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朅盘陀国的传说
“法师,你看,那座山崖上好像有个城堡!”这天下午,途经一座大石岭时,侍卫遮卢安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玄奘也注意到了,那是座十分突兀的山崖,崖顶上方是一座废弃的城堡,用相当大的石块砌成。石面上斑斑驳驳,显示出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依然厚重坚固。
城堡的四周都是危峻的悬崖,寻常人若无绳梯,绝难攀缘上去。
“这是个险要之地啊。”玄奘喃喃自语,“这座石堡想必曾经是个驻军的堡垒。”
遮卢安奇道:“如此险峻,也不知是怎么修上去的。”
玄奘没有接话,他在其他地方见过比这更奇的建筑奇迹,人的智慧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转过孤崖,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家客栈,店主看样貌倒像是个印度人,操着一口梵文口音的睹货逻语,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店歇息。
于是玄奘直接用梵语回复道:“我们有一千多人,仁者招待得过来吗?”
店主惊喜万分:“法师会说梵语?太好了!你放心,我这个店靠着商道,来来往往的商队都要在此歇息。比你们多几倍的人都能招待!”
他说得也没错,丝绸之路上的客栈结构都很简陋,通常就是一两间石头房子,周围用一些简单的木头圈起大片空地,再养些骆驼和马匹,就可以开张做生意了。这样的客栈提供的只是歇息的营地和换乘的牲畜,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对于西域道上的远行者来说,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东归的队伍刚刚经过一段艰难的旅程,走到这里,也确实需要休整。于是玄奘接受了店主的好意,就在店前停下来扎营。
高原的黄昏很美,落日将远近的山岭染上了一片绚丽的金黄。
店主邀请玄奘到石屋内喝茶。玄奘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简陋的石屋,里面的布置倒是极为雅致,四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挂毯,地上也铺着大幅的织锦地毯,满屋飘荡着安神香催人入眠的气味儿。
一进门,他就被这股浓香熏得发晕,四处观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屋子的一角居然囤积着许多香料,看来这家客栈还兼做香料生意。
店主对这个远来的僧人颇有好感,拿出最好的砖茶招待玄奘,边煮边说:“我看法师的模样不像天竺人,也不像本地人,让我猜猜看,你是从睹货逻那边来的?是昭武九姓的人吧?”
玄奘微笑道:“沙门是从睹货逻过来的没错,不过我不是睹货逻人,也不是什么昭武九姓,我是个唐人。”
“唐人?”店主惊叫起来,“唐人可了不起啊!现在的西域,唐人是最强大的存在了,就连突厥人都不敢招惹!不过我听说,他们都住在天堂般的东土汉地,不会到这蛮荒的西域道上来的。”
玄奘笑道:“也有出来跑的,只不过仁者没有见到罢了。”
这时茶已煮好,店主殷勤地为玄奘倒上一碗,口中说道:“法师是个唐人,却能将梵语说得这么好,真是难得。”
玄奘道:“这丝路上的很多国家,僧人们都是直接用梵语诵经的,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啊。”
“僧人会说梵语是不稀奇,我在这里就见过很多,但是他们的口音都特别古怪,不像法师这般纯正。”
这店中虽是粗茶,但热乎乎的很是舒服。玄奘苍白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微薄的血色,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放下茶碗,便向店主打探这里的地名。
店主道:“这里是朅盘陀国,向东二百里就到王城了。”
玄奘心里一动:“你这个旅店是罗汉建造的?”
“正是!”店主惊喜道,“法师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雪山西面的一些村民说的。”
店主笑道:“真是有缘哪!以往有人经过这里,我说这是罗汉建的旅店,他们还不信呢。”
其实玄奘也不太信,他只是喜欢收集这些故事。
于是又问:“旁边那座山崖上的古堡是做什么的?是个军事设施吗?”
“想不到法师也注意到了那里。”店主笑得甚是开心,“那可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遗迹了,叫作公主堡[13],传说是一位汉家公主藏身的地方。”
“汉家公主?”玄奘很是惊奇,“怎会到了这里?是和亲吗?”
店主点头道:“是和亲,不过不是同朅盘陀国和亲,那时还没朅盘陀国这个国家呢,但是这个故事又确实与此国的先王有关。”
听他这样卖关子,玄奘更加来了兴趣,他没有追问,而是认真地往下听。
店主喝了口茶,突然反问道:“朅盘陀国的王族被称为至那提婆瞿呾罗,法师可曾听说过吗?”
玄奘心中更奇,店主所说的是一个梵文词组,“至那”是指汉地,“提婆”是“天”,“瞿呾罗”是氏族的意思,因此这个词组合起来就是“汉地与天的种族”。对玄奘来说,这倒真是个新鲜的名词。
“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他问。
“有啊,当然有来历!”店主兴奋地说道,“不过这件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接着,他兴致勃勃地给玄奘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有关朅盘陀国的建国传说:
“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川,当然现在也是。但是当年这里更荒凉,是野狼和盗匪们出没的地方。”
“很多年以前,西边的波斯国王娶了汉地的公主做妻子,迎亲的队伍抵达这片荒原时,不巧遇到了战乱,前后道路都被堵绝了,无法通行。使臣无奈之下,只得将公主暂且安置在一座孤峰之上。”
“就是法师看到的那座孤峰。”店主指着那有城堡的山崖说道。
玄奘点头:“这使臣倒是独具慧眼。看这山崖陡峭高峻,与周围的群山前后不挨,上下都不方便,想是为了安全考虑。只是一个临时的藏身之地,却要修筑一座如此高大的城堡,并且全部由巨石垒成,怕是要耗费数年时间吧?”
“法师说得没错。当时并没有修筑城堡,只在崖上搭了个大毡房,临时躲避战火和盗贼。公主住在山上的毡房里,使臣和他的人马驻扎在山下。每天都有人攀梯登崖地上去给公主递送粮草,虽然麻烦了些,但胜在安全。尽管如此,使臣还是不放心,又安排了卫兵昼夜巡守,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后来还是有意外发生了。”玄奘缓缓说道。
“咦?法师怎么知道?”
“我猜的。若无意外,又哪来的故事?”
“呵呵,说得也是啊!三个月后,寇乱终于平息。迎亲的队伍想要继续上路,不料却发现公主怀孕了!法师你说奇不奇?”
玄奘愣了一下,微微摇头:“若是那使臣监守自盗,倒也不算奇怪。”
店主摇头笑道:“使臣哪有这个胆子?他当时已经完全吓慌了,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对手下说:‘大王命我们迎接新妇,不想却出了这样难堪的事情。若不能尽快查出首恶,只怕我们回去后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啊!’于是众人便开始了互相的争吵和猜疑,每个人都在怀疑别人、指责别人,却始终无法查清事实。”
听到这里,玄奘还是觉得那个使臣的嫌疑更大。不过既然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就没必要较真了。
“终于,公主的侍女看不下去了,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再相互责怪了,我来告诉你们实情吧。这是神与王后交合之故。这段日子,每当正午时分,就有一位伟男子从太阳中乘马而下,与公主相会。’”
“有这等事?”历史突然变成了传说,玄奘顿感惊奇。
“要不怎么说是奇事一桩呢!”店主道,“当时那使臣听了这个说法,又惊又怕,说:‘可是即便如此,我们回国后依然是死罪,该怎么做才能洗清这个罪名呢?’”
“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侍女便又出主意道:‘既然回国是死,那就不回国。我们藏身在此,看看再说。’”
“使臣觉得不妥,他想啊,留在这里,国王必定会兴兵来伐。可是回国又会被杀头,当真是进退维谷。无奈之下,他只得召集众人商讨对策。”
“大伙儿也都无计可施,但是毕竟没人愿意回去承受重罚。最终他们决定,暂且滞留国外,拖延时日,就算不得不死,多活些日子也是好的。”
“于是众人齐心协力,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在这孤峰之上筑起了一座方圆三百余步的宫室。宫殿的周围修筑城墙,并立公主为主,设置官职,制定法令。”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这城堡是这样来的。”
“是啊,这已经不是为了防贼,而是防那波斯国王了。”
“那后来呢?”玄奘追问道。
“后来,公主生下了一个儿子,聪明健美,从此便由这孩子做了国王,母亲代为处理政务。”
“这个天神与公主所生的孩子,便是朅盘陀国的先王了?”
“正是。由于他的母亲是汉地公主,父亲是太阳神,所以我们朅盘陀国的王族就被称为汉日天种,意思是汉人与天神的后代。”
“原来如此。”玄奘沉吟道,“这里的国王既然是神的后代,想必是个很神武的人。”
“神武?那只是先王!”店家忍不住讥讽道,“如今的王族后代已经逐渐衰微,被突厥人制约,早就不比当初了。”
这是很正常的。玄奘心想,西域的这些绿洲国家,哪个不是如此?
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汉家公主的传说:“那是什么年代的公主?是汉代吗?”
“这我哪里知道?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店主说到这里,不禁笑道,“法师也是有趣,这些都只是故事、传说,还问什么年代?”
玄奘道:“我只有知道了年代,才可以确认是哪位公主。仁者大概不知道,汉地的史书记载得极为详尽,皇家公主,凡是远嫁异邦的,都会在史书上有一笔记录。”
“这么认真不好。”店主不以为然地说道,“其实这条商路上有关公主的传说,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多。除了汉地的公主,还有一些别的国家的公主。我在这里开店经商,常常会听到这方面的故事。对了,我这儿还有一个故事,是有关朅盘陀国公主的,法师要不要听?”
“好啊。”玄奘微笑道,“沙门出门在外,最喜欢听途中的有缘人讲故事了。”
听了这话,店主更加开心:“要不怎么说法师是个懂情趣的人呢!不像有些商人,满脑子生意经,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跟他说点什么都费劲。对了,法师,这个故事的年代我也不知道,法师听故事就好,别太较真了。”
玄奘微笑点头。
于是店主讲道:“传说这一带有个英俊的小石匠,爱上了国王的女儿。他每天都到山上吹笛子,表达对公主的爱慕之情。时间久了,公主也逐渐对小石匠萌生爱意,鼓动小石匠去向她的国王父亲提亲。国王呢,自然大为恼火,但是由于公主的坚持,便没有直接反对,而是向石匠提出了一个迎娶公主的苛刻条件。”
店主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茶,玄奘追问道:“什么条件?”
店主道:“他要求石匠在前面的山谷里开凿出一条河渠,宽六长矛,深三长矛,要一直通向王宫。”
玄奘惊讶道:“沙门刚从那条山谷中经过,那里到处都是坚硬的岩石,连树木都少有生长。何况还要修到王宫,就算是仅仅挖到王城门口,这样一条渠的长度也差不多得有二百里。对一个穷石匠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店主笑了起来:“法师还是太认真了。不过你说得也对,国王就是要那石匠知难而退。可是石匠的脾气很倔,他一口答应了国王的条件,从此开始夜以继日的挖掘。”
“公主经常去偷看小石匠挖渠,她发现每隔一段距离,石匠就会在石上刻出一个公主的形象,公主非常感动,对石匠的爱意也便越来越深。”
“这样过了几年,水渠终于快要完成了,法师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可能,但故事就是这样的。这当然也大大出乎了国王的预料,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候一位大臣给国王出了个坏主意,让宫中的一位老妇人去见石匠,告诉他,公主已经死了。”
“石匠听到这个消息后,放声大哭,绝望中举起铁铲,砍下了自己的头颅!公主闻讯后赶了过来,面对现场的惨状痛不欲生,用沾满鲜血的铁铲砸破自己的脑袋,与石匠相拥而死。”
听到这个悲惨的结局,玄奘忍不住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有关公主的故事一向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话题,虽然店家说,跟商人讲这种故事比较费劲,但事实上,这些故事大都是通过商人传播的。这其实也不难理解,玄奘的东归队伍是以佛教徒为主,尽管如此,平常休息时还可听到各国使节团成员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在大声谈论女人,更不要说普通商人了。对于常年行走在这条艰险道路上的旅者来说,编排和传播一些公主的故事,也是寂寞旅途中一个难得的消遣。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吩咐拔营出发,大队人马绕过公主堡,跨过一道细流,转过高大的山崖,便来到一座废弃宫殿的脚下。布满山峦的城垣遗迹显示出曾经的辉煌,也无声地讲述了那些或柔情或残酷的故事。
很快,他们进入朅盘陀国的王城。
这是一个高原大国,国土方圆两千多里,都城建在徙多河畔的一座大石岭上,河向东流,逶迤流进大盐泽[14]后便潜入地底,据说最终成为黄河的源头,这便是“河出昆仑”的来历。
玄奘注意到,这里的人大多肤色白皙,头发黄褐,眼珠碧蓝,看上去高大美丽,他们吹奏着鹰骨做的笛子,喜欢养猎鹰。
人们见面的时候,会行亲热的吻手礼或吻脸礼,大街上有青年男女跳着令人炫目的“鹰舞”,那旋转的舞步就像陀螺一样,女孩们戴着漂亮的头饰,在高原上放牧高歌。
有了公主堡的故事做铺垫,玄奘到达王宫后专门留意了一下国王的相貌:很可惜,长得不像汉人。且头戴方冠,身穿胡人皮袍,使用的也非中土礼仪。但是其仪表举止安详文雅,倒是颇有汉风。
国王见到玄奘也很高兴,他说:“法师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弟子崇信佛法,又是汉家血脉,所以才感动菩萨送大唐法师万里来此,让弟子能够尽到供养之意啊。”
玄奘对这个国王自称汉家血脉感到亲切,心中不禁起了好感,于是便提起了公主堡的传说。
“原来法师已经去过公主堡了。”国王更加高兴,眉宇间神采飞扬,“想当年,我们的先王可是法力无边哪!据说他能凌空飞行,操控风云,因而声名远扬,威震四方,邻国异邦莫不俯首称臣!”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变得黯淡下去:“只可惜,我们这些神的子孙,如今已失去了神通和法力,只能向狼的后代称臣。”
玄奘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甘,但他没说什么。
西域局势复杂,几乎每个国家每个国王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未必需要眼前的僧人提供什么建议,只需要有人倾听他们的苦闷就好了。
再说,这国王将他的无奈归罪于后人失去了祖先的神通和法力,也是好笑之至。他大约从未想过,那些被称为“狼的后代”的突厥人,又有什么神通和法力呢?
国王平定了一下思绪,接着说道:“先王寿终之后,就葬在都城东南一百多里外的石窟里,肉身至今不腐。”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国王当即命人备车,带着大唐法师专程去看那个石窟。
石窟位于大山深处,从都城乘车往西南方向行一百多里,一路上山岭相连,平地狭窄,草木和庄稼都极为稀少。
勉强到达半山腰,便再也通不了车马,于是大家下车杖策而行。
山路崎岖难行,玄奘小心翼翼地扶着国王,原本他还担心国王走不了多远,但现在看来还不错,这国王显然是个经常走山路的。
傍晚终于来到石窟之中,里面果然有一具干尸,身上裹着厚而鲜亮的丝绸,面容干瘪,神态安详,看上去就像一个睡熟的干瘦之人。
国王命人小心地给干尸换了衣服,又在地上放置了鲜花和供品,虔诚拜祭后,他缓缓说道:“每年弟子都会带群臣到这里来祭祀,给先王替换衣服,希望先王能保佑他的子孙世代相承,连绵不绝。”
拜祭完先王,他们并没有立即返回都城,而是在山中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马车上,继续往西南方向而去。
“大王这是要带沙门去哪里?”看着山中升腾的云气,玄奘奇怪地问道。
国王呵呵一笑:“法师到了就知道了。”
又行了二百多里,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崖,那石崖如此高峻,感觉随时都要坠落下来一般,山间的雾气缥缈不定,一旦接触到石壁,就会形成雨云。
山间小径越来越窄,马车上不去,玄奘只得同国王再次下车慢行,数十名侍卫在前面开道。
离山崖近了,玄奘注意到,崖顶上有一座塔,结构华美,形制奇特,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处佛迹。
国王率众人来到塔前,献花礼拜后,玄奘便开口询问建塔的因缘。
谁知国王却卖了个关子道:“弟子再带法师去一处地方,法师就明白了。”
于是玄奘跟随国王从塔的背后一路转了下去,抵达山腰后,又在曲折的山径上走了一段路程,便看到两个不起眼的山洞,洞口胡乱堆放着许多石头,若是不加注意还真发现不了。
国王命侍卫除去乱石,朝玄奘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玄奘一弯腰钻了进去,惊讶地发现,里面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石室!
石室的地面打扫得平整干净,中央端坐着一位老僧,身形高大,面容枯瘦,宛若入定。长长的须发垂落下来,一直披散到肩上,看上去就像枯藤乱草一般。
玄奘立即顶礼参拜,这时国王和侍卫们也已经钻了进来。
“阿弥陀佛,请问大王,这位大师是谁?”
国王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一位罗汉,在这里入灭尽定,至少已经有七百年了。”
见玄奘面容惊讶,国王接着说道:“那一年不知何故,这里的山崖突然崩塌,人们发现了两位比丘,当时的他们同现在一样,闭目端坐,外表枯槁,头发和胡须都很长,遮住了他们的面容。最先见到他们的是一位猎人,立即去报告给当时的国王。于是先王亲自带人来此观看膜拜,城中百姓也纷纷赶来,点香散花,争相供养。”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玄奘奇怪地问道。
国王道:“据当时国中比丘们说,这应该是个入灭心定的罗汉,所以才会如此高大。比丘们还说,入灭心定的人,预先都有期限,到期出定。有人说,若给他们听到犍椎的声音就会提前出定;还有人说,可以将他们抬到洞外,只要被日光照到就会出定。如果没有这些讯号,他们就会始终安静不动,依靠定力维持身体,让自己的肉身不至于毁灭。凡人的身体要依靠食物维持,一旦出定便会死去。”
玄奘没说什么,他心里想的却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四大假合的肉身总归是要毁灭的,即使是入定,也不过是维持的时间更长久些罢了。
这位罗汉和他的同伴,靠入定来维持他们的肉身,到底是要等待什么呢?
距此不远的另一间石室里,坐着另一位入定的罗汉,同样是身材高大,形骸不朽。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更长,几乎遮住了整个脸颊。
“他们的胡须和头发一直都在长,所以我国的僧侣们每年都要来此,为他们剃发换衣。”
听了国王的解释,玄奘心中极为感动,走上前去伏身而拜。
他很感激这个国王,知道他是个僧人,知道他的兴趣是什么,最关心的又是什么,所以专程带他来看这里的佛教遗迹。
山崖附近还有一座古寺,虽处山中,却也是楼台精致,佛像威严。大雄宝殿后的佛殿内供奉着一位僧人模样的罗汉,旁边还竖着一块石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玄奘参拜后上前细看,发现石碑上刻的竟是古梵文,这是印度孔雀王朝时期流行的文字,玄奘在那烂陀寺见过的一些古典经文,用的就是这种文字。
他细细辨认,终于明白了立像的因缘:“原来,这里供奉的竟是童受尊者!”
“童受尊者是谁?”国王奇怪地问道,“是一位大阿罗汉吗?”
这位信佛的国王居然不知道童受尊者是谁,倒让玄奘颇感意外。
“这位尊者是北印度呾叉始罗国人,幼年出家,其人学问渊博,辞论清雅,是当时的俊杰之首,为印度各国所推崇。他所作的论著多达数十部,全都盛行于世,因而被尊为经量部的祖师。据当时佛界流传,东有马鸣、西有龙树、北有童受、南有提婆,统称四尊者,又称‘四日照世’。”
“原来竟是位与龙树、提婆齐名的大师!”国王对此十分惊讶。
玄奘点头道:“当年阿育王在位时,听闻尊者盛德,兴发大军,攻打呾叉始罗国,终于靠胁迫请来了尊者。后来尊者一度游化至呾叉始罗国,受到国王的盛情款待。”
说到这里,他指着那块石碑道:“这上面刻写着修建此寺的因缘。这里原本是座王宫,童受尊者来到此地后,国王便将王宫迁到了东北处,在原来的宫殿位置上为尊者建造了一座伽蓝,以示敬仰。”
国王听得感佩不已:“我知道这座伽蓝是在老王宫的旧址上改建,却不知晓这些具体的事情。法师竟能读懂这些古文字,真了不起!”
从童受伽蓝出来,往东北方向又翻过一座山岭,经二百多里,到达一处石头砌成的精舍。
“这里是奔穰舍罗。”国王介绍说。
玄奘赞赏地点头,所谓奔穰舍罗,就是“福舍”的意思,用来赈济贫苦病弱,修善积福。自西行以来,玄奘发现天竺与西域的很多佛国都建有这样的地方。
告别热情的朅盘陀国,玄奘一行继续朝东南方向进发。
沿山路到达葱岭东部,登上高岭,经克孜尔塔尔,再穿越险恶的依格孜耶河谷,在风雪交加的山谷间艰难行走八百余里,东归的队伍终于走出了大葱岭,到达乌铩国。
这同样是位于徙多河畔的一个高原国家,面积比朅盘陀国要小一些,但胜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因而这里的庄稼长得格外茂盛。一路行来,浓密的树林在众人头顶上遮起一道浓荫,沿途还有各种名目繁多的西域瓜果。
此国出产杂玉,有白玉、黑玉、青玉。这里也是一个佛国,有佛寺十余所,僧众接近千人,百姓们也都深敬佛法。
这里的佛寺收藏着大量经书,其中超过十万字的经书多达数十部!玄奘翻了翻,倒没有几部超出自己所携带的。
不过,这乌铩国虽然勉强也被称为一个国家,却没有国王。当地人告诉玄奘,自从数百年前王族断绝后,乌铩国就不再有国王了,现在这里从属于朅盘陀国。
从乌铩国再往北行,就看到了苍茫深远的昆仑山。这里人烟稀少,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溪流浅草、白云蓝天,难怪会滋生出那么多优美浪漫的神话传说。
随着他们的脚步踏入西域,久违的春天终于来临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草原就从严冬的萧瑟中惊醒,曾经如刀似剑的风霜完全消失了踪迹,阳光的力道一天天加强,照得人身体暖融融的。
在这样的天气中行走无疑是愉快的,何况他们还时不时地遇到东去西来的商队,更使得这条道路颇具人气。
几天后,他们与一支同样往东去的商队相遇,两支队伍合并在一起,沿着塔什库尔干河畔浩浩荡荡地向东而行。
商队里有一个向导,他告诉玄奘,当年他曾带队去中原做生意,对这条道路非常熟悉。
离故乡越来越近了,以至于时不时地就会碰到一些与故乡有关联的人。这令玄奘感到一阵轻松,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喜悦之气。
然而再往东行,战争留下的遗迹开始明显起来:他们一路经过荒芜的田野,烧焦的树林。路边散落着累累白骨,颅骨上空洞的眼窝木然注视着这支奇特的队伍。
看着这些散乱的白骨,玄奘心中不禁凄然。当年他经过这一带时,就看到过突厥各部因争夺草场而发动的战争,不知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想不到时隔多年,沧海桑田,许多事物都改变了,唯一不变的还是人性中的那份贪婪和残酷,那相互残杀的本质总也去除不了。
“法师看到那座云雾中的山峰了吗?就是那座最高峰,山下就是有名的‘哈瓦克’山口,过了那个山口,就真正脱离了高原,离东土也就不远了!”商队向导指着远处白云遮盖下的一座山峰,向玄奘介绍道。
玄奘的心中一阵激动!
东土大唐,我的故乡,我终于要回来了吗?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的队伍正身处一片河谷地带,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悬崖,下面的水声震耳欲聋,人们紧紧牵着牲口,小心翼翼地在山道上行走着……
看着这些高山和深谷,玄奘的心头竟没来由地产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就像是自己身处明处,而周围却有着许多饿狼,在暗处窥伺一样!
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朝四周又多看了几眼。
这是一片安静到寂寞的荒谷,看不到一丁点儿人烟,确实是马贼和盗匪藏身的绝好去处。
想当年,统叶护可汗统一了西突厥各部,政令严苛,依然有很多突厥骑兵闲时为盗,抢劫商旅。他们少则数十人,多则四五千,堪比一支军队。如今的突厥比那个时候更加混乱,各部落间相互争战,简直不死不休。因一时战败而沦为盗匪的突厥骑兵们只怕比那时更多吧……
“大家小心,分散一点儿走。”他回身对后面的人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