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屋顶上的书
一个人的记忆中,并不总是美好的事。哪怕说到一种良好习惯的形成,恐怕也包含着许许多多的辛酸和血泪。爱、喜欢,这些令人愉快的情感,犹如大自然中的植物一样,也需要历经风雨雷电的摧残和折磨的。只有战胜一切阻力,树才能慢慢长高,花才能徐徐绽放。
我很小就喜欢阅读,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阅读第一本长篇小说之后,就疯狂地迷恋上了阅读。什么“爱不释手”、“手不释卷”的成语,恐怕也难以描绘和形容我对阅读的热情。
倒不是说我有多么顽强的意志,而是我太脆弱,无法拒绝书的诱惑。但仅此一个小小的爱好,在早期的萌芽过程中遭受到的挫折和打击,多年后想起来依然是眼眶发湿,感慨实在是有太大的不易。似乎我是一只小小的动物,每读一本书都要拿头去撞击坚硬的墙壁。
这墙壁的构成元素,可能是父亲,可能是老师,可能是整个世界。
童年的阅读,一直是偷偷摸摸进行的。父亲、老师,犹如两个高明的监工,一个在家里监视,一个在学校监视。只要发现我在阅读课外书,轻则遭训斥,重则挨老拳。所以,我特别喜欢打猪草,一个人挎个篮子,悄悄往篮子里塞本书,到田野上去阅读。打满了猪草,又把书塞到草下面,深深地藏好。看多了谍战片,觉得自己小时候读书的经历真像是在搞地下工作,而父亲和老师就像是军统和中统的老特工。这样的比喻没有不恭敬的意思,只是说感觉很相似。
放任阅读,是不好的;严重偏科,麻烦更是巨大。无论是父亲还是老师,他们都认为课外书是影响我学习成绩的罪魁祸首。所以,他们的打压手段越来越残忍,越来越粗暴。父亲的耳光和拳头是家常便饭,而老师曾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课外书一页一页撕掉,那书页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
我没有眼泪,只有悲伤;我没有妥协,只有坚定。我承认,书籍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精神上的羞辱和肉体上的疼痛,都能在书中得以治疗。所以,我渐渐承认一个事实:爱读书,就要付出这些代价。虽然我时常很警惕,但真正一阅读起来,整个世界都会被我忘记,所以当老师或者父亲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浑然不觉。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场暴风雨就来临了……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的位置靠着窗户,外面是校园,我的同桌是一个女同学。有时候阅读入迷,被老师提问,我会惊慌失措,站起来四顾左右,不知道是老师让我回答问题,还是别的。
这个时候,同桌的女生会小声提醒我,重复一下老师提出的问题。奇怪的是,我竟然受到过数学老师的表扬,尽管我的数学成绩是全班最差的。数学老师说:“你们数学太差了,你们要向安武林学习,数学不行,语文好点也行啊!”这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和神态,很多年之后依然在我脑海里出现。大约,每个老师都是怀着这样的仁慈之心的吧。
有一次上数学课,我装出认真听讲的样子,私下里却把一本课外书放在了抽屉里,摊开。我正看得入迷,突然感觉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我心里一沉——坏了,是语文老师!他是我的班主任,估计他在窗外已经偷偷看我很久了。我赶紧把书合上,挺胸抬头,听数学老师讲课。但一切已经晚了,只见语文老师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教室。
数学老师正在讲课,也愕然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语文老师的身上。他直奔我的座位,一弯腰,从我的抽屉里抽出了那本厚厚的小说,然后冷冷地对我说:“你出来一下!”
我跟着语文老师走到教室外面,几步路,好像走了一万里一样,黑暗、阴郁。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但我更关心的是他手里拎的那本书的命运。书页摊开着,大约是因为语文老师走得很急,书页在风中沙沙乱响,好像在呻吟一样。
在教室外面院子的中间,他站住了,猛然转身,然后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上嘴角的唇习惯性地向上一撇,然后把书在我眼前一晃,他再一用力,书像一只白色的鸟那样飞上了教室的屋顶。屋顶的瓦上有绿色的青苔、丰满的瓦松,还有一些高高低低的青草。而在教室的旁边,是一棵倾斜的、粗壮的泡桐树。学校的钟(一节火车的铁轨)就悬挂在上面。
语文老师冰冷而又粗暴地下令:“站着!”说完,倒背着双手,回自己的房间了。
屋顶上的书,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在绿草和青瓦(已经变黑褐色了)之间,摊开的书页洁白、醒目,就像一只贝壳,张开着,不小心被冲到了岸上。
我很奇怪我当时没有流眼泪,也没有特别地悲伤,只是像个虔诚的教徒那样,祈祷着:不要被雨淋坏啊,不要被太阳晒伤啊。
在我眼里,每一本书都是一个生命。
我记不得那本书的名字了,如果记得,我一定会再买一本,纪念它远逝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