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雨云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戚回前]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周按]借贷乃当时实景。银灯是女子口气。
[甲回前]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递三递〔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周按]此诗起用杜句,敦诚诗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正可参看。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蒙侧]存身分。遂不敢再问。[蒙侧]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周按]通人事,批语呼应,可证。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来这边。袭人忙趁众奶娘丫嬛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周按]别是北语,为勿义。鲁迅即曾言,初到北方不懂这个别的用法。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贜东西!”[周按]今时所谓脏者,雪芹书中写作贜、,本是贪贜纳贿,故有不洁一义。[蒙侧]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蒙侧]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侧]数句文,完一回题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甲双]写出袭人身分。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甲双]伏下晴雯。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甲双]一叚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甲双]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甲侧]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蒙侧]加〔夹〕杂世态,巧伏下文。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甲双]妙,谦是石头口角。[周按]此乃假拟《石头记》作者石头之口吻,前与开端后与第十八回省亲处石头语气联络呼应。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蒙侧]可怜!便连了宗,认作侄子。[甲双]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甲双]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馀者皆不识认。[蒙侧]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消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甲双]《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甲双]音老,出《偕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蒙侧]总是用过〔逼〕近〔进〕法。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周按]姥姥、老老、嫽嫽杂出,是此种北语当时尚无定字之证。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蒙侧]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双]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甲眉]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夫,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甲侧]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周按]俗语,复一“碗”字始通顺,始有神。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甲双]妙称,何肖之至![周按]老家,京语也。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甲侧]此口气自何处得来?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甲双]为纨袴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蒙侧]英雄失足,千古同慨,笑〔哭〕煞天下一切。(下缺)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坑也不中用的。”[周按]跳蹋坑,恐坑字不能少。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周按]炕头儿上,北语。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蒙侧]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的是此句章〔张〕本。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甲双]骂死。作官的朋友,[甲双]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到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甲双]四字便扺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蒙侧]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甲双]补前文之未到处。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到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定,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周按]粗与细对,北语指直径圆周的大小,非粗糙义。刘氏一傍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信,[周按]见后文周瑞家的口中用通信语,有按。没的去打嘴现世。”[蒙侧]打嘴现世等字,误尽多少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甲双]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又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甲侧]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爱物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蒙侧]画初〔出〕当日品行。我们极好的。”[甲双]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么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到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磞一磞。[周按]磞,即今之“碰”字。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亦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去,[甲双] 音光,去声,游也,出《偕声字笺》。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甲双]街名,本地风光,妙!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弹弹衣服,[周按]弹,在此处应读掸。掸,上声,音胆,拂也。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到角门前。[甲侧]字神理。[周按]是正字,走也,是雪芹原笔。此字后世不再可见,也是雍正避嫌讳之所致。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蒙侧]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坐在大櫈上说东谈西呢。[甲双]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谅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揪采,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下等着,[蒙侧]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蒙侧]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后门上问就是了。”[甲双]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意物件的,闹烘烘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甲双]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甲侧]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甲侧]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僱的小丫头到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甲侧]问的有情理。[蒙侧]刘姥姥此时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陟〔陡〕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据〔拘〕小节。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甲双]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周瑞家的听了,便猜着几分意思。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甲双]在今世周瑞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现弄自己体面,[甲眉]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蒙侧]实有此等情理。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甲侧]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甲双]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甲侧]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周按]周瑞家的口中用通信语,可知前文刘姥姥初登府门求人时也是通信,不是通报。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是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甲双]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蒙侧]礼势必然。到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子到倒厅上,[甲双]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蒙侧]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甲双]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蒙侧]非身临其境者不知。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蒙侧]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甲双]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甲眉]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说着,一齐下了炕,[周按]北方旧日礼俗,女客来,先让上炕坐,为尊客之常礼(客如上炕,只坐于炕沿上)。故此处有下炕之语。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甲双]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甲双]名字真极,文雅则假。[蒙侧]三等奴仆,第次不乱。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甲双]细,盖平儿原不知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莾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蒙侧]各自(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甲双]暗透平儿身分。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周按]忙字,一则表周瑞家的之殷勤,二则说明欲见凤姐须抓紧午刻前之暇隙,迟则不复可为。故“忙”字最得神理。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甲双]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香味,[甲双]是刘姥姥鼻中。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双]是刘姥姥身子。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甲双]是刘姥姥头目。[觉双]俱从刘姥姥目中看出。刘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甲双]六字尽矣,如何想来?[蒙侧]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甲双]记清。[蒙侧]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周按]处处写炕,观者着眼。打量了刘姥姥两眼,[甲双]写豪门侍儿。只得[甲双]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甲双]从刘姥姥心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甲双]毕肖。[蒙侧]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籭麺的一般,[周按]籭,雪芹原字。[甲双]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杨双]批:小家气象,不免东张西望。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它般的一物,[周按]它,雪芹原字。却不住的乱恍。[甲双]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周按]煞,即今写作啥者。正獃时,[甲双]三字有劲。[周按]正獃时,批语明点是三字。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到唬的展眼,[甲侧]写得出。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双]细,是巳时。[周按]钟共响十下,是今之十点,即当时的早饭(非今之早点)。方欲问时,[蒙侧]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蒙侧]即以奶奶下来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率,[甲侧]写得侍仆妇。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蒙侧]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扒掌打下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唧了一会,方到这边屋内来。只见门外凿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甲侧]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周按]南窗下是炕,此句要紧。凤姐回自己屋吃饭,以至接见下人回禀事务,皆在炕上,故姥姥来,也是在炕上。炕上大红毡条,[周按]毡条,北语。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傍边有银唾沫盒。那凤姐儿家常代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甲双]一叚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贷〔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炷儿,拨手炉内的灰。[甲双]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甲侧]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甲侧]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甲侧]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漫漫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蒙侧]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代〔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周按]嗔着,北语责备之义。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周按]请安问好,显示了满汉妇女礼式。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甲侧]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甲侧]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甲侧]二笑。“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甲侧]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是的。”[蒙侧]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周按]是的,屡见,当时不用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甲侧]如闻。“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甲侧]三笑。“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蒙侧]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甲侧]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蒙侧]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呌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甲侧]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回。若有狠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儿点头。[蒙侧]能事者故自不凡。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周按]姑太太、姑奶奶皆姥姥以板儿之辈数定称呼,此为习俗之常礼。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甲侧]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刘姥姥。[甲侧]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蒙侧]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甲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周按]此批可证大姐即巧姐,原是一人。“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甲侧]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甲侧]如〔为〕纨袴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周按]此处当为凤姐之第四笑。“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甲侧]夹写凤姐好奖誉。就送过来的。”凤姐儿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了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甲侧]又一笑,凡五。“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磞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磞。”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示下。[周按]听阿凤示下,又是石头语气。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甲眉]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蒙侧]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甲侧]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周按]板儿应是凤姐之侄孙辈,前文姑太太可证,姥姥与凤姐同辈,今姥姥开口便是你侄儿,大约一是惊忙中紧张错乱,二则适因贾蓉忽至,姥姥耳中连闻侄儿之称,于是便给弄糊塗了,下文即点明。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偺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甲双]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利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妆哑,这人为〔比〕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过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周按]空了,谓白来一趟也,如下文“怎好教你空回去呢”。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甲侧]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甲眉]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舚舌囃嘴的道谢。[周按]舚舌囃嘴不误,雪芹炼字工夫在此。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甲侧]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进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回去呢。[甲侧]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蒙侧]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蔽﹝弊﹞。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甲侧]可怜,可叹![周按]心里便突突的,另有批语照应甚明。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甲侧]可怜,可叹!“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周按]寒毛读如汗毛,言其细微。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采,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甲侧]这样常例亦再见。[周按]指赠送见面礼之常例,不在银内计。又,一串,正如古谓一贯之贯,乃口中常语,非误字。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僱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蒙侧]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么到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蒙侧]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紧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甲双]与前眼色真〔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甲侧]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上话来。”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儿女买菓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甲回后]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周按]此甲戌本回后批两条,系为回前批两条再作补充者。
[戚回后]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
[回后评]《石头记》开卷前七回是七层大引子,前五层已多是不同境界之变换,上至神仙,下至官吏,无所不有。至本回方放笔写荣府本身,府外府内府上府下无所不备,而出自一村姥姥之心中目中,其笔境令人惊奇,令人感叹。作者用笔之灵活跳跃,生龙活虎,难以预测。而又周详细致,纤毫不遗,此两种最难兼擅也。若简而言之,我谓雪芹最擅长者是一笔多用法。
开卷前五回,悉是序幕,故淡淡写来,并不着力。至此回方是全书正文开始,始以重笔展开畅叙,精彩乃出,作者得意文笔也。此回写境:大门,后门,倒厅,内室……处处到,处处如见。写人自以凤姐为主,然写姥姥,写周瑞家的,笔力丝毫不肯放轻,令人深感人情世态虽夷险不同,毕竟有仁厚人,有热心肠,与人为善,非作者有此心怀,安能摹写如是动人。不禁感叹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