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罗大槐牵着大灰驴穿过村子,走上去后山的小路。英子美滋滋地骑在驴背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这是她来到罗家后第一次走出罗家的院子,罗家人对她并不是没有戒心,蹲茅房杏儿都会守在外面,是不是以后就自由了?
秋日的天空高远辽阔,太阳像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俯瞰众生,成群结队的鸟儿在阳光下扇动着翅膀,在天空与大地间自由自在地飞翔。英子在中国生活了八年,她知道那些常见的鸟儿的名字,黑色的燕子这时已飞往南方越冬,只剩下灰色的麻雀和黑白相间的花喜鹊在田野里觅食,当然还有花色的山鸡藏匿在草丛中。
这个季节应该能看到大雁,大雁是飞得最高最远的,能飞过高山和大海,可天空中却看不见大雁的踪影,难道大雁早已飞到了南方?英子怅然若失地收回羡慕追寻的目光,心中隐隐作疼:自己是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雁,什么时候能重新飞起来啊?
走到半山坡,英子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眼神中透出悲凉与仇视来。这是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的小山坡,那块经过霜打后叶子已经枯萎的地瓜地、地瓜地旁的那条落满树叶的深山沟、山坡顶上茂密的槐树林,经常构成一幅恐怖悲惨的图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皎白的月光下,野田家族的人集体跪在罗大槐的脚下,苦苦地哀求他放他们一条生路,那是野田家族难以忍受的耻辱。此时的英子狠狠地盯着罗大槐的后脑勺,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恨意:为了几根破地瓜,你让野田家族颜面扫地,把我困在异国他乡,你算不上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能为难落难的女人和孩子吗?
远远地看见罗二槐赶着三头牛从山坡上下来,英子有些胆怯和慌张,好在有大槐撑腰,不然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如果说她对罗大槐的恨是咬牙切齿从牙根里冒出来的,那她对罗二槐的恐惧便是从心里头生长出来的。罗大槐想抱她下来,她不肯,冷眼看着罗二槐一步步走近,在驴背上坐直了身子。她没有忘记二槐对她的冷嘲热讽,没有忘记二槐逼得她走投无路,这几天虽然没有见到二槐,可她一直觉得背后有一双凌厉的眼睛在盯着她,令她毛骨悚然。
耿直的大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弟弟?英子气愤难平,决定用嫂子的身份小小地惩治他一下。
罗二槐走到近前,先跟哥哥打了声招呼,然后眼睛盯上英子,嬉笑着说:“嫂子骑毛驴,真像仙女下凡啊。”
英子听不出这句话是不是嘲讽,只挑衅地问二槐:“你认我这个嫂子吗?”
罗二槐举起一只手,发誓般地说:“认,肯定认,大灰驴都认了我能不认吗?”
英子笑道:“能不能帮嫂子做点事?”
罗二槐一拍胸脯:“能,嫂子的话绝对是好使。”
英子指着路旁山沟的对面说:“给嫂子采一束山菊花。”对面沟沿的杂草乱石间,一簇簇的山菊花盛开正艳,黄的耀眼,黄的温馨,是英子在中国最喜欢的一种野花。
罗大槐说:“我去给你采。”
英子说:“我偏叫二槐去,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把我当嫂子。”
“你真是我的亲嫂子。”罗二槐说完便仰着身子穿行在荆棘灌木间,一步步小心地下到沟底,又躬身往对面沟沿爬去。
罗大槐对英子说:“二槐给人家当长工,很累的,你不该折腾他。”
英子嘴一撇:“谁叫他说我是个大傻子。”
罗大槐笑道:“你还不了解二槐。他说话冲,眼里揉不得沙子,如果他信任谁佩服谁,他会跟人家掏心掏肺。如果谁跟他玩心眼耍心机,他也会铁石心肠毫不留情。”
英子暗吸一口冷气,跟这样一个小叔子相处真的要加点小心。
罗二槐采了一大捧山菊花回来,有些气喘地递给英子:“小叔子够意思吧。”
“小叔子够意思。”英子捧着山菊花贪婪地闻着,那微香带苦的气味沁人心脾,让她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不快。
罗二槐对罗大槐说:“别去后山坡,我刚从那里回来,有两个死人。”
罗大槐问:“咋死的?你认识吗?”
罗二槐摇摇头说:“我没敢走近了看,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好像不是咱当地人。”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英子一眼。
英子听了心有所动,看二槐的表情也似乎另有深意,她让罗大槐抱她下了驴背,慌乱而急切问罗二槐:“是日本人吗?带我去看看。”
罗二槐恨自己多嘴,看着罗大槐征求哥哥的意见。罗大槐看着紧张得变了脸色的英子说:“一起去看看,不管是谁,总不能眼看着抛尸荒野。”
翻过坡顶,在山坡后面的一片槐树林里,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侧身躺在那里。没等走近,英子便从死者身上破碎的衣服样式花纹和散乱的发髻断定她们是自己的同胞,眼泪刷地一下喷涌而出。
死者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女人身体蜷缩成一团,把小女孩紧紧地搂在怀里,眼睛半睁着嘴巴半张着,似乎在临死前要对小女孩说些什么,扭曲变形的脸上还残留着痛苦的痕迹,显得极其丑陋。英子跪下来双手掩面放声痛哭,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这对母女是怎样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对母女与大队的逃难人群失散了,孤独无助地向南挪动着疲惫与伤痕累累的双腿,没有食物果腹,深秋的夜晚又极其寒冷,或许还疾病缠身,走到这里时生命力已经枯竭再也走不动了,甚至没有一点点力气爬过面前的小山坡。爬过小山坡便能看到山坡下的村子,就能找到吃的,或许还能遇到好心人,可她们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年轻母亲紧紧搂着年幼的女儿,想把自己身体的热量传递给女儿抵御寒冷,可她自己的身体却早已变得冰凉。
英子含泪在这对母女的身上摸索着,想找到一点诸如相片信件之类的遗物,以便确定身份日后如有机会查找她们的亲人和故乡,可什么都没有。她们的遗体还没有完全僵硬,死亡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就在昨天晚上甚至是今天早晨。如果她们能像自己一样幸运地遇上罗大槐那样的人,那她们就得救了,说不定还会跟自己碰面,在中国也算有了伴了。可她们并没有像自己一样的幸运,她们在异国的土地上自生自灭无声无息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想到这一层,想到自己刚才因此痛恨过罗大槐,英子忽然觉得自己眼界狭窄愚蠢至极,不由得转而痛恨起自己来。她十分清楚罗大槐抓住他们一家人时各自的身体状况,那已是强弩之末,只靠一口气硬撑着。如果他不死板不报官不给食物只管放人,自己和母亲弟弟妹妹也会像这对母女一样倒毙在路上,看似生路其实是绝路,看似绝路其实是生路,这是老天爷定下的命啊。
五天了,无论母亲和弟弟妹妹能否顺利地到达旅大,能否顺利地回到日本,至少不会饿死在路上。这对母女的遭遇给英子带来剧烈的冲击,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凝视着罗大槐,不知道应该感谢他的善良还是应该感谢他的无情。
罗大槐把英子拉起来问道:“真是你们日本人?”
英子点点头恳求说:“大槐,帮我把她们埋了吧。”
罗大槐同意了,罗二槐不大情愿地跑回村拿工具。英子已擦干眼泪,静静地和罗大槐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那对死去的母女横卧在他们的面前,刺激着他俩的视觉和神经,让他俩各自的心不同频率地震颤不止。许久,罗大槐突然问道:“英子,你是咋走到这里的?”
英子虚弱地靠在罗大槐的肩上,毫不隐讳地讲起自己一家的逃亡经历。这几天跟着杏儿学了不少的口语,加上原有的中文基础,都不足以把一路上的艰辛与苦难完全明白地表达出来,连说带比划,讲得急促而颠三倒四。
即使这样,罗大槐听后也觉得浑身发冷,半天没言语,杂乱的大脑理不出一点头绪。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救了英子一家人,不知道把英子留下来是对还是错,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能心安理得地娶英子做老婆,更不知道以后该拿英子怎么办。
英子说:“那天晚上你真凶啊!差一点一脚把正雄给踢死,手里还挥舞着镰刀,眼睛瞪得比月亮都圆都亮,把我也吓得半死。那块月饼真香真甜,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她抱着罗大槐的一只胳膊,痴迷地陶醉在那天晚上的场景中。
罗大槐看着那对死去的母女说:“我冲着老弱和女人耍威风,相当于趁火打劫,做了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英子使劲摇晃着罗大槐的胳膊急促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没有遇到你,我们一家会死得很惨。”
罗大槐缓慢地站起身,把走远的三头牛赶回来,当英子跟过来时,他看定英子说:“英子,不管你以后愿不愿意嫁给我,我都养活你。”
英子垂下眼睛说:“大槐,咱们成亲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大槐娘这几天经常跟她念叨的一句话,成亲了心会安定或者是心死了,再不会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折磨人的想法。
罗大槐犹豫着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先不急着做决定。”
英子有些担忧地问:“你不是说这是老天爷定下来的?那还做啥决定?”
罗大槐无奈地笑笑说:“老天爷有时也爱跟人开玩笑。”
是个玩笑,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令人难以消遣的玩笑。英子觉得自己比那对母女还要可悲可叹。
罗二槐拿了工具回到山坡上,罗大槐征求英子的意见,就地挖坟坑。罗二槐把三头牛拴到树上,把大灰驴的缰绳递给英子:“嫂子,你把大灰驴牵到林子外面吃草,挖好坟坑再喊你。”
英子牵着大灰驴走出林子,罗大槐挥动着镐头说:“你想说啥?”他看出二槐是有意把英子支使走的。
罗二槐看着走远的英子说:“哥,你是真喜欢她,还是挖到筐里就是菜?”
罗大槐直起腰说:“一开始我是把她当成挖到筐里的一棵野菜,现在是真的喜欢她,她跟咱中国女人不一样。”
罗二槐说:“日本人的心长得跟咱们也不一样,要不能跨洋过海占了咱们的地盘,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刚才你也看到了,那对母女死得是挺惨,可毕竟不认识,你看她哭得多伤心多凄惨,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你救了她一家人的性命,她也未必对你动过那样的真心。她是挺漂亮的,能不能跟你一条心可就难说了,你要是跟她成了亲,恐怕遭罪的日子在后头。我不是故意扫你的兴,我是旁观者清,早想给你提个醒,日本鬼子不好惹,日本女人也不会是善茬子,你得多长个心眼。”
罗大槐愤然地回答:“连个日本女人都摆弄不了,东北让日本人占了十四年真的没话可说。”
不管面临多大的挑战,肩上落下多沉的重担,宁可累趴下也不会撂挑子不干,这是罗二槐最佩服哥哥的地方。从十五岁独自撑起一个家,为了这个家忍痛退了娃娃亲,一直到今天还是为了减轻母亲和弟弟妹妹的负担,轻率地把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日本女人领回家,哥哥付出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重负,精神上的压力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他已长大,该为哥哥做点什么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赌去冒险。
看到英子骑在大灰驴背上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察到一种无法预测的危险正在降临。大灰驴是家中唯一的有形资产,是全家人的眼珠子,精心饲养舍不得让它过度劳累,而一个日本女人却洋洋得意地骑在驴背上,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哥哥被这个日本女人迷住了。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不能坐视不管。趁着相处的日子不长,哥哥还没有完全被迷惑,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日本女人从家里赶走。他闲谈一般地说:“咱以前都没接触过日本人,可没吃过猪肉不等于没见过猪跑。我在城里打短工,经常听人议论日本人,日本鬼子不用说了,单说日本女人都是势利眼白吃饱。日本女人啥也不干,全靠男人养活,男人满足不了她们的生活欲望还会跑风,不肯吃苦不讲妇道。这样的女人娶到家里啥用不顶,听你摆弄也没多大意思,说不定还是个白眼狼。”
罗大槐让弟弟给说蒙了:“你是说放她走?”
“放她走。”罗二槐坚定地说:“咱家养了她五天,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还给她做了身新衣服,也算是仁至义尽,留下来只能是祸害。”
罗大槐瞪了弟弟一眼:“她要是不想走呢?她刚刚才说要跟我成亲。”
罗二槐满不在乎地说:“她是走投无路才虚情假意地要跟你成亲,她能像小美姐那样实心实意地对你吗?她不走也要把她赶走,现在狠不下心来,将来受苦的是你自己。”
“别跟我提刘小美,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咋就不是一回事儿?不外乎一个中国女人一个日本女人,一个丑点一个漂亮点。”
“你根本不懂。现在把她赶出家门,她还能不能活下去?再遇上刘一刀那样的人咋办?”
“哥,你变了,自从这个日本女人进了咱家你不是你了。当年刘一刀来咱家提条件,我和杏儿都吓坏了,生怕你答应了他,再不管娘和我俩的死活。可我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毫不含糊地退了亲,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崇拜你,为有你这样的哥哥感到幸运骄傲。现在咋变得婆婆妈妈的?你别忘了,她是日本女人。”
罗大槐埋头干活,手中的镐头带着风声从头顶画着弧线,铿锵有力地敲击着坚硬的土地:“日本女人也是女人,我觉得她跟我是一路人,对脾气。”
罗二槐暗自摇头,打小定的娃娃亲说退就退,却舍不得相处了几天的日本女人,没救了。
坟坑挖好了,罗大槐喊回英子。英子想把那对母女分开,抱得死死的怎么也分不开,只好用一块破麻袋片裹在一起,保持原样抬进坟坑里。
一座新坟立在眼前,或许是见过更为惨烈的死亡场景,英子此时倒显得十分平静,她把手中的那捧山菊花放在坟头上,鞠了一躬,心说你们母女比渡边一雄和那些暴尸荒野的人幸运多了。
罗二槐扛着工具赶着牛先行回村,罗大槐牵着大灰驴站在林子外面等候英子。英子独自站立在坟前,仰着头低声哼唱着一支日文歌,曲调低沉婉转悠长,在光秃秃的槐树林中盘旋萦绕。罗大槐听不懂,但能从英子脸上的表情和曲调中感受到亲人离散的哀伤和思乡的悲苦,似有坚硬的刺一根根地扎在心口上。他环视着山坡下熟悉的村庄和土地,倾听着槐树林中飘出的咿咿呀呀的日本调子,一种难以言明的陌生的情感在他的内心深处翻腾搅动。那种调子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应困在槐树林中,还是让这调子飞回听得懂它的地方去吧。
回村的路上,罗大槐牵着大灰驴走在前面,英子默默地跟在后面。快到村口了,罗大槐停下脚步问道:“英子,住在我们家还习惯吗?”
怎么可能习惯?吃的穿的用的和生活方式都不习惯,英子轻声回答说:“慢慢会习惯的。”
罗大槐又问:“想没想过离开我们家?”
英子忽地打了个寒战,直愣愣地瞅着罗大槐,睁大了眼睛一脸的迷惘困惑,过于震惊反倒不敢相信了。
罗大槐轻轻地拽了拽英子脑后的大辫子,语气跟退了和刘小美的亲事时一样的坚定:“那天晚上说过的话不作数,你随时随地都可以走,我不留你。”
每时每刻都想逃离中国,可是路途艰险寸步难行,英子走累了也走怕了,更何况世界之大已无路可走。她一把抓住罗大槐的胳膊,声音颤抖着:“你要赶我走?”
罗大槐淡淡地说:“我不想难为你,你自个也别难为自个,你想好了我亲自送你走。”
一定是二槐那个大坏蛋跟大槐说了什么,不然大槐不会赶自己走。英子大步往村子里走,狠巴巴地撂下一句话:“你要是能把我送回日本,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