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像猎狗一样去找书
童年的读书生活,是贫瘠而又丰富的。贫瘠的是没有什么好书读,丰富的是逮到什么读什么。这份读书的自由、快乐,不一定是好书或者经典能够带来的。就像一只快乐的蚂蚁,在大地上随便行走,不一定非要什么目标,也不一定非要走什么路。
自从小学三年级,读了第一本长篇小说之后,我对阅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像吸毒的瘾君子爱上了毒品一样,我疯狂地迷恋上了读书。
其实,在我看来,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比毒品的威力要大得多了。我宁愿称书是“快乐的毒品”,它给人留下的是长久的乃至永恒的快乐。它更像一粒种子,埋在人记忆的沃土里,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爱上读书,是幸福的,但痛苦也随之而来。我的小村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且是三六九集日才开门。我们家大人多,孩子多,日子过得很清贫,没有钱买书。我都不记得我在新华书店买过什么书,更何况那个新华书店的人对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从来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只有一句很不耐烦的话:“不买别看!”
所以,我像猎狗一样,开始从村子里面寻找书。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有书,我就像磁铁一样,紧紧地黏着他,一定要把书借来。
我有一个同学,他家在村的西头。有一次去他家找他玩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苹果树下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我进他家院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那本书很厚,发黄了,就像发酵过度的面包一样。
我好奇地问他:“这书好看吗?”
他美滋滋地说:“真带劲!”
儿时看到喜欢的书,评价最佳的一句话就是“带劲”了,这句话和现在的“给力”差不多。
我说让我看看,他说他还没看完呢。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到来不大高兴,因为我打扰了他阅读。
我努力让他放下书,放松警惕,然后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这书有那么好看吗?”
他肯定地说:“当然!”
这本书的名字叫《红日》,过去拍过电影,现在拍成了电视剧。那个时候,我对战争的文学书特别地迷恋,现在依然如此。
于是,我开始施展我的软磨硬泡蘑菇功,想借来看看。他起初是不答应的,但架不住我再三的恳求和三根麻花的诱惑,最终答应了,条件是:三天之内必须还给他!
这个当然没问题,小时候读书没别的,只有一个“快”字。古人读书的“一目十行”实在不算什么本事,现在的孩子估计每个人都能做到。更何况现代人写的作品,跳过十行二十行不读,依然能衔接得上。
但那么一本厚书,要读完的确是要花费一点时间和精力的。白天读书的时间有限,需要上课,偷偷读很不过瘾,所以,还是利用晚上的时间,“大张旗鼓”地阅读,才能充分享受到阅读的乐趣。
小时候读书,处处受限制,但这些限制都是借了爱的名义。父亲和老师怕荒废学业,而爷爷则是怕我读坏了眼睛,读坏了脑子。读这本书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这个故事写在我的《藏在被窝里读书》那篇散文里了。
我基本上和爷爷捉了一晚上的迷藏。一本好书,就是勾心的小虫子,尤其是读到关键处,那种欲罢不能、欲罢不休的状态很让人难受,似乎整个魂儿都丢了。另外,同学催促的时间很重要,如不能按期归还,不仅友情受到威胁,而且以后不可能再借到别的书了。
当然,我如期归还了。他问我:“怎么样?”我说:“特带劲儿。”他嘿嘿笑了,意思是他的眼光很准。尽管在笑,他还是不忘翻翻书,看我有没有把书弄坏了什么的。
一个人有点爱好,是不容易的事,但要保全自己的爱好,那多多少少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有时候还很沉重。我读一本没皮没尾的《苦菜花》,确是吃了一个大苦头。
那一次,我去一个和父亲关系不错的朋友家里,在他家的土炕上,我看到了一本书——发黄,卷页,没皮没尾。
我想借来看看,但人家不同意。那位大叔说:“这本书有毒的!”我不知道啥是有毒,以为是被农药泡过的,说:“没事的,我小心点!”我还特意把书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农药的味道。
他笑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毒”是啥意思,这个“毒”是国家查禁的书,读了有害,若是被别人知道,或是告发,那可了不得了。我软磨硬泡了一下午,竟然没有把这本书借到手,这让我非常难过。但我毫不气馁,第二天,我又去借书了。
我去的时候,发现这位大叔在干活。他家里伐了几棵很粗很直的白杨树,他正挥舞着刮刀,在刮树皮。
我不容分说,抢过人家手里的刮刀,就开始帮人家干活了。其实,我从小体弱多病,干活很不在行,在家里常遭父亲的白眼,而且连两个小弟弟都不如。但我为了借到这本书,挥汗如雨地给人家刮树皮。
不知道干了多久,我才发现父亲来了。这位大叔很尴尬地笑着,父亲冷着脸,恼羞成怒地说:“怎么,吃饭都不回家,还要我来找你!”
我吓得丢掉刮刀就跑掉了。回到家,我挨了一顿老拳。父亲狠狠地训斥我,说自己家里的活放着不干,竟然帮别人干活。父亲的恼怒,我很能理解——这不等于是帮别人养儿子吗?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了那本书……可我要是实话实说,后果会更严重……
我像猎狗一样,有着灵敏的嗅觉,谁家有书,那是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和鼻子的。非常有趣的是,我竟然有了几个比我小几岁的朋友,有的是我同学的弟弟。他们都是小书虫,而且在借书给我读方面是比较慷慨大度的。几十年过去了,有的依然是我的朋友。很可惜的是,估计他们都放弃了阅读的习惯。
童年的阅读,是真正的乱翻书。没有读过什么必读书,也没有什么人指导,但我像一只猎狗一样,疯狂地寻找着自己的猎物。这份饥饿,这份自由,也是阅读的一种快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