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②:艺术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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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在召唤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占东三省。巴黎的各种大小报,都以大标题报道了日本的侵略,描述了中国军队不战而退,当时的政府拱手把大片山河让给敌人。不论走在街上,或是坐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我都觉得周围的法国人在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不放一枪而退呢?”我还记得是东北被侵占的第三天晚上,朴舍约《小巴黎报》记者及美术家一共四人在他家里晚宴,也请我去参加了。大家的话题不多时就转到了日寇如入无人之境地占领中国东北的事。一位记者说,中国古代文明那么发达,宋瓷那么好,怎么今天会变成这样被人打了还不还手呢?我当时讲述了一些国内的混乱和当权者丧权辱国的行径。饭后,我走回住处,心情很沉重,路过当凡罗舍罗(Den-fer-Rocherean)广场,抬头看见广场中雄踞在石座上昂首注目前视的雄狮大铜像,我停立在那里,望着那坚强地防御敌人的勇猛形象,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祖国却是“东亚睡狮”,被帝国主义侵略而不能自防。我应该早日回国,为祖国的强盛而工作。我应在上海黄浦滩塑造一个“东亚雄狮”的塑像。但我又想到国内社会的混乱情况,雕塑也未能像书画一样被视为美术,雕塑如不被看成是一种有创造性的艺术科学,那是得不到发展的。为了自己能在创作上得到发挥,住在世界美术中心的巴黎当然最好。只要我能做出成绩,在国外工作,也是为了祖国。所以我回国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在法国期间,我也和许多学美术的中国同学往来,但在思想上、感情上和我最接近的并对我在生活上时有帮助的要算林铁、曾庶凡两位。林铁是和我同船去法国的,他为人纯朴,言语不多;我也是很少说闲话。正因为这样,在同船的四人中,我们二人能互相谈得来。到巴黎后,我们常见面。他学政治经济,和我并不同行,但在许多社会、政治、经济的观点上,我觉得他的看法很对,所以爱去找他。有时我也约他同去美术馆或名胜古迹参观。他常换地方住,有时要我帮他带信或约人。终于,有一天曾庶凡告诉我:“法国人驱逐林铁,他去比利时了。”直到解放后,我们才重新见面。林铁走后,能够同我谈得来的只有曾庶凡,我常去找他。我的经济遇到困难时,他们两位都先后帮助过我。几十年来我们一直是亲近的朋友。看到他们为革命工作,我十分佩服,但又觉得我自己是从事雕塑的,虽愿在他们的推动下也做些工作,但是“艺术至上”的思想驱使我只想致力于雕塑工作,怎样有利于我的雕塑工作,我就怎样做。林铁离开法国,更使我觉得自己应该回国,为祖国的雕塑艺术而工作。但这仍是一闪之念,要留在巴黎的心思还是坚决的。一·二八事件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上海,进一步唤起了我回国的念头:自己的祖国被外敌侵略,还有何心思安居在他国!但要全力以赴地搞雕塑艺术的思想总是占主导地位,想到雕塑艺术在国内不被重视,看到巴黎社会对搞文艺美术工作的便利,多年相处的许多热情的法国同学和朋友,经常参观的卢佛尔,可以随便拿出画夹子,在人群中作速写的小咖啡馆,塞纳河坝上的能随便翻阅的各种小书摊等,这一切使我总认为巴黎才是自己艺术创作的环境。我曾写信给蔡元培先生,说我想久留法国。蔡先生回信说:“国内雕塑事业需要人,可以先回来看看,工作一个时期,以后还是可以再去法国的……”蔡先生的信使我最后下了决心回国。为祖国的雕塑事业效力,应是自己的最大责任。正是因为国内的雕塑艺术不受重视,在工作时会有困难,才更应该回国去。一九三三年六月,我离开巴黎回国了。回国前,我去意大利参观了三个月。

这是我头一次去意大利访问。到了罗马后,我就去中国大使馆,想请他们介绍一个费用不太贵的旅馆。哪晓得那些国民党的官僚们根本不理睬我,连在使馆里存放一下箱子都不肯,还说:“你自己去找罢,或者你去找通济隆(一个国际旅游组织)。”我跟他们吵了一顿,说他们不是“中国人”。我提起行李,就去找获得了法国罗马大奖金、当时正在罗马学习的法国同学霞飞(F.Foufre),他热情地接待了我,让我先住在他的工作室里。那时法国的青年艺术家的最高奖就是罗马大奖,考上后就被派到法国在罗马设立的法国学院去进修和创作五年(现已改为三年)。学院的房子是一座由Medicis家族建造的文艺复兴式的府第,前为广场,后院紧靠一个大花园,是一座庄重而又灵巧美丽的建筑艺术品。沿着花园一边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雕塑、绘画工作室。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参观了各个美术馆和名胜古迹,随后我又在佛罗伦萨、比萨住了一个时期。罗马等城市不仅收藏的古代艺术品很多,城市建筑艺术也是很吸引人的。我当然特别注意了那里的古今雕塑品。在那里的公共建筑上布满了雕塑品,也可以说那些建筑都是为安装雕塑品而建的。在那里不但美术馆收藏陈列了无数雕塑品,一般居住房屋的墙上也都或多或少地用雕塑品装饰着。公园广场更是以雕塑品为主进行设计。古代欧洲雕塑品多数以宗教为题材,但从古希腊、罗马起也做了一批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雕塑品。自文艺复兴开始,雕塑更是广泛地使用在社会生活中。古希腊、罗马宗教题材的雕塑品,后世均以神话故事目之。但因其有高度的艺术美,因其使用的象征形象有普遍意义,就把它们陈列于府第、美术馆,安装于公园广场,或作为建筑装饰,以丰富社会生活。那些反映文艺复兴以来的社会风貌或思想感情的雕塑品,更成为主流,成为欧洲近代社会文明的主要力量之一。我从罗马来到佛罗伦萨。这城市不大,但那里文艺复兴以来的伟大美术品,教堂府第的出色建筑艺术,周围秀丽的山林,穿城而过的阿尔诺河,形成一座最美最吸引人的艺术文化城。米开朗琪罗的大卫立像,麦底西斯墓室的“日”、“夜”、“晨”、“晚”的四人象征性的大理石像等,尚未完成的浮雕,更是最受观众称赞的著名于世的雕刻品。我站在佛罗伦萨的米开朗琪罗广场,展望这古城的美景,细看眼前那为纪念伟大雕刻家而复制的他的大卫像和象征“日”、“夜”、“晨”、“晚”四个像的作品,心情万分激动。他为他的家乡创作出如此惊人的雕塑,此情此景使我感到自己不能久留外国,我要赶快回中国,去为我的祖国创造雕塑品。我在广场照了照片,接着就回到巴黎,转到马赛乘邮船回祖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