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三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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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洞的柴火饭

村子里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土砖屋,一个个烟囱升起了一缕缕炊烟,或斜或直,那景致简直像无声的钟声,催人回家。从橱窗释放出来的,是朴实无华的妈妈柴火炖的味道:浓烈的腊肉炖泥鳅的熏腊香,水煮鱼的紫苏香,红锅子擂辣椒的糊辣香,酸菜蒸肉的干香……此起彼出,由远而近,每个人都能闻出各自熟悉的饭菜香。整个村子散发出繁衍生息的味道。

就在这样的村庄里——金井镇白石洞,我吃着妈妈的柴火炖饭菜长大。

砂罐子柴火炖是妈妈的当家炖。贵客来了,鸡园里捉一只鸡,现宰往砂罐里一装,加水,放柴火灰里文火慢炖,清香朴鼻。或者蛏干炖老鸭,鸭香蛏干也香,清香明目。腊排骨炖芋头,腊香诱人,粉糯呈鲜。“火候足时汤自美。”柴火灶的火候全靠添柴多少成全。

小时候,筒子骨炖萝卜吃得多,骨头少,萝卜多,但妈妈炖得好。一句俗话很应景:“萝卜炖得咪咪烂,一当牙银二当饭。”

比柴火炖更妙的,还有急火炒、老火蒸、小火煨、泥炉煮、慢火文。比如酒爆子叫鸡、瓿豆角炒肉泥、酱辣椒炒鸡、小炒烫白菜、烫萝卜菜糊芋头、剁辣椒蒸排骨、蒜子烧肉……各有鲜滋。特别是妈妈的石灰蒸蛋经典。鸡蛋中冲入生石灰水一蒸,淡绿略黄,滴上几滴酱油上席,鲜嫩无比,随着那蛋的热气飘出来的石灰水的清香诱人食欲。

味觉的记忆是妈妈给的。

小时候,我从学校回到家,军绿色的书包一放,无外乎提个竹篮割猪草,或菜园里采摘蔬菜,或小溪中网鱼小钓,或做作业,或灶角弯里添柴生火。

最惬意的,看妈妈在灶前做饭,我在灶口添柴生火。开始并不愿意干这活,特别是遇到柴未完全晒干时,很长时间生不燃火,靠吹火筒使劲地吹,吹得两腮发胀,两只眼睛也被烟熏得泪水流。常常把竹子做的吹火筒烧红了,而火还未生出明火来,损坏了吹火筒挨骂不打紧,难受的是两只眼睛熏得睁不开。不过,一旦火生起来了,就快活了,望着妈妈一个个菜做出来,我就成了第一个尝味的啦,每个菜咬上一两口,伴着妈妈炒菜需要火力大小的节奏,添一把柴,又歇一阵子气。妈妈炒菜,边切边配边炒,一旦需要大火,妈就提前说,“放一灶柴,把火烧起来。”火力够不够,妈妈的经验是看锅温。不知不觉,饭菜熟啦,妈妈就把做好的饭菜放在饭锅里,盖上杉木锅盖保温,望爸爸回来。每次,都是走出大门,站在阶基上,顺着山村小路,眼盼爸爸回来的身影。

爸爸在区公所工作,骑一辆永久自行车,10公里山路,早出晚归,那时没有电话,回得晚,只有傻等。回来了,开餐。

妈妈的菜一般就地取材,随意而配,随材出新。有新鲜的辣椒当季,从园子里摘来的新鲜辣椒往柴火灰里一煨,成了爽口的柴火灰烧辣椒。尤其那酷热的夏天,拿来佐酒,清爽凉鲜。水芹菜当季时,水芹菜煮鳝鱼,便是最时令的菜了。苦瓜挂藤了,用酸菜炒苦瓜,苦中含酸。丝瓜上市时,丝瓜炖泥鳅搬上桌。腊肉当季,或蒸或炒,偶尔弄到小嫩鱼,拿腊肉煮嫩子鱼。豆角长大了,米汤煮豆角,豆角子煎蛋,别有一番风味。

那时,家里没有冰箱,荤菜保鲜成为困难,鲜鱼只能盐腌,而且腌得咸咸的,每次客来了,煎一块鱼,就对客人说,没有什么好菜。所以有了“咸鱼淡饭”之说。新鲜肉常常是煮熟放在碗里,因此,回锅肉吃得最多。新鲜肉买回来,头餐饭,常常老姜肉片汤,或辣椒炒肉,或酸菜蒸肉。剩下的肉煮熟,留着下一餐做回锅肉,一般用大蒜炒,没有大蒜的日子,用白辣椒炒。

农村煮饭,喜欢吃撩饭,产生了米汤。米汤煮豆角,米汤煮萝卜菜,米汤锅巴稀饭,经妈妈弄出来,清淡爽口。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米汤是个宝,村子里有句俗话:“茄子服米汤,一行服一行。”那年月每户人家猪油植物油少,炒茄子耗油,家里没油怎么办?用米汤来解愁。加米汤一煮,茄子就变得可口软嫩了。后来参加工作,听年纪大的同事告诉我,人吃米汤好处多,最重要的一点是浓精壮阳。柴火煨饭,也是妈妈最喜欢做的,新鲜豆角、蚕豆之类出世了就拿来煨饭。豆角煨饭、蚕豆煨饭要放点猪油、盐。盐激活了猪油香,味道鲜。

妈妈每天忙完农活,最喜欢的是搞吃。家里有一张石磨,一个藏红薯的山洞,有这两样配套设备,什么米豆腐、水豆腐、豆腐脑、石栗子豆腐、米粉(烫米面皮子)、油坨、汤圆、腊八豆、霉豆渣、霉豆腐、熏干子、甜酒,都很容易做出来。放学回来,总有些吃食可期待。

每每喝到妈妈做出来的豆腐脑,妹妹会情不自禁地念童谣,“斑鸠咕咕咕,和尚呷豆腐;豆腐一蒲渣,和尚呷南瓜;南瓜一把壳,和尚呷豆角。”特别是夏天,那月亮出来的晚上,躺在家门口晒场坪的竹铺上,吃着妈妈炒的南瓜子、炒米子,我们望着月亮吆喝:“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嗲嗲出来卖菜,肚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杂糍粑,糍粑跌得井里,变杂蛤蟆,蛤蟆伸脚,变杂喜鹊,喜鹊上树,变杂斑鸠,班鸠咕咕咕,和尚呷豆腐,豆腐一蒲渣,和尚呷粑粑,粑粑一蒲壳,和尚呷菱角,菱角溜溜尖,和尚望哒天,天上四杂字,和尚犯哒事,事又犯得恶,抓哒和尚砍脑壳。”

炒百叶,也是妈妈常做的一道菜。她说,这道菜,豆腐百叶丝要嫩,先出道水,用肉汤煨,再配红萝卜丝、芽白梗子、肉丝炒,一点味精都不放,出锅时放点葱花或韭菜叶,吃起来有一股柴火香,百叶厚嫩弹牙,不比扬州的煮干丝差。乡间办酒席,一般少不了这道菜。客气点的做法,是在百叶装盘后,撒上一点调过味的蛋皮丝,俗中见雅。小时候吃酒席,我最喜欢的,就是等这碗百叶出场,一筷子夹上菜顶子上的蛋皮丝吃。

逢年过节,妈妈常常做一桌子菜。

长沙有竹枝词道:“八碗团年例菜多,整鱼笋子粉火锅。齐道今年鱼肉贵,想腌腊菜不能多。”那时农村虽然穷,但妈妈一到腊月二十四,定会熏一头年猪的腊肉,买几条鲜鱼、咸鱼、湘粉丝回来,配上菜园子土生土长的小菜,每餐不是8个碗,就是10大碗。

五圆蒸鸭是妈妈保留菜品,逢年过节必有,也很经典。所谓“五圆”,一般是桂圆、荔枝、红枣、湘莲、苡米。有时,再加点天麻、党参之类,一蒸就是一个大白天,蒸出来汤清肉烂,鲜鲜甜甜,香醇滋补。这种味道不仅把我们养大,而且又成了孙辈们的乡思与亲情。2015年春节团年饭,妈妈又端出了“五圆蒸鸭”。从广州上大学回来的儿子又是照相又是微信:“1岁的时候,奶奶开始用一个牢固得不得了的火炉给我熬汤,煤火慢慢蒸,时间长到十几个小时,那时觉得很正常,当我21岁的时候,依然还是小时候觉得最神奇的火炉,依然还是十几个小时,味道在这些年竟然也没有变过,或者说,其实所有的东西都还是一样,年龄变化,但是味道不会变,外表变化,内心的感情不会变。”这就是家的味道。

妈妈的早餐很普通,蛋炒饭是最简单的,土鸡蛋,先天剩饭、酱油、剁辣椒合炒,我喜欢吃饭粒炒得酥酥的那种,特香。讲究点的,煮白米饭,还炒几个菜。特别一点的,煮筒子面,加一个雪花蛋,配点辣椒炒瓿空心菜梗子。糯米稻收割了,或者煮汤圆,煎糍粑,或者煮甜酒蛋。甜酒是自己做,煮一锅白米饭,摊凉,拌上甜酒药子,用棉絮包一个对时。碰到甜酒药子质量差自然是倒霉,不过,这种情况很少。有了好甜酒,妈妈的早餐必定是甜酒冲蛋。清早起来,柴火烧一壶水。那甜酒开水冲出来的一丝丝蛋花,带着淡淡酒香,甜甜的,让人心飘飘,甜蜜蜜,暖和和。

妈妈的菜出味,很简单,就靠几个坛坛罐罐和几灶火的功夫。

几十年来,妈妈的柴火灶上,依然摆着老三样:油罐、盐罐、辣椒罐。这些陶制的罐,陪伴着妈妈走过了一年又一年。油罐至少两个,一个罐装茶油或菜油,一个是猪油罐,茶油用来炒荤菜,猪油炒素菜;盐罐里常常装的是子盐,很粗的一粒。炒菜时,锅烧红,先把盐放锅里用锅铲子敲碎。后来,换装粉状的精盐,省去了用锅铲敲的麻烦。碗柜边,也少不了几个坛:酸水坛、瓿酸菜坛、剁辣椒坛、酱辣椒坛、谷酒坛,一字排开。菜园子里,每年少不了姜、葱、蒜、紫苏、韭菜、辣椒。

在她看来,家里可以没钱,不能没这些坛坛罐罐。

别看这些简单的坛与罐,妈妈却用它们在柴火灶上烹出丰富而复杂,独特而有个性的味道。

这些坛坛罐罐里的东西都是妈妈自己做的。之所以亲力亲为,是因为妈妈做出来的味道靠得住。做一坛菜,有时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这一种守望,就是一种自信与乐趣。霉豆腐,长沙人叫“猫乳”,就是“腐乳”。做霉豆腐是妈妈的绝活,每年腊月必做,用料是当年收获的黄豆、干红椒。

妈妈用坛坛罐罐调味,靠柴火火力烹鲜,柴火炖,急火炒,慢火文,旺火爆,木甑蒸,砂锅煨,铁锅炒,泥炉煮,随心所欲,巧手而来,样样拿手,简约而不简单。

岁月如梭。多少年过去,我亦慢慢变老。最后记忆的,唯有妈妈的柴火饭菜。

小时候,像跟屁虫一样,紧跟在厨房里妈妈的后边,妈妈随手给一片刚切的生黄瓜片,或酱瓜,或刚出锅的黄色锅巴,就高兴地紧靠在门槛上去了,借着西下的夕阳自由自在地品着妈妈的爱。那种味道的满足感记忆犹新。

如今,不管你在多少地方吃过,三月、三年后,记忆就模糊了,难道我的味蕾就像10多岁的小男孩一样,进入了叛逆期?

妈妈的柴火饭菜,虽然没有复杂的调料,没有奢华的原料相烹,没有高雅讲究的盘饰,但是百吃不厌,一生依赖。

这是习惯了的本味,是熟悉而钟情的味道。仿佛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从舌根涌出,品一段令人眷念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