊上去找雕塑资料,但能看到的资料是不多的,就是有一点,也只是在别的史书中带上寥寥几笔。那时,我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我到各地去参观。在法国时才看到了法国人和英国人写的关于中国雕塑的书和图片。现在,学校图书馆也有了日本人著的中国雕塑史,给了我比较系统的知识。在我身体稍微好些时,我就时常到飞来峰、烟霞洞等处考察。
飞来峰是一座不大的山,可是布满了大小佛像,从五代经宋到元朝,各有刻像,烟霞洞等处也有。这些像大都刻得很好;有些是原像被毁,后人修补的型像,都是失真的了。灵隐寺的大佛不仅造型生动,而且雄伟,好像要使人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它的脚下。罗汉堂里的每个罗汉形象,各自不同,表现手法也很丰富,我看了久久不愿离去。我从飞来峰想到规模巨大的大同云冈、龙门、敦煌。在古代工具、运输条件都非常不便的情况下,我们的雕塑家竟然能够在峻峭的高山陡坡上,凿出洞窟,在洞里雕刻出如此伟大的大佛像,真是了不起。我为我国有如此高超的古代雕刻艺术而自豪。
我见到古代雕刻的题材,多是与宗教有关的,直接反映每个时代社会生活的雕塑品是极少的。这样一类的题材内容,反复出现,形成了一套程式,只是在人物形象上,塑造手法上,略有粗犷、挺拔、清秀等不同罢了。就题材内容和造型上来说,始终没有跨出前代人的框框,所以中国雕塑到唐宋以后,发展是很缓慢的,也可以说是停滞不前的,以至有些人认为这种不变的形式,就是民族形式,就是必须遵守的规律,这当然是不对的。
我认为艺术主要应反映生活,应该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密切地结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使艺术的内容和形式,在每个时期内有所更新、前进。内容决定形式,生活是艺术的源泉。
在未有学校以前,学习雕塑的方法,主要是由家传,或拜师从学。师傅做,徒弟跟着模仿,这样过了几年,徒弟就学会了几套不同题材的塑造,比如佛像、观音、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等。跟师傅学得套数愈多,学到的本领愈大,能够在师傅教的题材基础上出新样,那就更好。这种学习方法,基本上是临摹。从临摹的角度上说,掌握前人的技术是比较快的,能按着老样作品进行制作。但是,临摹得熟练不等于学会了能用雕塑直接去反映生活的本领。以前我也接触过老艺人,他们的优点很多,在古代传统形式作品的制作上,他们确实做得很熟练,他们的作品有时的确很好看。但这究竟是传统的东西,复古的东西,离开现在的社会,离开现在的生活,是很远的。如果要他做个反映现时社会生活的新作品,就十分困难了。我认为传统的学习方法,只能使我们了解古代艺术,了解古人的造型处理手法;要表现今天的社会,今天的人,再完全沿用这个方法就不行了。
我们不能把以前时代的内容和形式,总是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某一种内容和形式初被采用时,是好的,是能创作出好作品的;但如果总原封不动地摹仿下去,不能有所变化,那么艺术便僵死了、枯竭了。这在中外美术史、文学史上的例子是不少的。
我想使中国雕塑从以宗教等题材为主的道路上,转向以反映现代社会、社会生活为主,艺术形式能随着时代和社会生活的变化而不断地变化、前进。
我在创作上,想努力做到使自己的作品不离开社会生活,使它能够概括地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面貌。作为自然的人,在时代的进程中,生理上是无太大变化的。主要的变化在于生活方式、思想感情和对人生的认识。我们应该把这些新生活、新思想、新认识,作为雕塑创作的主要内容,从而创作出不断向上的新作品。我认为,说一种技术方法,开始于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就说是哪国,哪民族专有的,而且不能有新发展,是错误的。火药技术是中国发明的,后来世界各国都应用了,能说他们都是“中国化”了吗?这种例子在科学上是举不胜举的。同样,在雕塑艺术上,直接反映当代社会、反映今天人的思想感情的方法,是任何国家的人民、民族都可以用的。但由于反映的题材思想内容不同,作者的气质和感受不同,艺术上的修养不同,也就创造出不同的艺术风格,产生各民族不同的艺术。其次,我认为传统也应随着社会变化而变化。古人的认识,古人的传统,可以帮助我们对人、对社会、对自然有所认识。在前人的认识上,在传统的基础上,我们能发现前人所未发现的新境界、新意义,我们能够有更高的认识;我们绝不能把传统的东西当成认识的终点,当成最高点,认为后人就不能比前人更高。传统的形式是那个时代产生的。我们这个时代变了,我们的认识也应该变,因此传统也应该变。社会上有些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习惯于古代宗教雕塑和前代的艺术形式,认为离开了这种造型,就不是中国雕塑。我看这纯属一种偏见,一种停止不前的见解,是今不如古的错误思想。人类的认识和思想感情,总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而社会又随着人们的认识和思想的提高而进步。这是不管哪国人民、哪个国家前进的共同规律。如果封建社会的人总说奴隶主义好,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总说封建主义好,认为后者不能超越前者,必须像孔丘那样,“郁郁乎吾从周”,一切都要照着前样做,那我们的社会还能有什么进步?所以在雕塑创作上和培养青年的指导思想上,要打破“传统至高无上论”,才有助于后人向新的高度前进。
史书上关于古代雕塑的记载是寥寥无几的。人们只把雕塑当成菩萨、陪葬、陶俑和陵道翁仲看,从没有被视为像书画一样高雅的艺术品。雕塑的作者都是些被社会瞧不起的匠人。直到学校有了雕塑系,社会上仍没有把雕塑品当作供欣赏的美术品看。我在回国后的几个月,做了一些社会调查,社会上所谓雕塑就是指佛像、菩萨或寿像。由于我用泥来塑像,邻居都叫我是做泥菩萨的,警察把我列为靠此谋生的摊贩,让我去登记。没有人找我为活着的人做像,说是我会把活人的灵魂收去。我找了几位朋友为他们做头像,这些头像也都是被当作某某的照片看,没有像中国画那样,被作为美术品来欣赏。
我睡在病床上,坐在飞来峰前的茶座上,想了很多。我意识到雕塑的前途是困难的,道路是坎坷的。古代的伟大雕塑品鼓舞了我,我决心不怕千辛万苦,为发展反映社会生活、反映人的现代雕塑艺术,尽我一生的努力,雕刻一座来自人世社会的新飞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