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高原的天气果然不好,来时还阳光明媚,说不了几句就阴云密布。玄奘师徒告别热情的村民,匆匆往回走,天上已经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山道立刻变得泥泞不堪,走起来甚是费劲。
不过这样的情形对玄奘等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待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营地,东归的队伍已经开始准备午餐了。
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丝,树枝燃料都是湿的,烧起来直冒浓烟,但是人们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一堆堆围坐在烟雾缭绕的篝火旁,热烈地交谈着。
看到玄奘回来,苏毗那立刻迎了过去,手里举着一只雪兔,兴奋地说道:“法师快看,你的猫儿捉到了什么!”
玄奘一怔:“这是猫儿捉的?”
“可不是它们捉的?”旁边的侍卫们嘻嘻哈哈地说道,“这些小畜生的本事见长了呢!”
原来,就在玄奘回来之前,两只猫儿在一片湿草滩上齐心协力扑到了一只肥大的雪兔,并将其拖了回来。苏毗那等人第一次看到这些小猫捕猎,自然觉得新鲜有趣。
玄奘无奈地诵了一句佛号,便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苏毗那已指挥侍卫们将死兔剥了皮,架在火上烧烤,几只小猫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虽然玄奘是大乘行者,但他的队伍中有很多人却不是吃素的。兔子烤熟后,侍卫们留下一半做成干粮,另一半则任由猫儿分食。
玄奘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才仅仅是个开头,猫儿尝到了打猎的甜头,从此便一发不可收了。
这片地区谷底平阔,山势跌宕,野生动物极多,不仅有兔子,还有盘羊、野羚、鹿、狐狸和狼,便是更大个的野骆驼、野牦牛、野驴也时不时地出没,是货真价实的“动物王国”,十分适合猫儿围猎。已经开始步入成年的它们每天都有收获,或是兔子,或是山鸡、野鸭,偶尔还能捉到比它们大得多的羚羊和野鹿!
对此,玄奘也是无可奈何,正如佛陀当年所说,这是众生的习气,一个慈悲的世界是不应该如此的。
而眼下,他除了默认发生的一切,唯一能做的,就是替那些不幸的动物诵念《往生咒》了。
草滩上生长着大量的野菜,可以用来熬汤吃。但有一种东西僧人们是不吃的,那便是野葱。偏偏这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遮卢安和他的伙伴们已经爱上了这股刺激的味道,每天都要拔上一大把,烧汤时在自己碗里放上一把,用来提味驱寒。
“真是好东西!”年轻的侍卫们吃得摇头晃脑,啧啧称赞。
玄奘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中原人把这里的大山称为葱岭了,西行时也没见着这么多的野葱,想不到这里到处都是。”
“记得法师说过,您西行时就是从葱岭翻过的。”遮卢安的记性挺好,咂着嘴摇头晃脑地说。
玄奘点头道:“葱岭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大得超乎你的想象。我来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那时没有经验,只知道大致选择一个方向,走到哪里算哪里。能够活着到达印度,实在要感谢佛陀的加持。”
遮卢安笑道:“法师来的时候有佛陀保佑,现在要回去了,一样有佛陀保佑,不用担心的。”
玄奘没再说什么,他从来不怀疑佛菩萨会保佑他,但他也不会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佛菩萨身上,多年的旅程和血的教训早已使他明白了提前做好准备的重要性。
何况这些山口说是可以通行,危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这里还只是缓坡,稍一下雨山路就变得泥泞难行,更不要说那些崎岖陡峭的地方了。还有村民们讲的那支在风雪中遇难的万人大商队的故事,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这样的故事不管是真事也好,是传说也罢,他都不敢掉以轻心。
天气湿冷,几只猫儿哆嗦着钻进帐篷,在他身边趴了下来。玄奘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它们的小脑袋,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羊皮地图,就着火塘的光仔细观看。
地图是路上遇到的一个商队送给他的,上面用各种文字做满了标记,显然经过了许多人的手,有些地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当时那商人对他说,这地图也就看看而已,并不能完全当真。
遮卢安喝完了汤,端着陶罐悄悄退了出去,不再打扰他的思考。
这些日子以来,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位东方法师的性格和处事习惯,虽然他常会做出些寻常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很疯狂。相反,他会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把一切可能都考虑清楚了,再稳扎稳打地去行动。
虽然在玄奘看来,许多看似充足的准备实际上并不充足,但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他们相信东土法师,相信凭借他身上的光环和超人的智慧,定能够带领众人平安走过这条漫长而艰险的道路,最终抵达东土大唐——那个梦幻般的国度。
这天清晨,玄奘下令拔营出发,沿着瓦根基尔山口继续前行。
诚如那村中长者所言,这是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路的两旁全是连绵不绝的雪山,只有中间峡谷地带形成一条天然的通道,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一条通道。
此时正值晚春季节,天气不冷不热,太阳悬挂在湛蓝色的天空中,四周林木蓊郁,山间小道松软得就像突厥可汗牙帐的地毯,眼前视野开阔,风景极佳,野鸟的鸣啾声在他们耳边轻轻回荡着,此起彼伏。
高原的荒野竟然如此绚丽,这是众人没有想到的,他们忍不住深深吸气,五脏六腑满满的都是草叶的醇香。
闲不住的猫儿纷纷从象背上的藤篮中爬出来,在队伍前后来回穿梭跑跳,冷寂的高原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然而毕竟这里氧气不足,猫儿跑不了一会儿,就趴在地上喘气,被一只只地抱回藤篮里。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有耳朵尖尖、似鹿非鹿的野驴,有高雅神气的麝鹿,还有野狗、狼、猫熊、瞪羚、羚羊和大角野山羊,此外,还有白虎和雪豹。
“法师你看!那是只老鹰吗?怎么长得那么难看?”遮卢安指着前方突然喊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只猛禽,正蹲在一块悬空的巨石上一动不动。单看身量足有四尺长,双目发出冰冷阴鸷的光,看上去十分吓人。
“那是鹫雕。”玄奘道,“我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它们栖息于高山峭壁之巅,捕猎时向下俯冲,速度快得惊人!”
刚说到这里,那只雕突然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在众人的头顶上盘旋,似乎在寻找什么机会。
“它是准备捕猎吗?”有人问道。
玄奘摇了摇头,他也不知这只鹫雕想做什么,只能提醒一句:“大家小心。”
“我的家乡也有这东西。”比丘安那怙提小声说道,“它们是空中的霸王,居高临下,占尽优势。地上的兔子、狐狸,以及更大个的羚羊和野鹿,甚至有毒的蛇,都逃不出它们的利爪。”
刚说到这里,一只在队伍外围十余步远跑来跑去的猫儿就被空中的鹫雕盯住了,大概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兽,鹫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利爪俯冲下来。
小猫感觉到了危险,一拧身便朝着队伍飞奔回来。
谁知那猛禽的捕猎行为是打了一定提前量的,正对着小猫跑过去的方向!
玄奘不由得大惊失色,刚念了一句“观自在菩萨”,就见那小猫再度拧身,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
鹫雕扑了个空,又盘旋着飞升起来。
正当玄奘松了口气的时候,树丛里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那里竟然还藏着一匹狼!
小猫的反应极快,看到狼,身子一拧,“刺溜”一声就蹿上了一棵树,躲藏在茂密的枝叶之中。
那匹狼大概也是吃饱了,漠然地朝树上看了一眼,便迈开步子,慢吞吞地出了树丛,在低矮的枯草间小步奔跑起来,却未曾留意到那只一直在半空中盘旋着寻找机会的鹫雕。
于是鹫雕便将目标锁定在了这个个头更大的猎物身上。
鹫雕捕狼的办法通常是先用锋利的左爪攫住狼屁股,尖利的爪子深深扎进它的骨缝。这样的剧痛是狼无法忍受的,它必定会本能地反过身来撕咬,这时鹫雕就会迅速地伸出右爪,猛地插过狼的两耳之间,掠过它的额顶,闪电般准确地抠住狼的双眼!然后双翅一用力,把瞎了眼的狼提起来,让它四蹄离地。这时猎物的力量就没有了,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然后鹫雕就会将两只前后抠紧的利爪猛地向中间一撅,那狼的腰就断了,这就是鹫雕的捕猎“绝招”。
不料这一次却发生了意外,当狼的屁股受到攻击后,或许是极度的惊恐超越了疼痛,这家伙竟然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鹫雕的翅膀在它身后猛烈拍打着,掀起一片雪尘和砂石。
狼终于又重新钻回到那片枝条密集的灌木丛中,尽管尖利的棘刺将它的身体扎出了血,但这只受伤的野兽仿佛早已忘记了疼痛,仍然发疯般地往里钻。
至于那只鹫雕,很不幸,或许是出于禽类的本能,它的一只利爪迅速抓住了一棵矮树的枝干,大概是想以此为依托,重新飞起来。但它显然忘了,它的另一只爪子还“锁”在狼的身体里,无法拔出,这个致命的错误使它的身体瞬间被撕成了两半!
当玄奘和几名侍卫匆匆赶到灌木丛边时,那头受伤的狼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死里逃生的小猫惊魂未定地从树上跳下来,跳到玄奘的怀里。
树丛里到处是被撕扯下来的凌乱的羽毛,那只鹫雕更是血肉模糊。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不能不令人悲感这娑婆世界的残酷。
“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乌左特忍不住悲悯地说了一句。
“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玄奘轻轻说道。
沿着峡谷间流出来的河道逆流而行,地势一路向上,前方山口出现了一排冰山,那一道道峰峦犹如犬牙锯齿般排列开来,峰顶皆披着厚厚的积雪,一条山溪蜿蜒外流,它的右前方是一大片布满风化石的斜坡。
这是一条艰难又狭窄的山道,几乎无法并行,只能排成一字长蛇状的队伍,依次从这里经过。高峻的雪山就在他们身边耸立着,只消静静地站上一会儿,那逼人的寒气就能将人冻僵。
在这样的山路上,狼和狐狸之类的野兽也极少见到了,倒是偶尔会碰上几只胖乎乎的、出来晒太阳的旱獭。
两山之间的荒野上出现了大群的羚羊,不知为何,这些同类相互间竟然也恶斗起来,看到东归队伍靠近,机灵的动物们立即绝尘而逃,只留下几只战死的公羚羊的尸首躺在血泊之中,还有两三只受了重伤,倒在地上喘气,虽未死透,却显然是活不成的了。
七八只丑陋的食尸鹰在头顶盘旋,或许它们早就盯上了这群打斗的羚羊,只等着捡漏儿了。
队伍刚刚离开不久,那群食尸鹰就扑到地上的死羚羊身上,连撕带啄,血肉横飞。
前方便是村民所说的那支波斯商队的墓地了,估计是属于衣冠冢之类的,由一堆风化石简单垒砌而成,上面还放了一对盘羊角。
玄奘从象背上下来,低低念诵着《往生咒》,不仅是为了在此丧生的上万波斯商人,也为那些死于同类相残的羚羊,以及那只血肉模糊的鹫雕超度、祈祷。
生命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多么不易!
随着脚下土地的逐渐抬高,野物变得越来越少,草滩变成了盐碱地,树木极度稀少,到后来就连小草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砾石,广袤的高原上充满着原始和荒凉的气息。
前方出现一大片冰川,淡蓝色的冰面在他们眼前呈扇形展开,并缓慢地移动,甚是奇绝伟丽。队伍中不时地传出“啧啧”的称叹声,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冰川,这惊心动魄的壮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而景致虽是极美,脚下的道路却甚是难行。他们必须沿着十余丈宽的山脊线通过,两边皆是险峻的峭壁,山上冰川如挂,寒风凛冽,乱石纵横,长长的队伍宛如行走在一条大鱼的脊背上,其惊险可想而知。
更不要说这里昼夜都有暴风,夹带着冷硬的雪粒子直扑脸颊。队伍如一条长蛇般在山路上穿行,每个人心中都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孤寂。
玄奘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关口,他的头和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气开始变糟,耳边朔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在天地间曼舞,犹如白毛纷飞的银色世界。
人们顶着寒风艰难前行,额上的刘海儿变成了白色雾凇一样的冰挂,口中哈着白色的冷气,鼻腔内结了冰,堵塞住了呼吸,难受得直想大喊。
玄奘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停止跳动了,五脏六腑被彻底冻透,血液也仿佛停止了流动,两片肺叶更像被人摘了下来,挂到了风口上,变得僵冷又迟钝。
他回过头,看了看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僧侣、使节和侍卫们,发现他们的脸上都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现下风雪肆虐的程度,是生长在温暖地带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他们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只能低着头,机械地前行。
更大的危险就来自过多的人员,尽管已提前三令五申,要求大家过雪山时不要说话,但如此庞大的队伍光脚步声就很难控制。因此,当一阵低沉的几乎无人注意到的声响从脚下隐隐传来时,玄奘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飞快地朝两边望去,眼下要下山显然已经来不及,好在附近就有一座山峰,坡度平缓又向阳,上面也没多少积雪,玄奘当机立断,命令大家用最快的速度爬到这座山峰上去!
“上这个山干什么?省着点儿力气走路不好吗?”人们喘着粗气,不满地嘟囔着,却被玄奘毫不客气地打断,喝令他们立即上山!
玄奘的目光中自有一股慑服人的力量,何况这支队伍原本就唯法师马首是瞻,虽然对他的命令有些不理解,但还是服从了。
为东归之路准备好的藤梯和长索也派上了用场,众人齐心协力,牵马推象,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到了这座小山的顶部。
很多人累得口吐白沫,几乎立刻瘫倒在地上。一个小国使臣忍不住抱怨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法师,为什么要我们……”
话音未落,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便从身下传来。大山恍如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巨兽,抖动着它庞大的身躯。问话的人被这股不知由何而来的强大力量掀翻在地,周围的人也都东倒西歪,更有一些人看着远方瞠目结舌!
苏毗那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我的佛啊!”
顺着他充满震惊的目光,这些来自热带佛国的人看到了天地间最壮观的一幕:
连绵的群山仿佛突然活了一般,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一道弧形的细线从山顶跌落下来,所到之处,积雪震落,露出青黛色的山体。震动的力量一直从人们脚下传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一时间地动山摇,雪像沸腾了一样从山顶直泻下来!带起的强风大得出奇,就连空气都被挤压得“吱吱”直响。
由于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直到迷蒙的雪雾逐渐消散,人们依然保持着面向远处的姿势,呆呆地张大着嘴。
“三藏法师,你真是神了!”遮卢安最先反应过来,大呼小叫地跳了起来,却被玄奘一把捂住了嘴。
年轻的侍卫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小声问道:“法师,你是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玄奘没有回答,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像这样的事情,都是拿生命换取的经验,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太阳逐渐下坠,橘黄色的光线已经没有什么热度,高原被涂上了一层亮亮的金粉,冰峰有如巨大的珊瑚,在雄浑苍凉中透着惊人的美。
玄奘选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扎营,大家取出干粮,开始狼吞虎咽,以补充体内所需要的能量。
在这高寒、缺氧、夜间气温极低的荒凉地带,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危险,所以,及时恢复体力,是生存的第一需要。
玄奘在帐篷里打了一会儿坐,调整了一下身体后便再度打开地图,仔细地查看着,时不时地在上面添加一些标注。
雪山的夜晚冰冷寂静,只听到帐外的狂风发出尖锐的呼哨声,偶尔传来野兽零零星星的嘶吼声,更添几分神秘和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两只夜行的猫儿突然蹿进帐篷,钻入玄奘的怀里,冰冷的小身体簌簌发抖。
“出什么事了?”玄奘小声问道。
小猫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外面却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正悄悄地朝这边爬来。
玄奘皱了皱眉,将帐篷轻轻打开一道缝,黑暗中,一片绿莹莹的光在闪动。
“狼!”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身边的遮卢安闻声立即起身,抓起刀子守在玄奘身边。
高原上的雪狼身材高大,其凶残也是出了名的。它们不仅捕食野鸡、雪兔等性情温和的小动物,就算遇到雪豹,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展开一场恶斗,最终依靠数量上的优势战胜并吃掉这种猛兽。这也难怪它们会追踪夜间捕食的猫儿到达营地。
这些家伙十分狡猾,它们发现猎物后,会全神贯注,以最轻最快的速度紧追不舍,直到把猎物追得筋疲力尽,然后出其不意地从背后猛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
不过这一次它们遇到的是比它们更轻更快也更灵活的猫儿,以致被发现了行踪。
玄奘深知,这些雪狼是非常难对付的,因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时营地里的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爬了起来,取出各自携带的武器。
旷野上再度传来凄厉的嗥叫声,短促低沉,直入人心。这是母狼的叫声,虽然不长,却能贴着地皮传出很远。
工夫不大,上百头雪狼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营地周围立即布满了贪婪的绿光。
“点上火!”玄奘怀抱着簌簌发抖的小猫,冷静地下了命令。
侍卫们立即将带来的木柴、畜粪等燃料抱到帐篷外面,升起熊熊篝火。其他帐篷前也都依次燃起了篝火,一簇簇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着,带给人们温暖和安全。
狼群果然停止了前进,显然它们也没有料到,这座营地居然如此之大,人员如此之多!
狼群在营地的四周转来转去,低声咆哮,来回折腾了大半夜。大概是发现实在没有机会,这才悄然离去。
经过这番折腾,很多人睡意皆无,主动要求值夜。有的干脆坐到篝火旁边烤火,有的拿出冻肉放在火上烤着吃,顺便把烤好的肉扔给猫儿几块。
遮卢安小声说道:“法师啊,你的这些猫儿好生奇怪,别看它们个子小,打猎却很厉害,身子又灵活,可它们为什么只吃熟食啊?”
“惯的呗。”玄奘淡淡地说道,“畜生和人一样,好惯难管。”
众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狼群带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月亮悄悄爬出云层,清光洒在这片古老又神秘的高原上,恍如为其披上了一层轻纱,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谧和宁静。
恐惧赶走了疲劳,大伙儿围坐在篝火旁聊天,讲述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一直聊到天亮,把准备过山用的燃料烧得精光。
值得庆幸的是,后半夜一直平安无事,狼群的骚扰,只为人们留下了一场虚惊。
过了这个雪山口,沿阿穆尔河溯流而上,前面便是大龙池[10]了。
这里雪峰林立,群山像巨大的臂膀环抱着一泓碧水。清纯的湖水镜面般平整,清晰地倒映出碧蓝如洗的晴空。
队伍就在这恬美静谧的大湖边暂歇下来,多数人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只知道瘫坐在碎石地上,就着清水嚼食干粮。
几缕微云飘浮在众人头顶,湖水轻柔地拍打着岸边细密的白沙,使这里显得越发宁静、寂寥、安详。
在这样美丽清净的地方,玄奘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头不再那么晕,胸口也不那么痛了。他轻松地在湖边经行,口中默诵着经文,手上轻转着佛珠,脚下踩着细软的白沙,倒是难得的清闲自在。
这里是候鸟的天堂,湖中有鸳鸯、鸿雁、沙鸭、鹔、鸨、红头鸥等各色水鸟,成群结队地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自由地游弋来去,有时飞到他的身边,又迅速离去。各种鸟的大蛋,散布于沙渚和沼泽间,简直随处可见。晶莹透彻的碧波中映出连绵的雪山倒影,层次分明,清晰如画,美得令人心惊。
“这真是极乐世界才有的美景啊。”玄奘心中感慨万千,“便是那天上的瑶池只怕也比不上这里吧!”
他用了两天时间绕湖转了一周,用脚步测量出这个湖的东西长三百余里,南北宽五十余里。眼下正值丰水季节,清澈的湖水分东西两路溢出,成为两条河流[11]的源头。
在湖畔,他还发现了一座奇异的白沙山,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体形硕大的灰白色大鸟便在这山上栖息。
夜里,玄奘对着篝火,在笔记中记录下了他所看到的一切:“池水澄清,皎洁如镜,深不可测。水青黑色,味道甜美。水下有鲛、螭、鱼、龙、鼋、鼍、龟、鳖……”[12]
写到这里,他停笔思索,这里地处峡谷,平素里风大气寒,罕有人至。倒吸引得如此多的奇特的生物以此为家,在这片寒冷的高原湖泊地带生存繁衍,当真是生命的奇迹!
明月渐渐升起,在大龙池上反射出莹白的清辉,好似透明的蝉翼,徐徐地拂过高原,洒在行者的身上,也洒进他的心里……
过了大龙池,便是一个封闭型的山间盆地,队伍从那些由紫红色岩石以及各种砂岩等组成的高山屏障间穿过,前方隐隐出现了一个村庄。
这村子不大且地势高远,从下面朝上望去,还以为是山腰间的一个老鹰窝。
玄奘带着他的队伍慢慢地接近这个小村,看到这里泥土为墙,茅草为顶,虽然极其简陋,然而在这寂寞的高原上却显得祥和而又自然。
他不禁轻轻松了一口气:“这大概就是巴罗吉勒村民所说的萨尔哈德村了。我记得那长者曾经说过,萨尔哈德村就在大龙池附近,比他们的村子地势高。”
由于天色还早,队伍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直接从村庄的外围穿了过去。大约是极少见过有外界的人来到这里,所有的村民都出来了,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些匆匆而过的外乡人看。
过了萨尔哈德村,玄奘带领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河而下。
这条河发源于大龙池,流量颇大,河水湍急汹涌,在宽阔的河谷间穿行,一时远在天边,一时又近在咫尺。就这样一路相随,直到远远地看到一座城池。
玄奘向城外的行人打听,得知这里是钵露罗国,这个小小的城邦国家竟然多产金银,金子的颜色像火一样。
东归的队伍并未在这个高原小国多做停留,略事休息后,又继续向东南方向前进。
一路上再没有见到人烟,只有遍地的冰雪和碎石,以及身边时宽时窄的河流。山风凛冽,身上厚厚的棉袍好像是摆设,一吹即透。来自南印度的使臣们一路都在吸着气,真切地感觉到利刃割裂肌肤的滋味。
更麻烦的是,那风中还夹杂了无数的沙砾,抽打在人的面皮上,一不小心就眯了眼。
这样艰难行走了五百多里,终于出了山口,眼前豁然开朗,一路伴随他们的河流冲出峡谷,信马由缰地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