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7:东归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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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孤城的悲剧

玄奘此时已退后几步,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心中暗暗感到庆幸。

他从未学过功夫,只不过常年奔波在外,跋山涉水,体能方面不算太差,身体也还算灵活。加上他是个行医之人,常给人做些针灸推拿,对人的身体结构颇为熟悉,替人卸个关节什么的便不是一件难事。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国王没脑子,挥刀的动作过于直截了当。

估计这也是因为他当国王的时间太久了,就算经常与人比武,也不曾遭遇过像样的反抗,因而对自己的武力形成了一种虚假的自信,除了使用蛮力,再没有其他防范的动作,这才让玄奘如此轻易地得了手。

这时,已经有侍卫慌慌张张地上前,扶住国王,要看他的手臂。国王疼得汗流浃背,像只野兽般“嗷嗷”叫着,不肯让人触碰一下。

遮卢安感到十分好奇,凑到玄奘身边小声问道:“法师,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摘了他一只手腕和一条手臂。”玄奘轻描淡写地说道。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一个睹货逻僧侣才小声嘟囔道:“出家人怎可这般残忍,废人肢体?”

玄奘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周围投射过来的那些既奇异又陌生的目光。知道他们误会了,只得小声解释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没有废掉他的肢体。我能给他摘下来,自然也能给他安回去。”

还能安回去?僧人们和周围几位护卫的嘴巴顿时张大了,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玄奘踏前一步,对着不断咆哮的国王合掌,脸上露出风轻云淡的笑容:“大王,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谈什么?”国王怒不可遏地吼道,“你这个外乡来的魔鬼,你你你……你使的什么妖术?”

玄奘摇头道:“大王执刀要取沙门性命,沙门不过是弄脱了大王的关节,又没要你性命,你叫唤什么?”

国王大叫:“你这沙门真是歹毒!你把本王的手弄残废了,还说这样的话!”

玄奘道:“大王乃是一国之主,若非自堕身份去做劫掠之事,也不会有这样的不愉快发生。须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既然是大王自己主动造的因,就要有勇气承担其果。”

国王大骂:“放屁!你们现在是在我的国家,凡经过我的国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说怎样就怎样!”

玄奘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国王的逻辑,因而依然很平静,不疾不徐地说道:“大王这样说,那好极了。依照这个逻辑,沙门也可以说,你的国家就是我的国家,一切都应该是我的。”

听了这话,一众使臣、护卫都不禁哄然大笑。

国王的脸顿时涨红起来,抬起右臂想要指向玄奘,偏偏手不给力,向下耷拉着,不停地发抖,显得很是滑稽:“你……你你……你竟然要抢劫我的国家!”

“有何不可呢?”僧人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微笑,“你刚才还说‘强者为尊’‘赢家通吃’呢,现在好像是我赢了吧?再说,杀人者人恒杀之,辱人者人恒辱之,抢人者人恒抢之,这就是因果。沙门的人比你多,难不成只准你抢、不准我抢吗?”

国王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朝两边看看,却见他的侍卫臣子们都注视着玄奘,目光中充满敬畏。

这样的小国其实不能称之为“国”,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接近于中原地区一个较大的村庄或城镇,原本就是靠武力来凝聚的。再加上国王又是这样一块料,很难指望这里的人会有什么“忠君报国”之类的意识。

国王终于感到了恐惧,眼前这个沙门看上去慈眉善目、气质内敛,却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特别是那双安安静静的黑色眼眸,着实令他感到畏惧。

而他身旁的护卫们也都唯他马首是瞻,要说他能抢了这个国家,还真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儿。

这么一想,国王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恶狠狠地盯着玄奘,一张大脸不住地抽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抑或是吓的。

苏毗那看得有趣,想起这国王先前竟然想将他们这些使臣和护卫留下来做奴隶,心里就忍不住来气。他毕竟是戒日王的使者,是所有这些印度使臣中最桀骜不驯的一个,当即拉住比丘安那怙提道:“我说几句话,你来替我翻译。”

安那怙提点头,苏毗那冲那国王喊道:“喂!你不是想让我们留下来吗?没问题!只要你把国家交给玄奘法师,我们都可以留下来。虽然你看上去笨了一点儿,但是好歹也有几分笨力气,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收你做个奴隶,怎么样?我告诉你,这还是看在你曾经是一个国王的分儿上,才照顾你的。要知道,在我的国家,即便是奴隶,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

在众人的开怀大笑中,国王肥壮的身躯忍不住发起抖来,倒不是气愤于苏毗那的这番话,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手下的人对这个提议似乎很感兴趣,一个个眼睛都在冒光。

玄奘也觉得好笑,他是个僧人,要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国家做甚?不过是吓吓这个国王,让他明白凡事皆有因果,从此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也就是了。

至于自己,当然是尽快离开这里,赶紧东归大唐才是正经事儿。

他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众人的笑声便逐渐停息,静听法师的吩咐:“收拾行李,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使臣们答应一声,立即招呼各自的人扣背马匹、检查行李,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国王略略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沙门无意留下来为王。他想擦一把额上的汗,谁知刚一抬手便触动了痛处,忍不住又大叫起来。

玄奘摇头道:“你是个国王,像这样大呼小叫的不怕惹人笑话吗?”

国王气得跳脚:“你这个妖僧,还不赶紧离开!再多言,我叫人把你们通通杀了!”

玄奘被他这句威胁的话弄得怔了一下,心说:这国王,都到这地步了,说出来的话还这么惹人生气。

其实,国王方才也只是习惯性地抖了抖威风,说完就后悔了,特别是接触到对面投射过来的探究式的目光,想起得罪这僧人的后果可能并不好受,身体禁不住一抖,赶紧闭上了嘴。

玄奘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放心,我并没有废了你的手,只是弄脱了关节而已。只要你承认自己错了,答应以后带着国民好好过日子,别再去做那些劫掠行人的事情,我自会给你安回去。”

国王猛地抬头:“真的?”

玄奘点头:“沙门从不虚言。”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国王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和尊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法师,我错了!我……我至诚忏悔,以后再也不做抢劫的事情了。还望法师慈悲,帮我把手接上……”

苏毗那站在一旁,抱着双手,冷冷地说道:“法师,你相信他是真心忏悔吗?”

玄奘没有说话,不管这国王是不是真心的,他都必须给他把手接上,然后率众人离开这里。毕竟他不是审判者,不能随意给人定罪并施以无法逆转的惩罚。他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僧侣,有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在国王惊恐的注视下,玄奘再次上前,捏住他那条无法动弹的手臂,叮嘱道:“我们走后,希望大王不要再滥造杀业。否则,我会把大王的两条腿也一并卸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国王却禁不住汗如雨下,小鸡啄米般地不住点头:“是是是……我……我……我不会……”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玄奘已趁他不备,“咔、咔”两声将他的关节推了上去。在国王的惨叫声中,玄奘撒手后退道:“好了。”

“好了?”国王脸上的肉皮一阵抽搐,想骂又不敢骂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好笑。他嘴里嘟囔着,也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转了转手腕,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的没事了?就疼了一下!”

这时,东归的队伍已整理好行装,玄奘朝国王合掌施了一礼,便转身带领他的人马扬长而去。

看着这支长长的马队,国王眼中流露出不甘的神情,却又不敢再做什么,只能又恨又惧地目送他们离去。

回头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心中又是一阵添堵。方才他这个国王大吃苦头的时候,身边可没一个人上前解救。而且瞧他们当时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似乎巴不得换个国王呢!

没办法,国小力弱,他不能把这些人都杀掉,那样他这个国王就成光杆司令了。何况玄奘走前警告过他,不得滥造杀业,否则会卸了他的两条腿。那僧人虽然离开了,到底有些邪门之处,不可不防。

因此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悻悻地回他的宫殿去了。

玄奘带领他的队伍继续沿科克查河逆流而上。

一路都是陡峭危险的峡谷,也不知现在是什么季节,身边总有寒冰积雪,朔风凛冽。

就这样翻山越谷,又行走了三百多里,来到屈浪拏国。

这个国家的土地、山川、气候,皆与淫薄健国相似,百姓们穿着油汪汪的毛皮衣服,民风也是同样的粗鄙暴烈,没有法度,好在不像淫薄健国那样全民劫掠。

这里还有一个与其他国家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沿途的山岩大多是光秃秃的,偶尔可见砍伐后留下的树桩。看来,这些山上原本是有林木的,只不过都被砍光了。山岩上趴着许多百姓,他们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危岩绝壁之上,用木柴烧灼岩石,再用简陋的工具敲击,使山石层层脱落。

“这是在建造石窟吗?”玄奘骑在大象背上喃喃自语,“看着也不像啊。”

他拦住了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少年询问,那少年显然对这支庞大的队伍心存忌惮,哆嗦着说道:“这里名叫蓝山,山中岩石里多出金精,我们冒险登岩,是为了提取黄金。”

说到这里,他打开随身的羊皮口袋给玄奘看,里面装了很多石头,多数是青绿色,偶尔也有靛蓝色的。

“这是金子?”玄奘顺手拿起一块翻看着,感到有些惊奇。

“是金精。”少年纠正道,“很多国家的商人都喜欢这个。”

“哦?”玄奘眯起眼睛,在阳光下细看,心想:这种颜色的石头倒是挺眼熟的,在哪儿见过呢?

突然想起来,犍陀逻一带的许多佛寺和婆罗门神庙里,不都有这种石头做成的雕塑吗?想不到竟出自这里。

将石头还给少年后,东归的队伍便离开蓝山,沿科克查河谷继续前行。

一路上遇到的多是采矿的村民,山火东一堆西一堆地燃烧着,山上的树木和灌木都已被砍伐殆尽。

玄奘无奈摇头,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实在愚痴,然而他却无力制止。

队伍终于走出了河谷地带,令玄奘感到意外的是,距离山口不远处居然有一座伽蓝,虽然规模不大,毕竟是佛的香火。

玄奘披上袈裟入寺礼拜,一踏入院落,就看到不少蓝绿相间的金精,堆放在角落里。

在大殿内拜完佛,住持已带着寺中僧侣前来礼见。

“我们的国王性情淳质,敬崇三宝,因而建起了这座寺院,以方便那些东来西往的客商。”住持引领玄奘在寺中各殿礼拜,边走边说道。

后院也有不少金精,玄奘问道:“这些都是用来塑造佛像的吗?”

“不,我们不用。”住持微笑摇头,“这是我们屈浪拏国的特产,名叫青金石,在西部和南部的很多国家都能卖到不错的价钱,因而常有商人来此收购。”

玄奘点点头,边往里走边听住持介绍道:“青金石的价格取决于它的颜色和纯正度,其中靛蓝色最贵,天青色次之,绿色的价格最低。百姓们把开采下来的石料卖给商人,商人则雇用毛驴把这些石料贩运到犍陀逻、萨珊波斯等地,利润惊人哪!”

“但是这山上的树木都被砍光了。”玄奘忍不住说道,“这么做,不合佛陀的本意吧?”

那住持点头道:“佛陀确实曾经说过,比丘不得随意伤害草木。但是这里的人并非僧侣,况且这里土地贫瘠,百姓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如此,想来佛陀不会责怪。”

玄奘不觉沉默了,的确,开采青金石,也算是靠山吃山,总比全民劫掠的淫薄健国要强得多。

离开屈浪拏国后,玄奘带领他的队伍往东北方向登山入谷,在艰险的山路上行进五百余里,来到下一个国家——达摩悉铁帝国。

这个国家位于两山之间,最狭窄的地方不超过一里,整个国家就是个长条。国境旁紧挨着缚刍河,山路盘旋曲折,沙石弥漫,凛冽的寒风从高低不平的山丘上吹过,发出尖锐的声响,听起来极为凄烈。

不过,虽说这个国家的模样有些奇特,面积也不大,却是东西通衢,控制着周围的很多山岭。他们向过往的商旅收取商税,因而百姓的日子倒是颇为富裕。

这里还出产一种小马,个子矮小,却颇有耐力,奔跑起来极为迅捷。

玄奘注意到,这里人的相貌也迥异于周边其他国家,身材高大,眼珠呈碧绿色。看来他们要么是从北印度来,要么是从波斯、大食一带移民过来的。

此国信奉的也是佛教,王城昏驮多[5]里有一所著名的伽蓝,依山傍崖而建,看上去十分巍峨。

缓步踏入僧舍之中,玄奘发现大殿的正中有一座石佛像,上面悬浮着金铜制成的圆盖,用金精石、火珠等各种宝物装饰着。人绕着像转,那宝盖竟也会随着转动,人停盖就停,显得颇为神妙,难以捉摸。

玄奘接连转了几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这座大殿背靠山崖,室中石壁坚固,搞不清机关和秘术设在哪里。

这时走过来一位长老,玄奘便上前合掌请教。

长老微笑道:“法师是问这个金铜宝盖吗?这是圣人的法力所致啊。”

“哦?不知是哪一位圣人?”玄奘恭敬地问道。

“是一位得道的罗汉。”长老的语气颇为自豪,“这座伽蓝乃是先王所建。起初我们达摩悉铁帝国只信奉邪神,大约在数百年前,来了一位比丘,以佛法点化了国王。国王将他请入宫中,规划寺庙,建立僧团。自此以后,达摩悉铁国佛教大兴,这寺中的僧舍,就是为这位罗汉而建的,而这大佛像头顶的圆盖,也是承了罗汉的神力才不停地转动的。”

玄奘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很喜欢这类故事,收集这些故事是他寂寞旅途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他通常只做记录,不做评论,也不去过多地关注故事的来源和可信度。

合十礼拜后,他继续在大殿中转悠,不时地询问一些典故传说,遇到感兴趣的,就记下来……

离开昏驮多城,东归的队伍继续沿大山前行,先后经过尸弃尼国等十余个国家和城池,每一个国度,每一座城池,背后都有着各自的传奇和故事。

这一天,玄奘再次来到了飒秣建国,这是他西行时经过的重要国家,他的两个弟子——道诚和道通,当初就被他留在这里率众修行。

如今的道诚已是大葱岭一带有名的高僧大德,依旧住持着劫布迦那寺。师徒相见,于欢喜中又平添出无限感慨。

“道通呢?”玄奘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怎么没见到他?”

“师父放心,道通在另一座城市里,那里有一座新建的伽蓝,需要他去住持。”道诚说到这里,不禁笑了,“如今小师弟可是今非昔比了,他那座伽蓝比这劫布迦那寺的规模可要大得多呢!”

玄奘松了一口气,知道弟子们平安无事,他也就放心了。至于他们还有能力弘扬佛法、教化一方,更是意外之喜。

“对了,师父,我给你引见一位故人。”道诚拉着玄奘的手说。

“是谁呀?”玄奘刚问出这一句,就见一位身着褐色长衣的中年僧侣走了进来。

“玄奘法师……”

僧侣纳头就拜,声音竟有些哽咽,叫出这一声后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伏在地上,久久不动。

玄奘心中一颤,他早已注意到此人那极具特色的扁平头颅,以及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索戈?怎么是你?”意外之下又带着几分惊喜,忙不迭地伸手去扶。

那共同经历的西行往事又点点滴滴地浮上心头,清晰如昨。

“你的家人呢?”坐定后,玄奘忍不住问道,“我听说龟兹王封了你官职,怎么有机缘出家为僧?”

“法师说得对,弟子原本一直都在龟兹为官。可惜龟兹国王性格懦弱,为臣下所辖制。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是这些年来,欲谷设的势力越来越强大,龟兹已彻底倒向西突厥。弟子觉得不妥,即便是统叶护时期,投靠突厥也不是件安全的事,何况如今欲谷设的统治很空虚,完全不能同当年的统叶护相比。表面看起来强大无比,可说不准哪天就垮了下去,到那时,小小的龟兹又该如何自保?”

玄奘听到这里,默默点头,索戈毕竟还是有些见识的。

“弟子一再劝国王从长计议,不但没有丝毫用处,反倒落得一身不是。又受到一些亲突厥的权臣的孤立。三年前妻子病逝,我便以丧事为由辞了官,不去蹚这浑水了。想想老婆不在了,儿子也已长大成人,龟兹的王廷上又用不着我,我俗家的事情已了,再没什么牵挂,倒不如出家修行,为来世积些资粮。”

“阿弥陀佛。”听了索戈的话,玄奘不禁合掌而诵。他想,这样的日子对索戈而言,也算清净吧。

“那么,你又如何到了这里?”

索戈道:“初时,我是在龟兹的阿奢理尔寺里由智月长老剃度出家的。半年后,恰好道诚师父游化至龟兹,就在阿奢理尔寺里挂单,我们两人见了面,提起当年往事,当真是恍若隔世啊!道诚师父把我接到这里,说有故人结伴修行,也是一桩乐事。其实一开始,弟子并不愿离开龟兹。”

“为什么?”玄奘问道,“是不想离开故乡吗?”

索戈摇头道:“弟子总觉得,既然出了家,就该斩断一切世缘。若是找故人结伴,又哪里称得上是真正的修行呢?”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抿嘴一笑,又看向旁边的道诚:“你觉得呢?”

道诚笑道:“弟子不这么认为。索戈若是留在龟兹,反而难以清净。毕竟乌兹是他曾经为官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人、朋友、同僚,还有仇敌。最重要的是,那里离欲谷设的势力太近,局势不稳,一旦出了什么事,我这边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弟子才执意劝他离开。”

玄奘点头道:“道诚说得有理。修行人不一定非得同故人在一起不可,也不一定非要避开故人不可。为自己寻找一处更适合的修行之所,也是应有之义,并非执着。”

既然提到了龟兹和突厥,玄奘也就顺便向他们打听一下如今西域的局势。

索戈道:“欲谷设心狠手辣,不亚于当年的统叶护。法师知道素叶西边的千泉一带有个小孤城吧?”

玄奘的心猛地一沉:“知道,当年我还曾进去拜访过。怎么了?”

“那么法师可知,那里面住着的,都是来自中土的汉家苗裔?”

玄奘默默点头,心中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毕竟那里都是汉人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索戈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索戈很快便回应了他心中的疑问:“其实,当年统叶护在的时候,就知道那座城池的存在,也知道那里面都是汉家苗裔。只不过觉得那只是一座小城,犯不着多费工夫,这才让他们一直在那里生存下去;后来统叶护死了,莫贺咄与嗣叶护忙于征战,也顾不上。直到欲谷设做了大可汗,这家伙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发兵将那一带的城池全部扫了,其中就包括小孤城。”

玄奘的胸口一阵疼痛,就像被一柄燃火的刀割开了心脏。他闭目合掌,低低地诵了声佛号。

其实以小孤城那种状态,孤悬于群胡之中,确实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这样的城池被灭毫不稀奇,存在才是奇迹。但理虽如此,事情一旦发生,还是令他悲痛难抑。

他还记得,当年他曾答应过那座城里的人,东归时要带他们一起返唐。现在他取经回来了,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索戈叹道:“欲谷设要求小孤城的男丁全部充军,随他征战。城里的人不肯,他们觉得,与其替突厥人卖命,倒不如替自己卖命了。于是加固城墙,准备抵抗突厥人的进攻。可是欲谷设太强大了,他派遣骑兵,一夜之间就将城主及反叛的首领捕获,吊在城门上,用弓箭射成了刺猬!随后便在小孤城内进行了血腥屠城,城内一切活物都被杀死,彻底成为一座荒城,只留下累累白骨。”

他脸色黯淡,显得异常疲惫,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悲惨的场景。

玄奘沉默不语,捏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见他如此,索戈低声劝慰道:“法师不必太难过了,其实据我所知,城中的人并没有死绝,有些人逃到了附近的山林和草原。对了,当时我儿子给一支商队当护卫,刚好经过那里,只不过他到的时候,那场战斗已经到了尾声。据他说,虽然地上到处都是死尸,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在四处逃亡,他还帮助其中的一些人离开那里……不过后来那些人也都分散了,恐怕很难再聚集起来。”

玄奘黯然点头,重见故人的喜悦被这件悲惨的事情冲淡了许多。

世人皆苦,一切皆是无常。或许,只有佛法才能够拯救人心吧?

离开飒秣建国后,玄奘带领他的队伍匆匆经过十余个小国家——他只是一个过客,无法做更多的停留。

深秋时节,他们来到著名的瓦罕地区。

这是浩瀚的大葱岭的一部分,当地人称之为“波谜罗川”[6],波斯人称之为“帕米尔”,意思是“高而平的屋顶”。

他们面对的波谜罗川位于商弥国的东北部,距国都七百多里,这里山丘起伏,气候寒烈,民风淳朴,各种谷物特别是豆麦,长得极为繁盛。

玄奘到来时恰值农闲时节,当地人都到了山上,使用简陋的工具凿开山崖,取出一块块的石头,再将它们剖开,从里面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莫非这里的山中也产金精?”玄奘奇怪地自语道。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几个当地人从山上下来,见到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立刻迎了过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商旅?收购雌黄吗?”一个中年人提着一筐石头,冲他们招呼道。

原来他们提取的是雌黄。玄奘仔细看了看,问道:“有商队收购这个?”

“多着呢!你们不要吗?”

玄奘摇头:“我们不是商旅,而是要往东方大唐去的行旅。请问前面的山路好走吗?”

“好走还是不好走,得看山神的意思。”那村民道,“这一带的山神很凶暴,经常制造灾害,行人必须祭祀祈祷后,方可走入它的领地,如若不然,就会起大风下冰雹。”

玄奘合掌称谢,回头带领众人按佛家方式进行了祈祷,随后继续前行。

东归的队伍行走在山谷之中,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就在队伍旁边,穿山越谷,蜿蜒而过。河中清波淙淙,闪动着银色的波光。河道的两侧是千里草滩,生长着苦艾、青葱和莎草等植物,山风吹过,绿浪无边。

此外,还有一群群的大角羊,这些羊的犄角长达七八尺,最大的可以弯成两圈!当地的牧羊人常用这种羊角制成各种酒器和装饰物。

草滩周围则是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这些山极其高大,山顶却很平缓,积雪数百里,就像白色的屋顶一样。

这样一条河流和它两侧的雪山构成了一个典型的“帕米尔”,整个帕米尔高原总共有八个形状类似的“帕米尔”,简称“八帕”,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扁桃。

队伍轻松行走了数十里,前方的道路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出现了好几道山口,有的宽阔,有的狭窄,有的崎岖蜿蜒,选择走哪一条倒是件颇踌躇的事情。

玄奘命令他的队伍在一片平整的草滩处停了下来,扎营歇息。他要先收集前方道路的信息,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距离营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村落,村里的民居大都是方基、圆体、锥形顶的土建筑,村落周围稀稀落落地种了些谷麦和豆类。

玄奘带着两个僧人到村中拜谒,一位长者告诉他,这里是巴罗吉勒山口,因而他们的村子就叫作“巴罗吉勒村”。

那长者指着前方的山口说道:“从此地往东,通往小帕米尔;往北,通往大帕米尔;往南,通往巴罗吉勒山口。山口的南侧是欣杜腊季山,上面便是著名的坦驹岭山口。”

“这里的山口这么多,会不会容易迷路?”玄奘踌躇道。

“这就要看你的感觉和经验了。”长者笑道,“山口虽多,其实最主要的也只是四个。”

长者伸出手指,掰着说道:“新迪山口、育里山口、卡拉吉勒尕山口,还有一个瓦根基尔山口。就这四个山口最宽敞。”

“那么,如果我要带领一支一千多人,拥有骆驼、马匹和大象的队伍到西域去,该走哪个山口比较安全呢?”玄奘又问。

长者道:“新迪山口和瓦根基尔山口都可以。法师看到那条河了吗?它是从山上的一个大湖里流淌下来的。有人说是恰克马尔廷湖,不过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大龙池,因为那里面有龙,还有其他古里古怪的东西。它的上游还有一条河,是奥瑟斯河的支流。沿着那条河往北走,再折向东,那里有座雪岭,名叫萨雷库勒,新迪山口就在那座雪岭上。过了那道山口,就到朅盘陀国的都城[7]了。”

玄奘点头称谢,默默地在心里勾画着路径。

“当然,你也可以走瓦根基尔山口,那里离这儿比较近,是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长者提议道。

“大概有多长呢?”玄奘追问。

“不到一千里吧。”长者答道,“卡拉吉勒尕山口的距离比它更短,但是那条道上高山多,山路陡峭,特别难行;瓦根基尔虽然长一些,却没有特别严重的障碍,除了西边的伊什卡什姆和前面的萨尔哈德村以东地段有几处较高的山脊外,别的地方都是狭长的山道,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即使是在这两处,山脊也不是太长,山口宽有十里,驮运行李的牲口一年四季都可以通行。”

玄奘合掌道谢。对于一支满载行李货物外加一头行动缓慢的大象的队伍来说,选择一条既安全又平静的线路实在太重要了!现在看来,瓦根基尔确实是一条理想的线路。

长者又说道:“萨尔哈德村比我们这里还要高,就在大龙池的东边,可以说是我们这一带最高的村落了。法师到了那里,可以向他们打听前方的路。”

“多谢长者提醒。”

离开长者的家,玄奘等人又被一群好奇的村民围住,他们告诉他,在葱岭东面的群山之中,有一大片低洼下陷的谷地,名叫切里贡拜孜[8],也就是“四十座坟墓”的意思。那里四季积雪,寒风凛冽,土地盐碱,寸草不生。

“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道,“即便是在夏天,也有很大的风雪。行人一旦进入谷地,云雾就开始兴起,遮挡住前方的道路。往来商队,莫不以此为苦。”

其中一位还举出了具体的事例:“从前,有一支从波斯来的大商队,大概有一万人,赶着一千头羊和几千头骆驼从那里经过,途中不幸遭遇暴风雪,人畜被困在山谷之中,全部冻饿而死!”[9]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万人哪!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

见这游僧面色凝重,另一位村民安慰道:“不过法师也不用太担心,只要过了那个山口就好了。在山脚下你会看到一座很大的古墓,就是那些波斯商人的埋骨之地。此外还有一间旅店,是专为过往客商准备的。”

提起那个旅店,人们又兴奋起来:“那可是罗汉建的啊!当时那位大罗汉从朅盘陀国游化至此,远远地看到商队遭遇风雪危难,心生怜悯,就想用他的神通去拯救困厄。可惜他来得太迟了,赶到那里的时候,商人们已经遇难。他只好施展神通掩埋了那些商人。据说商人们临死前将所携财宝集中埋藏在一个山洞里,并且留下了标志。罗汉找到了那个山洞,收拾起商人留下的珍宝,在雪山脚下建起一座旅店,又雇用边境城市的人守护在那里,专为过往行人提供躲风避寒之所。所以至今从这一带经过的客商,都能得到他们的帮助。”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低诵了一声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