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推动丛书·物理系列:大宇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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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成就之三

几何分析这项新利器的第三项重大成就,是关于“卡拉比猜想”。这个猜想是由数学家卡拉比(Eugenio Calabi,自1964年起任职于宾州大学)在1953年提出的。往后的发展证明,卡拉比猜想对于几何分析以及对于我个人影响都极为深远。我认为自己能够巧遇,或者该说是一头撞上卡拉比的想法,是我莫大的幸运。(更何况那年头还不时兴戴安全帽,哈。)任何有足够才智和训练的数学家,都有可能对这个领域有所贡献,但要找到特别适合你的才智和思考风格的研究课题,就得依靠运气了。虽然我在数学上有过几次幸运的遭遇,但是遇见卡拉比猜想无疑是一个亮点。卡拉比猜想的问题形式,是要证明“复空间”(complex space,随后会解释)的拓扑性质以及其几何性质(或曲率)之间的联系。基本想法是以某个单纯的拓扑空间为起点,建立起某种几何结构,以便稍后再以各种方式处理。卡拉比所问的问题虽然在细节上极有原创性,但在形式上则是常见的几何学问题:给定一个一般的拓扑空间,或说粗糙的形体,究竟上面容许哪些几何结构?

图4.1 意大利裔美国几何学家卡拉比(照片提供:Dirk Ferus)

这么说来,卡拉比猜想并不像是饱含物理意义的问题。且让我换种方式重述一次。卡拉比猜想所讨论的是具有一种特殊曲率(称为“黎奇曲率”,稍后会解释)的空间,而一个空间的黎奇曲率和该空间的物质分布有关,如果我们说一个空间是“黎奇平坦”的,意思是它的黎奇曲率为零,亦即空间中没有物质。从这个角度来看,卡拉比所问的问题其实密切联系到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假如我们的宇宙全无任何物质,它还会有引力吗?如果卡拉比是对的,曲率可以让空无一物的空间仍然有引力。不过他的表述更普遍,涉及的不仅是广义相对论所设定的四维时空,还包括任何偶数维度的空间。然而对我而言,把这个猜想放在这样的物理架构中来理解,是最令人兴奋的表达方式。它和我的信念起了强烈的共鸣:数学中最深刻的理念,只要证明为真,几乎总是有重要的物理意义,并展现于大自然之中。

卡拉比表示,当他初次获得此构想时,“它纯粹是几何的,和物理毫无关系”。[1]我并不怀疑他的说法。因为就算爱因斯坦不曾提出广义相对论,卡拉比猜想仍能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表述,而且现有的证明也不必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是话说回来,当卡拉比构思这个问题时,距爱因斯坦发表他的革命性论文已接近四十年,当时,爱因斯坦的理论已经广为流传。我相信,即使不是出自刻意,但我们在思考数学时,难免会不自觉想到爱因斯坦的物理理论。那时候,爱因斯坦的方程式已经把曲率和引力永远绑在一起,也已经牢牢地嵌入到数学里。我们甚至可以说,广义相对论已经成为整体意识的一部分。(或者,套用荣格的说法,是“集体潜意识”。)

无论卡拉比是否有意识地思及物理学,他的几何猜想与引力之间的联系,是促使我着手研究的主要动机。我体认到,证明卡拉比猜想可能是发现某些深刻奥秘的重大步骤。

像卡拉比猜想之类的问题,通常是以空间上的度量来表述。度量是用来决定几何空间中任意路径长度的一组函数,因此决定了空间的几何形状。一个拓扑空间可以有许多可能的形状,因此具有很多可能的度量。比方说,同一个拓扑空间,可以包含立方体、球体、角锥体或正十面体等形体,这些都是拓扑等价的,但度量都不相同。所以,关于一个空间可以“支持”怎样的度量,卡拉比猜想所问的,也可以说成:给定一个空间的拓扑形态,它容许怎样的几何形状?

当然,这并不是一字不差地引用卡拉比的语句。他想要知道的是,某一种紧致(亦即范围有限)的复流形(称为“凯勒”空间),如果满足特定的拓扑条件(关于一种称为“第一陈氏类等于零”的内禀性质,“陈氏”即陈省身),是否同样也能满足具备黎奇平坦度量的几何条件。坦白说,这个猜想所用的术语都很不容易理解,要替这些观念(复流形、凯勒几何、凯勒度量、第一陈氏类、黎奇曲率)下定义,得花好些工夫。我们接下来会一项项慢慢解释。总之,猜想的要旨在于,合乎上述这些复杂要求的空间,在数学上和几何上是可能存在的。

对我而言,这样的空间犹如钻石般稀有,而卡拉比猜想提供了找到它们的地图。如果你知道如何在一流形上解出该方程,而且能了解该方程的整体结构,那么你就可以在合乎该条件的“所有”凯勒流形上,使用相同方法来解出此方程。卡拉比猜想提供了普遍的法则,告诉我们“钻石”的确在那儿,我们寻找的特殊度量确实存在。即使看不到它璀璨的全貌,仍然可以确信它是真品。所以在数学理论中,这个问题犹如珍贵的宝石,或者也可说是未琢的璞玉。

从这里产生出我最为人熟知的成果,这甚至可说是我的天职。不论大家的工作岗位是什么,每个人都希望能找到真正的人生使命,自己来到这世上的真正目的。对演员来说,那可能是饰演《欲望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里的史丹利·科瓦斯基,或是《哈姆雷特》中的主角。对于消防员,那可能是扑灭一场超级大火。如果是执法人员,那可能是逮捕头号人民公敌。而在数学里,则可能是找出那个你命中注定要研究的问题。又或许,跟宿命毫无关系,只是找到一个你够幸运能解决的重大题目。

坦白说,我是一个比较务实的人,当我选择研究课题时,从来不曾想过“宿命”。我或者是去寻找新方向,希望能够带出一些日后证明具有重要意义的数学问题;又或者是挑选现有的问题,以期在更深刻地理解它之后,能引导我们见到另一个新视野。

存在已有一二十年的卡拉比猜想属于后者。我在进研究所的第一年就紧抓住这个题目,不过有时候,反倒像是问题缠上了我。在此之前,以及从此之后,都不曾有其他题目这么强烈引起我的兴趣,我感觉到它可以开启一门新的数学分支。虽然卡拉比猜想隐约与庞加莱的经典猜想相关,但我觉得它的意义还要更加深远,因为如果卡拉比的预感是对的,它将会得出一大类我们当时仍一无所知的几何空间,甚至还可能带来对于时空的新认识。对我而言,这个猜想几乎是无法逃脱的,在我早期的曲率研究工作中,不管哪一条路最后都指向卡拉比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