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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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戚回前]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国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甲侧]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如今且说林黛玉,[甲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绪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侧]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分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到且靠后。[甲侧]此句写贾母。[甲眉]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甲侧]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甲侧]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甲眉]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甲眉]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立。行文之法,又亦变体。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甲侧]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甲侧]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甲侧]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周按]目无下尘,容不得污秽,高洁之至,意味转深。◎将钗黛二人性情表现并列评比,令阅者自加忖度,真假虚实,唯此褒贬,究竟如何,定又有一番仁佞之分,抑扬之辩。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侧]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甲侧]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癖,[甲侧]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周按]偏癖是原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甲侧]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甲侧]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甲眉]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一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甲眉]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宝玉又自悔语言冐撞,[周按]冐,疑是雪芹原稿痕迹,记供研考。前去俯就,[甲侧]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甲侧]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甲侧]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周按]一部书,荣府是主题,大事却偏偏出在宁府,是要紧笔法。[甲侧]这是第一家晏,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他,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嫫嫫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安妥的人,[甲侧]借贾母心中定评。而且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周按]本回秦氏出场,尚不知其名字,先云她最得老太太之称赏。此似闲笔,实有内涵。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甲侧]又夹写出秦氏来。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见一付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 [周按]古代读书的典故,燃藜是燃烧藜木杖以代光亮的意思。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甲眉]如此画联,焉能入梦?[甲侧]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周按]雪芹著书,如此精彩,处处得力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却偏写宝玉极恶此等文义。全是反面落笔。

既看了这两句,然室宇精美,[周按]然是原文,雪芹时多如此用字。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出去出去!”[周按]出去出去,极得神,简断果决之声如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到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去睡觉的礼?”[周按]雪芹喜用礼字,亦重礼仪,是其思想性情中之另一面。论事论人,皆不可简单肤浅,一语了之,此义甚长。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甲眉]伏下秦锺〔钟〕。妙![甲侧]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甲侧]侯门少年纨袴,活跳下来。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这二三十里,[周按]今又云秦氏有弟,其家却在二三十里外,文内又有重要内涵。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甲眉]此香名引梦香。[周按]袭人而来是原笔。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甲侧]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觉双]进房如梦境。进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 [甲侧]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是:[周按]此处是宝玉眼中见是。

嫩寒锁梦因春冷,[甲侧]艳极,淫极!芳气笼人是酒香。[甲侧]已入梦境矣![蒙戚双]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周按]秦太虚之对联又实又虚。盖宋代名词人秦观,字少游,号太虚。今作者雪芹巧借秦观之姓氏与别号运用于秦氏房中,令人乍看不觉而忘其文心匠意之妙。秦观之秦,不难理解,至于太虚,则更加奇妙。因本回之主题正是太虚幻境之经历也。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甲侧]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觉双]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甲侧]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甲侧]一个再见。媚人、[甲侧]二新出。晴雯、[甲侧]三新出,名妙而文。[觉双]三个新出。麝月[甲侧]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觉双]四个新出。四个丫嬛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甲侧]细极。[甲眉]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甲侧]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蒙戚双]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觉双]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周按]此批之著录似分三个次第,钞录愈晚者,字句愈减。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处。[甲侧]一篇《蓬莱赋》。[周按]康熙太子胤礽咏雪月诗有句云:蓬海三千皆种玉,绛楼十二不飞尘。此“不飞尘”与“飞尘不到”似有关联。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此处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周按]失了家,虽摹拟小儿语态,实伏后文有家亡人散之境,总非闲笔。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甲侧]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甲侧]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甲侧]二句比也。[周按]春梦随云,隐谓湘云。飞花逐水,则黛玉之结局。皆非泛文闲句。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甲侧]将通部人一喝。[周按]暗用《西厢记》莺莺出场所唱赏花时: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闲愁,特指女儿于闺中寂寞孤独之情怀。

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甲侧]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正待寻觅,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桃房。但行处,鸟惊匝树。[周按]鸟惊匝树,用魏武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将到时,月度回廊。[周按]月度回廊,此与上句暗用落雁沉鱼,羞花闭月之意,以写警幻之美。月度,即月羞而避之之意。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含樱颗兮,榴吐娇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周按]第二回出冷子兴,眉批中曾用“回风舞雪”四字。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烂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周按]以上素、洁、静、艳、文、神六者,俱备者其谁乎?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出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眉]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周按]此一段赞语略仿曹子建《洛神赋》,痕迹不难窥见。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 [甲侧]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还香洞,[周按]还香洞,有深意,一放一还,一离一合。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侧]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甲侧]四字可畏。绵缠于此处,是以前来核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霓舞歌姬数人,[周按]霓舞暗用唐明皇《霓裳羽衣曲》之典故,惟杨藏本与后出之卞藏本作霓舞,是雪芹原笔。新填《红楼梦》曲十二只。[甲侧]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甲侧]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周按]对联称副不称幅。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侧]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觉双]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到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甲侧]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甲侧]虚陪六个。[甲眉]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甲眉]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周按]此批因太虚幻境诸司之名,即想及七十二司者,实因雪芹此处之文思,乃巧用北京朝阳门外东岳天齐庙中著名之阴府七十二司变而反用之。天齐庙前有石牌坊,其联想构思之迹甚为明显。以上系友人之见,觉有理,因记之。宝玉看了,因问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否?”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甲侧]正文。两边对联写道是:

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甲侧]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进入门来,只见有数十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的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甲侧]正文题。[蒙戚双]正文点题。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甲侧]常听二字,神理极妙!金陵极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甲侧]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善者录之。[周按]善为全书主眼之一,与前文小才微善呼应。◎如拘看警幻之言似乎正册、副册、又副册等最居上选,余者并未明言若干。据脂批所言,副钗层次尚多,不止此数。俟后文再加详论细考。下边二厨,则又次之。馀者庸愚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矣。后有几行字写着: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周按]白居易诗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雪芹写晴雯判词正用白氏诗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八个字,兼含雪芹感叹自身为包衣奴隶之家世,语意悲痛,非只为晴雯一人也。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甲侧]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着: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甲侧]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了这个,又去开了那“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画后书云:

根并荷花一水香,[甲侧]却是咏菱妙句。[周按]一水香,多本做一茎香,平仄失调,非是。况此句恐系后文结局,非泛语也。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甲侧]折〔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上一页便画着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也有四句言词道:

可叹停机德,[甲侧]此句薛。堪怜咏絮才。[甲侧]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蒙双]此句林。金簪雪里埋。[甲侧]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甲眉]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周按]全是烟幕。

二十年来辨是谁,[周按]谁字令人瞩目,今选杨藏本、己卯本作“辨是谁”。榴花开处照宫闱。[周按]榴花开处照宫闱,此句似又与太子胤礽有所关联。盖胤礽有专咏宫中榴花诗,兼有自寓之意。又按,胤礽生于五月初三,而元春偏偏又曾特命于五月初一至初三在清虚观打平安醮三天,其中必有隐藏之事故,大可令人瞩目,尚待史家细考。◎韩退之咏榴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此“照”字来历。“明”字与“座上珠玑照日月”呼应(此“照”或作“昭”,恐不足为据)。盖康熙太子胤礽实生于五月初三日。

三春争及初春景,[甲侧]显极。虎兕相逢大梦归。[周按]虎兕为二有力者相争之象,暗喻政局之变。虎兕,老子、孔子皆曾用过。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甲侧]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艦,[周按]艦是原笔,且写实景,必有本事隐去。◎图绘大船,有二人泣别。一为探春,另一疑是宝琴。千里东风一望遥。[甲侧]好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周按]此写湘云,其所谓展眼吊斜晖者,乃是针对首句富贵而言。富贵指其家境,非指本人,应加分别。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落陷污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甲侧]好句。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周按]黄梁,不从粱,亦是原笔。或谓暗隐梁木自悬之义。

后面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周按]三春,一向解者皆以为是指孟春、仲春、季春三个月九十日,即九十春光之意。而友人则解为三春乃三年之义。盖全书所写实自乾隆元年至乾隆三年,此段时间为贾府复兴之时日,过此三年,则大厦忽倾,家亡人散。余以为友人之说有理。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甲侧]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身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甲侧]折〔拆〕字法。[周按]此写凤姐。画中云有一片冰山,冰山暗用明代权相严嵩家之典故。盖谓其权势盛时不可一世,而忽然势败,却如冰山一片,涣然消融。◎一从二令三人木,此句解者纷纭,已有十数家之多,各出新意。余则以为此句所言并无难解之处:一从者谓初婚阶段,妻必从夫。过此以后,凤姐掌权,可以左右丈夫,即二令之阶段也。最后因凤姐暗害尤二姐,并致男胎早坠,以至贾琏无后,被视为大罪,故终遭休弃。三人木者,即暗拆“休”字也。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事败休云贵,[周按]可证贾府之兴盛,乃因依附于另一权势之家,即此家势败,则株连遭祸,同归败亡。须与第一回“一局输赢料不真”合看。家亡莫论亲。[甲侧]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为冰为水空相妒,[周按]盖用荀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其意盖谓水之与冰,本是一物,既化之后,冰自诩我寒胜你,水则不服曰,你本系我之所出。二者争相攻讦,即相妒之所指,此谓自家人反生嫉恨。枉与他人作话谈![甲侧]真心实话。[周按]作话谈,非美事也,语婉有味。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眉]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他把仙机泄露,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甲侧]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甲侧]为前文葫芦庙一点。[觉双]点醒。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甲侧]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幙,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甲侧]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宝玉正在观之不尽,忽听警幻笑呼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女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甲侧]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周按]此绛珠指谁?俗常皆为伪续所蔽,以为是指黛玉,黛玉岂有此时此境来临之理?下文复又有“兼美”一义,合看皆不可通。盖作者文笔狡狯,读者未之深思耳。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了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甲眉]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蒙戚双]奇笔奇文。[周按]此为女性批者的心思语言最为明显,细心读者当能领会。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周按]唬字,当时读音如“夏”,即今之“吓”字。果觉自形污秽不堪。[甲侧]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外中一叚情痴。[蒙双]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断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粉矣。一笑![周按]据此种批而观之,蒙府本为全,似乎甲戌本是初文。蒙府本是又经增补,二者显有先后,未必是钞者缺漏。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甲侧]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周按]警幻者,即秦氏化身。警幻教诲宝玉,云是宁荣二公之灵特来嘱托。按,二公所托,贾氏家运、子孙之宗族大事也。贾氏子孙由有敬、赦政乃至珍、琏等人在,不告诫于彼,而独诉于彼孙少妇,有此理乎?即此可悟,可卿身份。另有内在人所未知耳。◎贾氏宗祠在宁府,亦非“偶遇”,总是托词。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已来,[周按],原抄如是,避讳书法也。已来是当时写法。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甲侧]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周按]庚本做保玉。细思之,宝玉原谐保育之音义。故此处偶然逗露文心隐秘处,非是一般误笔可比。禀性乖张,生情诡谲,[周按]生情是原笔。虽聪明灵慧略可玉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道。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甲侧]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甲侧]一叚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觉双]细玩此句。名为群芳髓。”[甲侧]好香。[甲眉]“群芳髓”可对“冷香丸”。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还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甲侧]隐哭字。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蒙戚双]是宝玉心事。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甲侧]女儿之心,女儿之境。无可奈何天。[甲侧]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蒙戚双]女儿之境,两句尽矣。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种情大士,[周按]种情,由情种转化活用而来,词新而味长。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周按]友人指出:大士,湘也。仙姑,黛也。金女,钗也。菩提,妙也。此隐全书四大女主角。此论颇有思致。少刻,有小嬛上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胜。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洌,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甲侧]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宝玉称赏不迭。饮酒之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濛……[甲侧]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甲墨眉]此语乃是作者自负之辞,然亦不为过谈。[周按]以上正文十三字加墨点,与墨批出一手。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 [甲侧]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甲眉]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彼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嬛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甲眉]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擅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濛,谁为情种?[甲侧]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周按]曲子款式相近,衬句三字乃曲子精华所在。参看第二十二回论《山门》“一任俺”三字之批。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周按]寂寞时三字于此千斤力量,形音义都胜改寂寥时。后笔连三个三字名皆平出,避与下“寂寞林”相重也。试遣愚衷。[甲侧]愚字自谦得妙!因此上,演出这[周按]程本为那。一这一那,一真一伪,宗旨意度,区以别矣。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眉]怀金悼玉,大有深意。[甲双]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付末等套,累赘太甚。[周按]此是甲戌本首次出现双行夹注批。◎全是托词。警幻,却是作者自咏。

第二支,终身悞[周按]悞,雪芹原字,着重自悞耽搁之意。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周按]“金玉”“木石”之真解,须待第三十一回之后方可逐步得明。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周按]美中不足,直与楔子四百字逸文相呼应。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甲眉]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第三支,枉凝眉[周按]凝眉,伫望期待之义,人多误为颦眉以至扣实为黛玉一人,大失原旨。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周按]须化二字据甲戌本原书原笔,后遭浓墨笔描改为虚话。心事者即乐中悲曲之儿女私情。旧时男女私心爱慕而不敢宣言者也,如何又有虚话之可云,此妄改绝不可从。盖此种暗怀于内心之私愿,曾遭变故与阻力而难于遂心之谓也。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周按]以一个是……一个是对举,俗习误认此乃一男一女之谓,不知引子早言“怀金悼玉”是一部大纲。此种笔法,可参看第二十八回唱曲,“两个冤家,都难丢下”等之佳例,自然可悟。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周按]依曲律,此为七字平起句,秋流冬尽春流夏,加两个到为衬字也。此“尽”字应溯源《绣襦记》,郑元和《莲花落》:一年冬尽,不觉又是一年家春啦也么咳咳。当时妇孺皆能歌之。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侧]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消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眉]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甲墨侧]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因又听下面唱道:

第四支,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遥。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甲侧]悲险之至。

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莫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命,[周按]穷通皆有命,命字是眼,即英莲有命无运之命。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蒙戚双]探乡〔卿〕声口如闻。

第六支,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甲侧]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周按]这是夫子自道,不可含浑读过。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蒙戚双]堪与湘乡〔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时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甲眉]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甲侧]妙卿实当得起。才华阜比仙。[周按]阜,富也。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甲侧]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甲侧]至语!过洁世间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髒违心愿。[周按]雪芹令祖楝亭诗,屡用骯髒与风尘字,最佳之例即诗集卷一《咏次山藏剑》,其全篇云:琉璃匣内泊无形,屈蠖龙身自杳冥。徒手力余骯髒,明眸相顾益娉婷。一挥举世头俱白,留待吾徒鬓尚青。澒洞风尘少年事,好将宝气护文星。骯髒俱仄声,读如“慷葬”,义即不屈。风尘,行路飘泊之词。好一似,无瑕美玉遭泥陷。[周按]美玉是原笔。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喜冤家 [蒙戚双]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的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周按]原语是说后文孙绍祖贪婪构陷,诬害贾家,所以为中山狼者在此。岂一淫徒而已哉。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甲侧]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第九支,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蒙戚双]此休〔比〕恰甚。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甲侧]末句开句收句。[蒙双]喝醒大重〔众〕,是极。

第十支,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侧]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灵空。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半世心。[周按]“意”,诸本作“意懸懸”,今独取杨藏、己卯本作“意”,理由有二:一,杨藏本抄写年代最早,若本来也作“懸懸”,则杨本之抄手岂能去另换这个罕见的僻字,绝无此理。二,,本义为强也。“”为倔强貌。按,此强应读去声,即“犟”,乃倔强之意也。如以现代语译之,即不服气、不认错、不退让、不服输等意。据脂砚斋批语中透露,曹雪芹真本八十回后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这一回目,此“强”正合“”之本意。合而观之,方知“”字十分冷僻,识者甚少。又因形草书字形讹变,抄手遂误以为是“懸”字了。此外,尚可参考“齗齗”一词。“齗齗”者是露齿竭力争辩之意也,也有不服气、不认输等意,与“”之词意颇有类似之处,再加“”正好也读平声,与“齗齗”全同,故解者以为“”与“齗齗”音意皆同,有互相借用之理。慭,义为忧也伤也。慭慭,义与龂龂通,见于古史籍。龂龂,倔强也,即不相下,不退上之意态。此语正写凤姐平生好胜要强,不肯认输之性情,其为家事竭力支撑,实有知其不可为而与命争之意志。雪芹满怀叹惜,用字精极。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甲侧]见得到。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甲眉]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戚双]见得到,是极,过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

第十一支,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银钱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晚韶华 镜里恩情,[甲侧]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带簪缨,气昂昂头带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甲侧]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荣玉,[甲侧]深意他人不解。[周按]荣玉,指荣府之宝玉,脂砚最爱惜宝玉,处处为之回护。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甲侧]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第十四支,收尾,飞鸟各投林[甲侧]收尾愈觉悲惨可畏。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甲侧]二句先总宁荣。[戚双]二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照应。[周按]照应,非因果报应之迷信俗义,宜细玩,此句疑指妙玉。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周按]分离合聚,早伏下后文有二人重逢复合之事迹。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甲侧]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甲侧]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又歌别曲。[甲侧]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周按]警幻明言新制《红楼梦》十二支,亦无正曲之名,故以别曲为是。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蒙戚双]自站地步。因叹道:“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妍娬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侧]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物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污。[甲侧]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蒙戚双]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谓前人之矫词所惑也。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甲侧]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甲侧]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蒙戚双]不见下文,使人一惊,多大胆量,敢如此作文。[甲眉]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懒于诗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冐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甲侧]说得恳切恰当之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叚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甲侧]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甲侧]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闼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故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 [甲侧]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周按]谁是能兼钗黛二人之美者,假拟乎?隐有实指乎?令人遐思。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领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蒙戚双]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蒙戚双]这是情之末了一着,不得不说破。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蒙戚双]如此方免累赘。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蒙戚双]略露心迹。狼虎同群,[蒙戚双]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甲侧]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蒙戚双]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谓善于读矣。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甲侧]机锋。[觉双]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蒙戚双]可思。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蒙戚双]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如雨下,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蒙戚双]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嬛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蒙戚双]细,又是照应前文。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 [甲侧]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戚双]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又何为雨矣?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周按]甲戌本至此句止。程本此句下有:正在不解,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知。[周按]一场,符平仄音律,独我知极佳。

[戚回后]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回后评]上文第四回本意只为交待薛家宝钗、香菱二人如何入都入府之缘由,并引出一个护官符,如此而已。只因事涉官场,笔墨未免陈俗,境界平平。作者似有自觉,故于本回全力挽转,出以特奇之大笔撰此《石头记》一回奇文。

雪芹之书定名本是《石头记》,世人却多称之《红楼梦》一名。《红楼梦》何义?原来也只是宝玉在秦氏房中做梦之隐语。是故《红楼梦》曲文十二支先已总括全书的重要内容,预为十二钗之命运结局设下伏笔,而用其曲文之名《红楼梦》以代全书之称,亦无不可。

《红楼梦》曲文正题十二支加以引子与结尾,共十四支。观其引子,实乃作者之自述,道出在何等处境与心情之下,不得已而撰此一书。曰奈何、曰伤怀、曰寂寞,明明白白,毫无掩饰。作者自表之后,方是正文。正文中又分人物角色之自云与作者代言两种身份、口吻。如元春之曲文,自云也。如凤姐之曲文,代言也。代言者,即包含评论、褒贬,如《乐中悲》之隐湘云,如《世难容》之隐妙玉,皆其良例。读者自可寻辨。

警幻云她原是欲到荣府去迎接绛珠,却遇宁荣二公之灵,引出一大段文字。然此处却有三疑:一,路遇宁荣二公之灵与去接绛珠两者毫不矛盾,即与二公谈话之后,毕竟是否将绛珠接来,此一要点,书中却无只字交待,此一大疑点也。二,若谓绛珠即指黛玉,则何以又特出兼美之人与宝玉梦中相会。兼美即钗黛二人而非绛珠也。此第二可疑之点也。三,宝玉进入秦氏房中,首先入目者即《海棠春睡图》。按海棠春睡本是杨贵妃之典故。今书中海棠与湘云相关,杨贵妃又与宝钗相关,二者却与黛玉无涉。是则警幻所迎来者究是何人,仍不可解。此可疑者三也。

细玩警幻对宝玉之言,全为引出“意淫”二字,而她对“意淫”之解释又全为呼应《红楼梦》引子中第一句:开辟鸿濛,谁为情种?后云宝玉之为人与皮肤滥淫之辈不同,天生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故批书人点明,此种痴情即以情体贴他人之意,亦即全书大旨谈情之本义也。

通部书写宝玉之为人,讥贬嘲谤是其主调。观其用语即愚顽蠢劣,全不离此等字样。然于第二回贾雨村口中已谓不然,他首先揭示其“聪明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是则,聪明灵秀四字正与愚顽蠢劣为对。至本回忽又言警幻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此八个字全出读者之意表,令人一惊。我谓若是作者欲写他人张三李四,或赞或贬,不妨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又何必作此曲曲折折,层层次次之特笔乎。即此可知,此书全是自况、自寓、自叙之本旨也。其实所谓自传说者,具眼读者一望可悟,本不待考证琐琐然后方可知耳。但世人具眼通灵者却未必甚多,于是横生别论,纷纷滋扰,若是作者见之,定发一笑耳。

若谓作者是写梦境,故文词迷离恍惚,似觉有理。然宝玉忽于梦中喊出可卿一名,而秦氏闻之,心中诧异,我的小名,从无人知,他却如何得晓。请看,明明白白,确确凿凿,岂是迷离恍惚之可比。既如此,此一难猜之谜又当何解。昔日我已疑之,今忽偶得一悟,贾母旧年大丫嬛中本有可人一名,至第四十六回鸳鸯回忆时说及已死去的可人,然则此可卿莫非即可人之敬称或爱称耶。

“飞鸟各投林”应与后回秦可卿托梦中惊人之语合看,方能得其意味。盖飞鸟因食尽方各自投于有食之林,即“树倒猢狲散”之另一比喻也。其关键总在一个各字上。试看秦氏之言词“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即可悟此“各”字之重要为何如矣。然后再看曲文“家亡人散各奔腾”之“各”字,又如小红亦说:不过三五年,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再次重复了“各”字。请看作者讲这各字是如何再三再四地点破不已。此即雪芹用以突出全书后半部悲欢离合、炎凉世态之大悲剧结局的重要笔法。

观此回凡叙至看联、看册、看曲文,其引出正文之语句,原甚简单之事,而竟百般变化,无一本相同,可谓奇极。试思同一作者,意匠经营,岂有在此等最琐屑无关处大费周章之理。更奇者竟连出“其云”之语,则中间又实空一字,此皆万不可通之文理也。因悟雪芹属稿时,情势各有不同,诗联曲判之类,他只指撰韵正文,至于其他琐屑,空而不遑书,皆留待脂砚斋等助者联缀之,故成此异相耳。

读书至此,方知《红楼梦》原是诗联曲词并称,红楼一梦借为全书之异称。红楼,本富家绣阁琼闺之代词,原不必拘看红字与楼字。即如此时宝玉入梦处,只是秦氏所居精美卧室,既非红色,亦无层楼。也仅是取之花落水流,诗意画境而已。此即中华文化传统之特殊表现方式也。《红楼梦》曲联赋于文笔称妙绝,词意悲险胜于书内诗词诸作。

欲觅求大概,只可凭各人之学力悟力感受领会,正因如此,方有红学之学科出现于民国时期,与一般小说文艺理论评赏之事,混为一谈,而昧者往往不知区别,于是纠结争执,不可罢休矣。正如作者祖父曹楝亭自评:吾曲第一,词次之,诗又次之。然文化素养不足者难辨。于此道中小说其既是幻境梦境,判词曲文等俱是半隐半显,有其之神秘性。又非一时能解,须待读至卷尽方知。而不幸后半佚毁,遂多揣测难定之。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一亩薄田足可度日的姥姥,忍耻扣响了富儿门。甲戌本此处有一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关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

此回经典语: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每一句之后脂砚斋皆评一句:骂死!

黛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