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译文名著精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他用一个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证人不能到庭作借口,拖延审理案件,只是因为这个案子如果由知识分子陪审员组成的法庭来审理,那有可能宣告无罪而结案。如果与庭长商量妥当,这个案子必然转到县城法庭去审理,那里农民陪审员较多,因此判罪的机会也更多。

走廊里人来人往,越来越热闹。大部分人聚集在民事审判庭附近,那里正在审理刚才那位仪表堂堂、喜好打听讼案的先生向陪审员们陈述过的案子。休庭的时候,从民事审判庭里出来一个老太婆,那位天才的律师已经将她的财产剥夺,交给那个毫无权利占有这份财产的生意人。生意人无权占有,这一点法官们都知道,原告和他的律师更清楚。但是他们想出来的计策很刁钻,非得让老太婆拿出财产交给生意人不可。老太婆身材肥胖,穿着华丽的连衣裙,帽子上插着大花朵。她走出门,站在走廊里,摊开又粗又短的双手,对着她的律师反复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您帮帮忙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律师望着她帽子上的花,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那个著名的律师在老太婆之后快步走出民事法庭,他那大敞着的坎肩的硬胸熠熠闪亮,得意洋洋的脸上也是神采奕奕。他已经使戴花的老太婆倾家荡产,而那个付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得到了十万多卢布。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律师投来,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但是他的全部姿态似乎在说:“丝毫不必表示忠诚。”他从大家身旁匆匆走过。

马特维·尼基季奇终于来了。那个身体消瘦、颈脖很长、步子歪斜、下嘴唇也歪斜的民事执行吏走进了陪审员议事室。

这位民事执行吏是个实在人,受过大学教育,但是不管什么职位他都保不住,因为他狂饮成癖。三个月以前,他妻子的靠山,一位伯爵夫人,为他谋得这份差使,他至今还保着这份差使,为此他很高兴。

“怎么样,先生们,人到齐了吗?”他说,戴上夹鼻眼镜[14],从眼镜上方瞧着。

“好像到齐了。”快活的商人说。

“我们来核实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页纸,开始点名,每点到一人,他或者从眼镜上方,或者透过眼镜朝对方看一眼。

“五等文官尼基福罗夫。”

“是我。”仪表堂堂、熟知各种讼案的先生说。

“退役上校伊万·谢苗诺维奇·伊万诺夫。”

“到。”一个穿着退役军官制服的瘦子应声答道。

“二等商人彼得·巴克拉绍夫。”

“是我。”性情温和的商人咧着大嘴笑吟吟地说,“都准备好了!”

“近卫军中尉德米特里·涅赫柳多夫公爵。”

“我是。”涅赫柳多夫应道。

民事执行吏从眼镜上方望着涅赫柳多夫,特别恭敬优雅地朝他鞠了一躬,仿佛对他与众不同。

“上尉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丹琴科,商人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库列绍夫。”等等,等等。

除了两人,其他全到了。

“现在,诸位先生,请进入法庭。”民事执行吏以优雅的手势指着门说道。

大家都纷纷起身,互相谦让着走出门,来到走廊上,又从走廊进入法庭。

法庭是一个又大又深的房间。房间的一头是一个高台,台边有三级台阶。高台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绿呢桌布,桌布边缘饰有深绿色流苏。桌子后边放着三把圈椅,橡木椅背很高,雕刻着各种花纹。圈椅后边的墙上挂着镶金边的镜框,镜框里嵌着一幅色彩鲜明的将军[15]全身肖像。将军穿着军服,佩着绶带,手扶军刀刀柄,两脚稍息姿势。右边墙角上挂着一个神龛,里边供着头戴荆冠的基督圣像,圣像前摆着一个读经台。右侧还有检察官用的斜面高写字台。与写字台相对的左侧,靠后摆着书记官的一张小桌,靠前离旁听席较近的地方,有一道光滑的橡木栏杆,里边摆着供被告坐的长凳,现在长凳还空着。高台的右边摆着两排供陪审员坐的高背椅子,高台下边的右侧摆着几张供律师用的桌子。法庭被一道栏杆一隔为二,上述所说的都是法庭的前半部。法庭的后半部摆满了一排排长凳,一排比一排高,一直到后墙根。在法庭后半部前排的几条长凳上坐着四个既像女工又像女仆的妇女,还有两个男人,也是工人。他们显然被法庭豪华摆设的威严所震慑,因此怯生生地低声交谈着。

陪审员落座后,民事执行吏便踉跄着走到台中央,他像是要吓唬在场的人似的高声喊道:

“开——庭!”

大家起立,法官们登上高台。领头的是肌肉发达、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子的庭长,其次是戴金丝边眼镜的、脸色阴沉的法官,此刻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因为就在开庭前,他遇见了在法庭见习的内弟,内弟告诉他,他刚去过姐姐家,姐姐对他说,家里不开饭了。

“看来,我们只好上小酒馆了。”内弟笑着说。

“没有什么可笑的。”阴郁的法官说,他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末了,上台的第三个法官便是那个一向迟到的马特维·尼基季奇。他留着大胡子,善良的眼睛大大的,眼角往下耷拉着。这位法官长期患有胃炎,今天早晨开始根据医嘱采用新疗法,正是这个新疗法使他在家耽搁得比往日更久。此刻他登上高台,脸上的神情特别专注,因为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利用各种可能的办法来预测自己提出的种种问题的最终答案。现在他就在算卦,如果从办公室门口到圈椅所走的步数能被三整除,那么新疗法定能治好他的胃炎。如果不能整除,那就治不好。本来应该是二十六步,可是他又多走了一小步,结果正好是二十七步走到他的圈椅跟前。

庭长和法官身穿衣领镶金线的制服登上高台,他们的确气度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三个人仿佛都为自己的庄严气势而发窘,赶忙谦虚地垂下眼睛,坐到铺着绿呢的桌子后边的雕花圈椅里。桌子上竖立着一个雕有鹰的三角形器物,还摆着几个像小餐室里放糖果用的玻璃缸,另有一个墨水瓶,几支羽毛笔,一叠上等白纸和几支新削的、长短不一的铅笔。副检察官与法官们一起走进来,他仍然是急急匆匆,腋下夹着公文包,仍然那样摆动着手,走向他那靠窗的座位,并立即埋头阅读和反复浏览文件,他要争分夺秒地做好审讯的准备。这位副检察官出庭公诉还只是第四次,他功名心极强,一心想向上爬,因此认为,凡是由他提起公诉的案件,最终都必须判刑。这个投毒案的实质他大致明白,而且拟好了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论据,他现在正从卷宗中匆匆摘录这类论据。

书记官坐在台上另一端,他已将可能需要当庭宣读的所有文件准备就绪,正在看昨天弄到并已看过的一篇遭查禁的文章。他很想与持有相同观点的大胡子法官谈谈这篇文章,所以想在交谈之前再好好看一遍。

庭长看过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了几个问题,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命令传被告到庭。栏杆后边的门立即打开,进来两个头戴军帽、手握出鞘军刀的宪兵,跟着进来的先是一个头发火红、满脸雀斑的男被告,然后是两个女被告。那个男子穿着囚衣,囚衣又长又肥,与他的身材很不相称。他走进法庭,两手的拇指翘起来紧贴着裤缝,不让长得过分的衣袖滑落下来。他既不看法官,也不看旁听者,而是死死盯着他正在绕行的那条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的一边,留出位子给别人坐。他两眼紧盯着庭长,面颊的肌肉抖动着,就像在轻声说着什么。紧随其后进来的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妇女,她也穿着囚衣,头上裹着囚犯用的三角头巾,脸色灰白,没有眉毛和睫毛,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十分镇定。她走到自己位子旁边,囚衣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她不慌不忙地尽力把衣服摘下,然后坐下。

第三个被告就是玛斯洛娃。

她一走进法庭,在场的所有男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白皙的脸、亮闪闪的黑眼睛和囚衣下高高隆起的胸部。就连那个宪兵,当玛斯洛娃从他身旁经过时,也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过去,坐下来。在她坐下之后,他仿佛意识到心中有愧,赶忙转过脸来,振作起精神,两眼正视着正前方的窗子。

庭长等着被告坐好,玛斯洛娃刚坐下,他便转身面对书记官。

例行的程序开始了: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陪审员缺席原因,确定对他们罚金的数额,对请假的陪审员作出决定,并从候补陪审员中指定人选来替补缺席的陪审员。然后庭长折好一些纸片,放入玻璃缸中,接着稍稍挽起制服的绣花袖口,露出汗毛浓密的手臂,变魔术似的逐一取出纸片,展开来念着纸片上的字。之后庭长放下袖口,请司祭带领陪审员宣誓。

司祭是个小老头,面部浮肿,脸色白里透黄,穿着棕色法衣,胸口别着金质十字架,法衣侧面还别着一枚小小的勋章。他慢慢地挪动着法衣罩着的浮肿的双脚,走向摆在圣像下方的读经台。

陪审员们都站起身来,拥挤着走向读经台。

“请过来。”司祭说,他用一只浮肿的手摸着胸前的十字架,等待所有陪审员走来。

这位司祭已经任职四十六年,他打算再过三年,也像不久以前教堂的大司祭那样庆祝自己任职五十周年。自从区法院设立之日,他便开始在法庭供职,他感到自豪的是,他已带领数万人宣过誓,而且在晚年还能继续为教会、祖国、家庭效力。他日后给家属留下的财产,除了一所房子,还有不下三万的有息证券。他在法庭里带领人们凭着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里恰恰禁止起誓,因此他在法庭上干的事是不正当的,这一点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非但不感到心里有愧,而且非常热爱这项干惯了的、常常可以结识许多上层人物的工作。现在他不无得意地认识了那位著名的律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律师仅仅打赢了帽子上插着大花的老太婆的一桩官司,就捞取了一万卢布。

等到所有陪审员沿着台阶登上高台,司祭偏着头顶光秃、白发苍苍的脑袋,钻进油腻腻的圣带的项圈,理了理稀疏的头发,转身面对那些陪审员。

“请举起右手,手指这样并拢,”他那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同时举起每个手指都有小圆窝的浮肿的手,将手指并拢成捏东西状。“现在请跟我念,”他说,然后开始领读誓词。“凭万能的上帝,凭他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予生命的十字架,我承诺并宣誓,在审理本案时……”他说着,说一句停顿一下。“手别放下,这样举好,”他朝放下手的一个年轻人说道。“在审理本案时……”

留络腮胡子的仪表堂堂的先生、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遵照司祭的要求,举起手指并拢的右手,他们似乎特别满意,姿势特别准确,手举得高高的,另外一些人似乎有些勉强,姿势也不准确。有些人跟读誓词的声音特别响亮,似乎带着一种寻衅的意味,仿佛是说:“我就要这样说,我就要这样说。”另一些人则低声嗫嚅着,跟不上司祭,一会儿好像害怕了,匆匆赶上去,却又超前了。有些人气势汹汹地紧紧攥着拳头,那模样像是怕丢了手中的宝贝,而另一些人手指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捏拢。大家都觉得挺不自在,唯有司祭小老头儿毫不怀疑地坚信,自己在进行一项有益而重要的事业。宣誓之后,庭长让陪审员们选举一名首席陪审员。陪审员们纷纷起立,争先恐后地前往议事室。一进议事室,几乎所有的人立即都掏出烟抽上了。有人提议选那位仪表堂堂的先生当首席陪审员,大家当即都同意,于是扔掉烟蒂,踩灭烟头,他们又回到法庭里。当选的首席陪审员向庭长报告谁已当选,大家又都挤挤插插的,这个跨过那个的腿,那个越过这个的脚,回到那两排高背椅子上坐定。

一切都进行得准时、迅速、庄严,这种准确、有序和庄严显然给参与者带来满足,使他们更加坚信自己从事的是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工作。涅赫柳多夫此刻也有这种感觉。

陪审员们一落座,庭长便向他们宣布陪审员的权利、义务和责任。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庭长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一会儿伸出左手支着桌子,一会儿伸出右手支着桌子,一会儿又仰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会儿将一叠纸弄弄整齐,一会儿摸摸裁纸刀,一会儿又摸摸那支铅笔。

按他的说法,他们的权利是:可以通过庭长向被告发问,可以拥有铅笔纸张,可以查看物证。他们的义务是公正审判,不得做假。他们的责任是:一旦泄露会议秘密,经查明向无关人员私通消息,他们必须接受惩罚。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专心听着。那个商人不停地向四周喷吐酒气,强压着才没大声打嗝,每听完一句话,都点点头表示赞同。

庭长说完陪审员的权利、义务和责任,转身对着被告。

“西蒙·卡尔京金,站起来。”他说。

西蒙神经质地跃起身来,两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

“您的名字?”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京金。”他爆豆似的急急说道,显然是早有准备。

“您的出身?”

“农民。”

“哪省、哪县人?”

“土拉省,克拉皮文县,库皮扬乡,博尔基村。”

“您的年龄?”

“三十三岁多了,生于一八……”

“宗教信仰?”

“我们都信俄罗斯教,东正教。”

“结过婚吗?”

“没有,老爷。”

“做什么工作?”

“我在‘马夫里塔尼亚’旅馆里当茶房。”

“以前受过审吗?”

“从来没有受过审,因为我们以前日子过……”

“以前没有受过审判?”

“上帝保佑,从来没有。”

“起诉书副本收到吗?”

“收到了。”

“坐下。叶夫菲米娅·伊万诺夫娜·博奇科娃。”庭长对下一个女被告说。

可是西蒙仍然站着,把博奇科娃遮住了。

“卡尔京金,坐下!”