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与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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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看到苏军军车那一刻,恐惧之余英子清醒地看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一切都太晚了!只要苏军控制了旅大的港口码头,便截断了所有仍在路上逃亡的日本人的回国之路。她想象不出母亲和弟弟妹妹会有怎样的遭遇,能否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她只知道她是彻底无望了。要么悄然无声地死,要么依附一个中国家庭活下去。

短短的五天,她已看出大槐有颗悲天悯人的心,是个可以依靠的人。而二槐头一眼便看透她的心思,是个难缠的冤家对头,要想有尊严地活下去便不能在二槐面前低头认输。进村时她走得很急,甚至是亢奋,一种临战前的亢奋,以至于把罗大槐远远地甩在后面。

路过于世顺家门时,英子扭头看见二槐正在扫院子,她抬腿迈了进去,往二槐面前一站大声说:“小叔子,我要证明给你看。”

罗二槐先是一愣,当看到英子坚定挑衅的目光直视着自己,随即明白她这是挑事来了,冷冷地一笑说:“你想证明啥?”

“我想证明……”英子早在心里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你对我的看法是错误的。”

罗二槐再次冷笑:“我对你的看法不重要,我对日本人的看法永远都不会改变,不仁不义不可信。”

英子心里原本的想法是想对二槐表明她不逃跑也不会自杀,她要跟大槐结成夫妻生活下去,做一个中国人眼里贤惠孝顺的好媳妇,做一个中国人眼里知冷知热的好嫂子,她要证明她不比任何中国女人差。可二槐误会了她的本意,这无疑把她逼上了绝路,只能重新搬出野田樱子来支撑脆弱的接近崩溃边缘的自尊。温热的心肠瞬间变冷变硬,绝望与冷酷同时凝固在脸上:“你想赶我走,我偏不走,除非你杀了我。你不杀死我,我一定要证明你是错误的。”

英子的决绝把二槐震住了,一时竟没了主意。随后赶来的罗大槐拉着英子说:“英子,你说啥话呢?没人赶你走,更没人要杀你,有话咱回家说。”

英子不走,仇人似的瞪着二槐。听到吵闹声,于世顺和刘小美一同从家里走出来,刘小美一开口便冲着英子训斥:“你个日本女鬼子敢跑到我家里撒野,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

英子正要还击,于世顺对她说:“闺女,我倚老卖老说句话你听不听?”

英子认出于世顺正是那天晚上化解危机的老头,便信任地点点头。于世顺说:“我们不完全了解日本人,中国人也肯定不是你们日本人想象的那样。人和人相处在于心诚,拿出你的诚心才能证明你自己,说过头话干过头事儿走极端是行不通的。”

英子似乎懂了一点,心里虽然倔强,两条腿却温顺地跟着大槐往家走。走着走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罗大槐突然笑了:“行啊英子,有性格,我喜欢。”

英子差点没哭出声来,躲到罗大槐的身后揉了揉眼睛又偷偷地无声地笑了。

小小的风波掀不起大浪,简单的日子天天照旧。罗大槐的豆腐生意做得很顺当,家里的黄豆用完了他又收购了一些,不只卖豆腐还做豆腐皮,一天一进城,口袋里已攒下一点本钱。他很快乐,每天都带着自满自足的笑容回家,他期待见到另一个更甜更美的笑容。

英子总是第一时间跑出来迎接他,献上一个大大的笑脸道一声辛苦,给他打水洗脸端上饭菜,心里滋润得很。英子适应能力很强,已经开始学着烧火做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更会体贴人甜乎人,跟大槐娘和杏儿相处得很融洽。他没想到随便挖到筐里的一棵野菜,原来竟是棵稀罕的人参娃娃。一根红绳能拴住人参娃娃,他自信给她一个温暖安全的家,也能把她一辈子都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

这天英子没有迎出来,屋里却传出杏儿尖厉的叫骂声,虽然听不清楚究竟为了啥,可那冲破屋顶的嗓音足以证明她的愤怒。跟英子打起来了?罗大槐停下驴车跑进屋里。

果然,杏儿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英子的鼻子在跳脚大骂:“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挨千刀的......”

英子垂手靠墙站立,低着头一声不吭。大槐娘盘腿坐在炕上缝补一件旧衣服,不管不问。罗大槐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忙问杏儿:“这是咋地了?”

杏儿小脸涨得通红,见哥哥回来有人撑腰,抬手给了英子一巴掌:“你问她。”

罗大槐把杏儿扒拉到一边,盯着英子问:“到底咋回事?”

英子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罗大槐一眼,头低得更深了。

杏儿气呼呼地说:“她自己不敢说,她想上吊。”

下午,杏儿要到山上去拾棉花,英子也要跟着去,不能总在家里吃闲饭。杏儿想哥哥都带着她出去显摆了,带她上山还是个伴儿,拾棉花不是啥力气活,累不坏她。大槐娘怕山上风大让英子的肚子着凉,找出那件刚做好的红肚兜给她戴上。英子戴上红肚兜觉得又舒服又暖和,走在山路上问杏儿:“我带上红肚兜好不好看?”

杏儿不屑地说:“好看个屁。嫂子,你真不要脸。”

英子笑了:“等你长大了也会像我这样的。”

“我才不要像你,丑死了。”

“杏儿,你喜欢过男人吗?”

“我干嘛喜欢男人?”

“喜欢他嫁给他呀。”

“我们都是爹娘做主找婆家,爹娘不在哥哥做主。我娘不管事,我将来是要靠哥哥做主的。”

“这不对,只有自己喜欢的男人才可以嫁给他。”

“那你喜欢我哥吗?”

“喜欢呀。”

“你喜欢我哥就对了,没有我哥,我们一家都得饿死。”

“你给我讲讲你哥呗。”

杏儿不无自豪地讲起她的哥哥,她告诉英子:“你知道我哥为啥没有我二哥长得高大,我娘说那是生生累成那样的。”

英子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十三岁中国少年的身影,父亲病倒了,他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种地打短工,为了给父亲治病,他忍痛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头牛和两亩河滩地。十五岁时,父亲去世,他成了当家人,为了家人的生活,他做了长工,退了儿时定下的娃娃亲。他勇敢地面对降临在自己头上的苦难,不抱怨不退缩,把眼泪吞到肚子里,他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男子汉。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他不会把一个逃难的日本女孩捡到家里,那个日本女孩和她的家人不知要面临什么样的厄运。难道真是中国的老天爷安排了这一切?

拾棉花的时候,英子有点魂不守舍,一直在琢磨自己和杏儿的对话,觉得自己背离了自己。从戴上那个红肚兜开始,她不再是她自己了,身体在膨胀,渴望大槐把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渴望戴着红肚兜站在大槐的面前,渴望大槐欣赏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杏儿问她喜不喜欢她的哥哥,她是那么自然地说喜欢,难道真的喜欢他?为了生存,她可以嫁给他,可以为他生孩子,但不可以喜欢他。记得刚到中国的时候,放学的路上看到几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国女孩在踢毽子,她凑上去玩了一会儿,被父亲看到了,不仅挨了一顿打,还被罚面壁思过。她所受到的教育,父亲严厉的目光,母亲和弟弟妹妹的生死未卜,抛弃在荒野的渡边一雄的尸骨,都不允许她喜欢一个中国男孩。这意味着背叛了野田家族,背叛了渡边一雄用生命铸就的爱。

杏儿告诉英子,天快冷了,拾了新棉花给她做棉衣棉裤和棉鞋,剩下的留着她和大槐成亲时做新被褥。大槐坚韧果敢,肯为亲人牺牲自己,具备跟渡边一雄同样的优秀品质,跟他生活在一起还不算太糟糕太委屈。所谓的喜欢只能停留在生存的层面上,怎么能让一个中国男孩子去挤占渡边一雄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是怎么才能割断喜欢他的念头?不喜欢他又该如何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让大槐跟一具冰冷的行尸走肉成亲,对大槐又是多么的残忍和不公平。英子毫无意识地拾着棉花,两眼空洞洞的,似乎魂魄已离她远去。

杏儿告诉罗大槐:“路上我一直觉得她不对劲儿,她跟我打听你这打听你那,不要脸地跟我讲了一大堆疯话,我都说不出口。拾棉花的时候又变成哑巴,三心二意丢了魂似的,不分棉花和棉桃统统都摘下来,还偷偷地抹过眼泪。她说她要到林子里去撒尿,可她去了后山坡,我悄悄地跟了去。你不知道,二哥早告诉我要偷偷看住她。你猜她要干啥?她站在那对死鬼的坟头,把裤腰带解下来挂在树杈上,头都伸进去了。幸亏我去得早,要不早成了吊死鬼。”

“混蛋的小日本!”罗大槐一声暴喝,举起蒲扇似的大手,举过头顶却没有落下,因为英子抬起头来,为他的那声“混蛋的小日本”抬起头来,平静地面对着他。这是一张烙在他心里的脸,从半人半鬼复原成红润的鸭蛋形,他满心希望这张活泛起来的脸上每天都能露出浅浅的微笑,举起来的大手说啥也落不下去。

杏儿在一旁叫道:“哥,恨恨地揍她一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亏我天天喊她嫂子,她要是死了我成了罪人,这辈子都过不去。”

罗大槐的大手落下去,不是打在英子的脸上,而是把她横担在炕沿上,重重地抽打她的屁股,一下接一下,噼噼啪啪热闹又解气。英子咬着牙一声不吭,没有眼泪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屁股上的重击。

杏儿在一旁叫好:“打,打,打死她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最终还是大槐娘看不过去,伸手拦住儿子说:“打两下得了,别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再给打掉了。”她把一件很严重的事情看得轻描淡写。

罗大槐余怒未消地来到院子里,攥起拳头对着自己的头部猛击了两下。只怪自己当时太傻太天真,轻易地相信小日本走投无路时说的鬼话,也怪自己人穷志短怀有私心,以为捡个大便宜,谁知她是宁肯死也不愿意嫁给自己。二槐说得没错,日本人的心跟中国人的心根本不是一路货,没虐待她也没强留她,她干嘛去上吊?想侮辱自己一辈子吗?

英子一瘸一拐地从家里走出来,带着委屈和怨恨一把推开驴车旁的罗大槐,好一顿折腾不太熟练地把大灰驴从车上卸下来,闷声不响地牵着大灰驴往外走。罗大槐沉着脸袖手旁观,木头一般只是摇了摇头,任凭英子独自一人牵着大灰驴走出院门。

杏儿要追出去,被罗大槐拦下。杏儿说:“她不会骑着大灰驴跑了吧?”

罗大槐说:“她要是能跑还会上吊?不用管她,随她的便。”

英子牵着大灰驴往后山上走,屁股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如天上的白云一样的轻松。每天卖完豆腐回来,只要没有别的活,大槐都会去放驴,省点草料。今天他一定被自己气坏了,自己替他出去放驴,让他在家消消气。她不时回头看看,并没有罗家人跟出来,心中暗自高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大槐不是个小气的男人。她牵着大灰驴来到后山坡上,把大灰驴栓在一棵槐树上,蹒跚地来到那对母女的坟前,仰着头重温一下走向死亡的过程。

人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心?她曾在渡边一雄的尸首前发誓永远爱他,可如今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一个中国人,这是不可饶恕的。当时她六神无主地来到这对母女的坟前,默默地诉说自己的烦恼和心事,虽然她们生命已逝但毕竟跟自己一脉相承心意相通。可她们没能给她任何明确的帮助和建议,只有横在坟头上方的一根粗树干不停地在风中摇曳,似乎向她暗示着什么。

她站上坟头,伸手刚好能够着粗树干,难道这是天意?死亡是阻止她喜欢一个中国男孩子唯一的办法,日本人不惧怕死亡,死亡是解决所有棘手问题最快最省心的方法。她解下腰带挂在粗树干上,一瞬间,她仿佛看见渡边一雄正向自己招手。可是,杏儿突然出现扑倒她,像个疯狂的小野兽把她拖回家。

感谢杏儿,感谢二槐,让自己重新见到太阳见到大槐。

英子摸摸肿胀的屁股,委屈得掉下泪来,干嘛打我的屁股?小时候父亲打过自己的屁股,母亲打过自己的屁股,小孩子做错事才会被打屁股,可自己并没有做错。不经历死亡怎么获得重生?自己已经为野田家族做出最大的牺牲,维护了野田家族的荣誉,剩下的时间该为自己活了,活下去才有机会见到父母和弟妹,才有机会回到樱花盛开的故乡。

她泪眼朦胧地把目光投向山脚下的村庄,农人们正陆续地回家,家家户户的屋顶飘着炊烟,一天的辛苦劳作结束了,家人欢聚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她的心暖暖的,在村子里也有一个属于她的家。大槐的敦厚仁义,大槐娘母亲般的慈爱,杏儿妹妹般的贴心和依赖,甚至二槐的疑心和讥讽都构成她活下去的理由和要素。

英子牵着大灰驴回家,走进村子时跟遇到的每个人热情地打招呼,无论男人女人都这样回应她:“大槐媳妇,放驴去了?”大槐媳妇,多么美妙的称呼,不受国籍和种族限制,只是一个特定身份的代名词。野田樱子死了,大槐媳妇可得好好活着。

天黑前,英子牵着肚子鼓鼓的大灰驴走进院子。罗大槐正在看娘和杏儿喂猪,见英子回来,迎上前去接过缰绳说:“以后早点回来,全家都等着你回来吃饭。”

英子生气地说:“你咋不去找找我?”

罗大槐心说,这还有理了。他摸了摸驴肚子,表扬道:“真不错,看不出来还挺会放驴的。”

英子说:“我饿了。”

杏儿还没消气:“今晚没你的饭。”

大槐娘打了杏儿一下:“快回家收拾饭菜。”

饭菜端上桌,英子往罗大槐的身边一坐,屁股一疼不禁咧了咧嘴,轻轻地“哎呦”了一声。

杏儿看着解气:“该,把屁股打烂了才好。”

罗大槐默不作声地拿了一条褥子叠了几层塞到英子的屁股下,英子不再客气地说谢谢,只顾埋头吃饭,也不再小口小口地吃,而是大口大口地吃,像罗家人一样吃出响声,吃出饭菜的香味来。

罗大槐一直悬着的心放下来,能这样吃饭自然不会再去寻死。他扒拉几口饭,想起什么放下饭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心大的小圆镜子递给英子:“给你买的,都让你给气忘了。”

杏儿伸手来抢,被罗大槐打了回去:“你还不到照镜子的时候。”

英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欢,接过小镜子左照右照,快有两个月没有照过镜子,都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镜中人还真是变了样子,梳着一根大辫子,留着齐眉的刘海,衬着椭圆形的脸,单眼皮大眼睛,比挽着发髻更显纯朴自然;把大辫子甩在胸前,把刘海往两边分了分,又是一副俊俏的模样。杏儿这个死丫头还挺会打扮人的。

杏儿气嘟嘟地说:“臭美。”

“就臭美,咋地了。”标准的东北话,跟杏儿学的,气人也不耽误照镜子。

“我把你身上最丑的地方告诉我哥。”

“告诉呗。”

杏儿威胁英子故意慢慢地说:“哥,她身上长了两个......”没等把话说完,英子赶紧把手中的小镜子递给她。

罗大槐不爱听两个女孩没完没了地斗嘴,这是结了仇了,一半天解不开,赶紧吃完饭下地,还有很多的活儿等着他去干。忙活完了回到西屋刚躺下,英子端着两盆热水进来,推推罗大槐说:“洗洗脚擦擦身子再睡。”

罗大槐闭着眼睛说:“我困了。”

英子开始讲道理:“干干净净才能不得病。”

罗大槐很不耐烦:“明天再说。”

英子坚持着:“从今天开始,每天都得洗。”

罗大槐不说话也不动。英子拧了热毛巾,掀开罗大槐的被窝,要亲自给他擦身子。罗大槐忽地坐起,压住火气说:“野田樱子,你用不着这样自己作践自己,真的不用。我不是没放你走,现在走也来得及。”

英子不急不恼,拿着湿毛巾在罗大槐的前胸上擦洗着:“野田樱子死了,我是罗英,是大槐媳妇,我往哪走?”

罗大槐夺下英子手里的毛巾,把她推出门去:“我自己会洗,不敢麻烦你。”顺手插上了门。

英子固执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你不洗,我不让你睡觉。”

罗大槐哭笑不得地呆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马马虎虎地洗了脚擦了身子,心中升起一团迷雾:上吊前跟上吊后咋还变成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